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你是不是有事情沒告訴我？”
東部海岸的夜晚隔外寧靜 耳旁沙沙輕響隨月逐波 就像水畔的浪花銀光 金屬的長筷敲在白瓷碗盤 叮咚叮咚 隔外清亮
力揚望著悶頭扒飯的翌翔 一個多月已來的疑問已燒成了火花 在一盞紙燈中靜靜點燃
“喂”力揚停下筷子又向對面喚了一聲
對方那頭微一抬頭 雙眼滯呆 啊～ 了一聲
“你到底怎麼了？”力揚終於已感不耐
“什麼怎麼了？”翌翔滿頭霧水
力揚： “你這段日子連笑都沒有笑過”
翌翔臉上有點僵： “笑什麼？”
力揚雙臂環到胸口： “你上次回台北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翌翔眼神瞬間埋回桌底： “哪有什麼事？”
“你騙我”力揚的眼神已不容許他再閃躲
翌翔無奈的攪著白飯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對方只有雙眼盯著他 盯著 讓他沒有任何逃避的空間 他偶而將雙眼正視前方 但看見那頭凌厲的雙眼 好像 好像又回到軍中 那一個令人敬畏的軍官排長
“我爸媽。。。”翌翔的喉頭哽咽 “他們一直在處理 我的婚事”
安靜的房間空氣更加凝結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說？”力揚的語氣依然平穩
“說什麼？”翌翔的雙指纏繞緊繃
“說我們的事啊！”力揚的語氣已威壓而至
翌翔深吸一氣： “你別鬧了好不好”
力揚： “我在鬧什麼？”
“他們會受不了的”翌翔的聲音已如蚊飛
力揚： “那請問 你要讓他們繼續把婚禮辦下去嗎？”
翌翔： “我不要結婚！”
力揚： “那就趁還來得及趕快說啊！”
翌翔： “不能說！”
力揚： “那不然你想怎麼辦！”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 許久 翌翔又開始回悶著小頭 雙眼閃爍不定
翌翔： “我不曉得 我不曉得”
力揚： “你又不曉得了！”
翌翔： “上次和筱娟踫了面 她似乎也不想”
力揚： “然後呢？”
翌翔： “她好像有方法”
力揚： “什麼方法？”
翌翔： “不知道”
力揚： “問啊！”
翌翔： “我問過很多次了啊！”
力揚： “然後呢？”
翌翔： “她也沒講啊”
力揚的臉已漲得火紅 翌翔的性情溫和 但這優柔寡斷的個性已挑戰了他最高的耐性極限 他站了起來 拿起了手機： “她電話多少？”
翌翔： “你幹嘛？”
力揚： “我來問她啊！”
翌翔： “你別鬧了 她什麼都不知道”
力揚： “那我就來讓她知道”
語畢他快步奔進房裡抓起了翌翔的手機
“喂！ 你幹嘛！”翌翔嚇了一跳 衝了進來要搶手機
“我再也受不了你這樣子了 我來搞定！！！”他氣得對翌翔大吼 翌翔整個人瞬間定僵 認識力揚這麼久 他第一次這樣吼他 可是當他回神之際 力揚似乎已找到了筱娟的手機 螢幕一閃 翌翔頓時發現為時已晚
手機在力揚耳上緊貼 分秒而過 無人接聽 他氣得取消傳送 兩人默言喘氣 突然力揚眼光一閃 手指在鍵上再次飛按 翌翔見他眼中閃出異光 心頭忽而一驚 嚇了一跳 飛身上前抓搶手機
“你幹什麼！！！”翌翔激動的大叫
“你不敢跟你爸媽說 那讓我來說啊！！！”力揚回身大吼
“把手機還我！！！”翌翔幾乎撲了上去
力揚快速閃離 一邊接聽手機 一邊在客廳快步
“把手機還來！！！”翌翔一個跳躍壓上力揚身體 兩人跌在地上怒吼鬥打
“喂 喂 找誰啊？”手機傳來熟悉的母親聲響
啊啊啊！！！！！！！ 翌翔一個怒哮 兩人手臂瘋狂纏鬥
“小翔 是你嗎？”手機再次傳來慈祥的音韻
踫！ 了一大聲響 兩人再次重跌在地 手機在力揚掌中突地震飛 咚！ 地一撞
瑞芳寧靜的屋中 咦～ 了一聲 “啊怎麼掛掉了？”
望著地上裂碎解體的手機 兩人都停了動作 只有不停的喘氣
“為什麼不說？”力揚的音調已更顯低沉
翌翔： “你有想過我爸媽知道後的感受嗎？”
力揚轉頭望著翌翔： “那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
翌翔的眼眶霧成一片： “我不能只顧到我自己啊～”
力揚： “那你顧到我了嗎？”
翌翔望著力揚： “為什麼你們都要逼我？”他嘴唇已在發顫
力揚： “你一直已來只想到你自己嗎？”
“沒有！”翌翔激動大吼 “我恨我總是為別人想 我恨我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
“錯！ 你從來只為自己想 你一直都在做你想做的事！”力揚也大吼回去
翌翔： “胡說！”
力揚站了起來 氣指著那人： “你不敢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你爸媽 不是你害怕他們傷心 而是為了你自己 因為你害怕你見到他們傷心的樣子！”
翌翔無法回話
力揚： “你只想著你自己 你以為你可以在這躲一輩子 而我呢！ 你從沒問過我要什麼 我要我們兩人光明正大的在別人面前站在一起！”
翌翔眼神盯著那人
力揚： “但你不敢 你連為我想想你都不敢 你還敢說你會為別人想”
“自私的是你”翌翔也慢慢的站起來 “你只想著要過那樣的生活 但你有沒有想過我爸媽的感受 如果他們知道他的兒子是 gay 如果他們的家人朋友都知道他兒子是 gay 他們要如何在別人面前抬得起頭！”
“你什麼意思？”力揚氣得推他一把 “我們是 gay 有什麼不對？”
“但是他們不是這麼想！！！”翌翔撞開他的手大叫
力揚也回吼回去： “那就讓他們這麼想！”
翌翔： “別說不可能的事好嗎？ 你成熟點好不好！”
力揚： “幼稚的是你！ 你不僅讓你自己痛苦 也讓我痛苦 你要毀掉筱娟一生 如果有一天東窗事發 你父母會更加難堪！”
翌翔： “我會讓他們一輩子都不知道！”
兩人已然怒眼相視 力揚慢慢的舉起了手： “那你一輩子也不承認我們的關係囉 是不是？”
翌翔的眼眶再也壓抑不住： “為什麼你們都要逼我？”
力揚從一旁拿來一個電子鬧鐘 低下頭來按著按鍵 熱浪般的水珠在他烏直的髮絲上顫動 咚！ 了一聲 他將鬧鐘放在桌上 慢慢轉頭望著翌翔： “給你一分鐘 如果你要照著你爸媽的意思結婚 我就離開這裡 如果你要我和我在一起 我們就一起留下來”
“我不想結婚”翌翔說得無力
“你只說 不想 沒說 不去”力揚按下鐘鈕 水藍的數字開始從５９起跳
兩人已不再言語
翌翔再次望著孤亭而立的伊人 他的影子已在水簾中閃得模糊 喉頭一個深緊 拳頭寒顫熱握 頭而一轉 身子一迴 衝出了讓他溫暖的大門
卡 了一聲 數字尚未歸零 力揚雙膝在地上一跪 額頭緊貼在旁桌 剛毅的後背已停不住激烈的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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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很慢 就如同這無盡的漫漫長夜 夜雨沾得石牆濕漉 他的眼簾未曾清楚 托著重的泥鞋輕輕的濺著水花 清清的水花 重重的跌在藍夜的石板路上 他累得靠上濕牆 手指緊貼著無力的雙眼 踏回家門的這一步是如此艱難
門外匙孔清澈的轉響 莊母忽而清醒 夜燈下的時針三四中擺 身旁鼾聲依舊 她和衣起了身 腳步在地毯上幾乎無聲 悶暗的轉開了門 樓梯下方的客廳 夜光映著她熟悉的人影
“小翔”她心頭一驚
“媽 你怎麼還沒睡？”翌翔心中亦是一跳
“媽早睡了”她緩步下樓 打開了燈 才發現兒子的衣裳早已濕透 “發生什麼事了？”她眉間隱著不安
翌翔僵冷一笑： “沒啊 就回家晚了點 剛好沒帶傘”
莊母下樓之際順手帶上綿長睡衣 為兒子披上： “先去洗個熱水澡 才不會感冒了”
翌翔應了一聲 上樓而去
沖過熱澡的男孩 疲累的坐在床上 只盯著眼前一盞鵝黃的台燈 連呼吸都使他困倦 莊母輕開房門 擺上了一杯剛溫好的牛奶 靜靜的坐在翌翔身旁
莊母： “你走了多久？”
翌翔 啊？ 了一聲
莊母： “最晚的公車只到十一點半 你難道不是走回來的？”
翌翔望了一眼他的母親 她總是沉靜的 但細膩的觀察每一件事
莊母： “發生什麼事了？”
翌翔低下了頭： “沒 只是心情很煩 突然想回家而已”
他的回答換來一陣沉默 他知道他的母親不可能滿意這樣的答案 但還是靜靜的望著他 不發一語
約莫十分鐘 溫熱的牛奶也只喝了一半 翌翔的嘴角終於再次顫動
翌翔： “媽 為什麼我一定要結婚？”
莊母聞言 臉頰舒緩 微微一笑： “傻孩子 原來你是為了這件事” 她柔和的望著他的兒子 淡淡的說著 “每個人在結婚前總是會十分迷惘 這很正常的 你別太緊張了”
“媽” 他喝了一口牛奶 “妳和爸結婚前也是這樣嗎？”
莊母沒太多表情 只是輕輕的說著： “我本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再多的迷惘和慌張都是沒用的 這點想開了 也就舒坦了”
翌翔望著臉上平和的母親 心中其實不解： “媽 當時爺爺奶奶逼妳結婚 妳為何不反抗？”
莊母淡淡一笑： “傻孩子 我那年代的人哪有這種想法？”
翌翔： “妳沒後悔過嗎？”
此言一出 莊母表情僵了數秒 當她再次望著翌翔 用手指輕撫男孩的髮絲 望著他仔細的觀看： “自從我有了你之後 我不再感到後悔了”
兩人又再次沉靜 但一人溫柔細看 一人心波洶湧
莊母： “小翔 你爸爸其實沒有錯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不同的階段 每個階段都不同的想法 當你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有了自己的小孩 你想得也會不一樣了”
翌翔： “媽 我不想和我不愛的人相處一輩子”
莊母呵呵一笑： “傻瓜 以後你就會發現 愛不愛那位與自己相處一輩子的人 已經不重要了”
翌翔臉蛋是如此蒼白 一句殘酷人生的道理讓他無法思考
莊母將他抱了過來 輕輕的摟在懷裡 撫了撫孩子的背： “小翔 結婚只是一種形式 它其實沒有很多的意義的 它只是單純讓某些人感到滿足 快樂 但你也能讓它不改變你的生活不是嗎？”
翌翔不解的望著他的母親 莊母輕輕的摸著他的臉頰： “一旦你結婚了 你就是一家之主了 任何的事爸媽都不能管了 踏上紅毯的一刻 你就真正成人 身為父母的心願也就了了 孩子 這是我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彷彿沉在一湖死水之中 他身體無法轉動 靈魂不能游離 只能靜靜的沉浸在這安寧而停滯的時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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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餘緩緩滴流 他只剩一個軀殼任人驅使 任人裝扮 成了西裝下耀眼的男人 成了人人口中稱羨的男人 然而靈魂的空白 與未曾有手機響起的空房相同 一切都如此虛幻 如此沉寂
這晚莊母獨自走進翌翔的臥房 點了一盞黃燈 細細的拂摸溫柔的床單 明天兒子就要結婚了 她再也不能在晚上親親孩子的額頭 為他關上台燈 為他闔上房門 這些事 終於都將交到另一個女人的身上
她仔細的摸著房中每個家具 好像一張椅子 一張桌子 都在重播她孩子與她的故事 看著牆上一把嬌小的提琴 那是她買給小翔的生日禮物 那時他還只是小孩 如今琴面依然光滑明亮 望著書櫃中的童話故事 那是小翔更小時的生日禮物 她知道自己孩子懷舊 把媽媽送的生日禮物還是細心的收著 她微微一笑 拿出了一本美人魚的故事 那是一位勇敢的女孩 為了真愛幻化成永恆的泡沫 多麼動人 也多麼哀悽 她輕輕的翻動 不料 卻落下了數張淡黃的信紙 上頭是翌翔端正穩健的字跡 她一字一字慢慢的唸著：
“自由飛翔的你 一切安好？
你離開的夜晚 我變得很喜歡寫字 好像可以與你面對面說話一般 沒有你的海變得格外寂靜 原本輕柔的晚風似乎有點寒冷 因此 我開始想念你臨別的擁抱 最後的吻 ... 力揚 自由飛翔的你 一切安好？ … ”
她的手在顫抖 緊捏紙張的指印壓出水痕 她一張又一張慢慢的看 臉頰激動的抽動 一字一字的輕唸 信紙滴下一顆又一顆的水珠 直到發現筆跡因而模糊 她緊張的想找尋面紙拭乾 可是門外傳來熟悉的樓梯聲響 她慌張的將信紙塞回書中 放入書櫃的位置已無秩序 她用衣袖擦拭眼角 大步一出 房門已開
翌翔望見母親面容怪異先是嚇了一跳 隨即一問： “媽 怎麼了 妳…”
莊母一笑： “哦 我剛想說把房間都再打掃一次 沒想到還有灰塵 把我給嗆了 呵”
翌翔 哦 了一聲 見了母親就要出房 可她忽而止步 頭兒偏轉： “小翔”
“啊？”翌翔回問 莊母突然又回過頭去 只輕輕說了沒事 說道明天婚禮要早起 要他早點就寢
母親關上房門的一刻 翌翔心頭亦是不變的空白 他望著房中的一景一物 這裡只有他自己的故事 偶而幾件事物讓他想起母親 但卻沒有另一人的氣息
他沉悶的坐在床上 不懂自己少了什麼 直到眼前的書櫃讓他憶起 他輕輕的拿起一本童話書 熟悉的觸踫曾經的字語 他的嘴角一彎 彷彿回到那段令人快樂的時光 輕輕的翻閱篇篇黃紙 直到他手指踫到了一點濕漉 移開了手指 上頭已是模糊的字跡
水！
他回頭望著那扇剛關上的房門 …
（圖：張睿家 電影 盛夏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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