上星期四(11日)和老媽約吃"午晚飯"(下午4點半),原本是要出去吃,後來臨時決定改為在家吃,等待老媽煮菜的空檔,無意間翻到蔣勳在1970年代末期所寫的散文.所看到的第一篇"曼君"就讓我十分驚豔,吃完飯後我還唸了一小段給老媽聽.飯後便決定將書攜回(書名為萍水相逢,民國76年再版),過去這幾天有空就翻,卻覺得其他文章並不如這篇曼君寫得好,尤其涉及說教部分於今觀之就更不忍卒睹.不禁讓我想到"在芬蘭車站"裡面的一段文字:
米西列和大多數19世紀的作家一樣,宣揚某種福音時就笨態百出,這種情形我們在英國人身上屢見不鮮:拉斯金論美,梅瑞底斯論自然,馬修阿諾德論文化-這些名家說起教來都是大而無當,不但不知所云,簡直就是一派胡言.
在芬蘭車站的作者如此貶抑米西列的說教,卻也引述米西列的一段精闢論述,這段論述於今觀之,個人認為仍是非常近似於現狀:
不管是剝削者還是被剝削者,其行為動機皆起源於為了追求生存而不得不和鄰人敵對抗衡,無論其如何追求往上爬升,終究還是免不了衰弱.
農人永遠欠錢莊或律師債務,而且擔心土地被剝奪,他們羨慕工廠的工人.
工廠的工人成天被機器束縛左右,時間上又不自由,他們羨慕商行的夥計,
但是商行的夥計屬於他們的主人,是僕人同時也是工人,他們羨慕中產階級,
但中產階級也並不輕鬆,特別是製造商,他們擔心貨物賣不出去,又要監督他們的僱員,怕他們怠工,兩者遂形成對立的局面,互相怨恨.
商人有顧客的壓力,顧客總想佔他們便宜,而他們又想佔製造商的便宜,希望弄來的東西物美價廉,他們的處境最為尷尬,必須對顧客必恭必敬,又要防同行的競爭,大家互相怨恨.
至於公務人員,待遇微薄,卻又要努力追求尊嚴,他們不斷換工作環境,一方面要和商人一樣,必恭必敬,另一方面又要避免自己的政治和宗教觀點和當局有所牴觸.
最後,中產階級可以說是最缺乏公共精神的一群,他們的利益永遠和資本家互相掛勾,另一方面又害怕共產黨,他們和群眾保持一定距離,把自己關在自己的階層之中,在偌大的房子當中,緊緊關住自己,陪伴他們的是空虛和淒涼.
或許19世紀真的是思想家的世紀,不然我每天瀏覽網路報紙,總覺得掏沙還是見沙.昨天無意間重讀到19世紀末中江兆民的一段話,於今觀之仍然感受得到其話語的鏗鏘有力.
中江兆民和議會告別後,非常憤慨地說:
今天的政界,要用筆舌來和鐵面厚顏的藩閥鬥爭,到頭來是不會發生效果的.今天的政黨黨員可以說都是貧困的,不是等待餓死或自殺,就是只能向權力者或富豪出賣自己的節操而已,除此之外別無生路.
世上沒有金錢就辦不了事,連文學也不例外,文學也是奢侈品的.
記3個有關19的瑣事於台中,夜.
備註:
有關到芬蘭車站的文字引述自57~58頁.
有關中江兆民的文字引述自日本人物群像168頁.
引述文字不變,斷句處卻有重新排過,若要求精確,還是得讀原文.
下面文字是轉載蔣勳的散文"曼君".
最近曼君從美國回來。我們將近十年沒有見了,她卻還是老樣子。
見了面,自然談一些分別後的種種,她問我:“結婚了嗎?”我說:“沒有。”我也問她,她點點頭。
讀大學的時侯,我們同校,又一塊兒辦了一個文社,所以常在一起。我喜歡朗讀杜甫的“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覺得蒼涼得很。只是那時侯真是幸福,幸福到敢用人世的滄桑來玩耍做作。十年後,大家都多少在生活中跌過跤、受過挫折,都添了許多傷痕,反倒怕觸痛了,變得禮貌而小心。我們的問答也只止於“你結婚了嗎?”“臺灣怎麼樣?” 等等。
少年時的狂熱浪漫一過,我們大約都有一種覺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英雄的慷慨悲歌實在離我們太遙遠。我們如果有滄桑,我們的滄桑也只是生活中瑣細的一點點辛酸吧?並不是什麼可歌可泣的悲愴或劇痛。
我和曼君在飯館吃晚飯,她告訴我她的先生、她的工作,她也很仔細地描寫起她住的那個城的種種。她告訴我,每天要開四十分鐘的車子去工作,有時候遲出門,只好開快車。有一次超速給員警攔到,開了罰單,跑到法院去,卻看到一群開快車被罰上法庭的老手,他們就教曼君,一等法官喊人,站到被告席上,別等法官開口,自己先舉起右手說:“我錯了(guilty)!”這樣就不會被罰,只要去駕駛學校補上課就好了。
曼君說到這裏,舉起右手,一副無罪的賴皮像,說:“guilty!”我們都大笑起來,笑完了卻半天沒話說。
我們彷佛忽然懂得了什麼是生活,就像一種無休無止的駕駛,你不可能維持一樣的速度,所以你不為什麼就想越軌一下,譬如說開快車之類,然後去法院說:“我錯了!”連這悔罪也是一種耍賴。
我們慢慢學會了自嘲或耍賴,用來打發生活的疲倦與單調,跟生命開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為此而快樂許久。
吃完飯,我陪曼君去士林夜市。她看到地攤上才一百元一雙的皮鞋,驚叫了起來,把一手的包包盒盒全塞給了我,俯下身,一雙一雙地試穿起來。
我在一旁看她專注認真的樣子,忽然有一種感動。我想:生命畢竟不是我們年輕時想的那樣奢侈,可以任性地揮霍。曼君飛了大半個地球回來,豈是為了這廉價的地攤上一百元一雙的鞋子?然而她遵守著一個小市民主婦的姿態,毫不馬虎地試著試著。十年前,有過那麼多奇異夢想的曼君,也許落實下來了,她選的實在不只是一雙便宜的鞋子,而毋寧是她在這社會中的角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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