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是木造的, 已開始腐朽,日趨深陷,坐久了會讓人駝背熬痛。她臥躺在沙發, 姿勢欠正確。沙發占了她大部分的時間:看戲、打盹、吃藥、午睡。幾乎與沙發形影不離的她懶得打理家務了,她不掃地、不抹烹飪時廚房留下的油跡,也不抹地。
她不再買早點回來。咖喱飯、面包夾肉幹、蘿卜糕、雙粒的雲吞面、印度煎餅、豆花,過去的日子我不會空著肚子出門。慶幸她終于擺脫了勞碌命,我卻怕她遲早會患上老人痴呆癥。她愛做的糕點,雞蛋糕、牛油糕、芋頭糕、木薯糕、年糕煎餅,我也很難有口福了。在家沒有了簡單的午餐,衹有她在巴剎何去何從的埋怨,不懂要買什麽菜做晚餐或在對著經濟飯檔口的菜肴生膩了。
以前在她勞碌了大半天後,晚上陪她上街溜達,我總愛牽她的手,緊緊依偎她。每次出門都有摩哆和車代步,她幾乎沒騎腳車了。以為是時候過清閑享福的生活,她竟然患病重重,先是摔了後腦勺,後來雙腳筋根忽抽,高血壓、心臟病又隨即而來。我替她感到命苦、難過。她總是那麽堅強。很少看她為病痛哭泣,衹有在看連續劇時才稀裏嘩啦或眼紅的。
過節的張羅,她一切從簡了,畢竟房子是租來的。搬遷的次數也挺折騰她的。
向來她跟左鄰右捨的關係,我都不以為然,總覺得她社交圈小,但巴剎的小販幾乎都認識她。我喜歡她在搓湯圓的時候,說她含苞待放的故事,她的神情及話語如流水般清澈且綿綿不絕,霎時間,平時的支支吾吾消失了。雖然她不好客,常說寒捨待薄了客人有損架勢。她不欠人情,禮尚往來,來而不往不是她的作風。
或許出生寒酸,我們在外用餐時,總會盤算一番,少有慷慨大快朵頤的時候。以為她較喜歡在外頭享受中餐美食,後來發現她偏愛吃西餐。她舔凈蘑菇湯、喜歡吃扒時所使的韌勁,更愛咬下乳酪厚皮披薩爽脆的口感。她有時還會偷偷到巴剎喝下午茶,買甜點吃,不幸有次給我逮到她藏了一條榴蓮膏。嗜好榴蓮香的她連最後的饞食也給我奪走了。
稍微臃腫的臉,配上貼上黏紙的老花眼鏡,纖細的眉毛柳彎,她細細的嘴唇偶爾還會嘟起來。她耍起小孩子氣時,我準是哭笑不得,在別人面前失禮了還倔強不已。雖然皮膚依然白皙平滑如故,她已很少塗上水粉了,我依戀那一陣清涼。除了嚷著要把白發染黑,她根本不在意裝扮了,倒是要我提醒她在適當的場合以合適的衣著示人。
難得糊塗,對我可是難上加難。她有時會把鐵戴給戴反了。想起她年輕不會 縫衣而憂心忡忡,茶飯不思的故事,我自嘲繼承了她的缺點,緊張兮兮又杞人憂天的性格。我有時還怪她,不叫我飛得更遠,自私地要我腳踏實地重復她的步伐,過著再平凡不過的日子。我不甘心,也替她感到不值。
每回提議要帶她到外地游玩,她沒有意見、沒有興致、懶得走動,衹會笑嘻嘻回答我有捨好玩。她開始容易暈車了,不適合長途跋涉的旅程。我可憐她,可憐她這一生就這樣子過了,沒有周游列國擴大視野。我一味責怪她沒做運動、沒注意飲食習慣、沒定時吃藥。她置之不理的態度,我軟硬兼施應對。
阿姨去世後,她看淡了好多東西。她不再主動打電話給兄弟姐妹了,也不像以前愛收集獎狀、照片、書信、賀年片。我也不再接電,說她好想我。她成長了,不再依賴孩子的安全感。搭巴士離開家時,我還會摟一樓她。有時她在窗口向我揮手,目送我離開。致電回家,她沒話題結束了我們的談話。她一聲甜蜜的再見,我是貪戀的。
我求學的時光,她缺席了。她不曾到學校看我講故事、演講、歌唱或出席兒童節,唯有的一次是她踩腳車到校園的運動會來看我賽跑,可惜她不懂字、更不知道我競賽的項目。如今她年老在家的時光,我卻甚少陪在她身邊,難怪她迷上了電視節目。目光呆滯、表情木然的她看來是孤獨並發的遺後癥呢!衹好偶爾要她陪我坐在石凳,涼風習習中大家無語相對,也總比她封閉在四面墻來得健康。
第一次她帶我到吉隆坡的茨場街的親戚家出席喜宴,過馬路對我倆來說簡直要命,她勇往直衝。當她是主人家時,卻顯得相當腼腆、體面不來。最近她有了吐舌的習慣。陪她去醫院復診時,她會觀察別人的舉動,甚至評頭論足一番。默默無語的她,侃侃而談起來。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事原則有出入的征象了。
她與我的侄兒相處時,我重溫了她年輕時的溫柔與浮躁,她的模樣是多麽陶醉其中。當我感到壓力時,她總是“慢慢來,是這樣的啦!",一句讓人聽了鬆懈但可能也是泄氣的。但我就是喜歡她這沒變的樣子。
《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一首我第一次上臺舞蹈表演的配樂。撕開一切繁雜的東西後,衹留下那一雙眼睛,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告訴我,她還是我的五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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