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海底啊,夜夜看似美麗……)
週末,從新竹夜上台北,國光號。夜幕低垂,那一尾尾的魚馱著行李游入潛艇,行李拖地喀喇喀喇響,霓虹跟著一盞一盞亮。
那掌舵的嚼著口香糖,右手一擺,左手一晃,潛艇搖搖晃晃便推入了汪洋。穿游在叢生的高樓大廈間,珊瑚礁區內魚兒提著各色不同的心事,招牌閃閃爍爍,這是海底的夜世界。我在潛艇內睜眼望,潛艇暫停處,紅燈前,斑馬線上,一對小丑魚牽著鰭緩慢游動,男魚兒拖著寬鬆的牛仔褲,女魚兒則在迷你裙下露出好不容易進化的白皙修長雙腿,甩著燙捲如蛇妖的髮絲,高傲的蹬著性感的長靴,風情萬種款擺搖曳而過。他們身後帶出洶湧魚潮,隻身的魚兒行走倉促,彼此的交錯只是剎那,什麼表情也來不及給。迎面一隻大鯊魚開台賓士,猙獰且齜牙咧嘴的停在路口,他身邊一隻嬌巧的孔雀魚正扥著粉盒補妝,纖纖素手將腮紅抹上臉,抖抖五彩魚鰭後,再對鯊魚嫣然一笑,鯊魚見後回笑的滑稽。
燈綠。鯊魚和孔雀魚走了。我默默看著這一切,魚來魚往,景色快速變換,水路兩旁滿目華美的櫥窗裡,關著的是各式各樣我不敢碰觸的虛空,只能在川流不息的風光裡練習與自己對話,用景色中偶然閃過的溫暖餵養自己。
潛艇繼續進入聲光魅麗的魔幻區,突然聽見美人魚的歌聲。潛艇內闃靜無聲,潛艇外卻是光影流動。檳榔攤前,絢麗的霓虹燈下,妖嬈的美人魚以眼神嗲聲嗲氣,「人客,來喔……」招徠的姿態暗含春色,使力鼓動那些把持不住的迷離眼神靠近。這麼,一台白色neon駛入美人魚國度停下,那車內的凸眼金魚啊,眼神只在美人魚身上滴溜溜轉,含混的張嘴一開一闔,我遠遠看他帶著滿意的微笑走遠,然後,美人魚回到她的礁石上,繼續對過往的魚兒船隻傳送蠱惑的懾魂音調,「人客,你要什麼,啊?……」來來往往的海底生物,又一隻章魚停下,我見另一個美人魚咯咯嬌笑,尾鰭擺弄柔柔的嬌媚。
這些美人魚會寂寞嗎?那麼,月亮升起時,她們還等不等王子?古老的愛情神話在這海底是進化還是退化?
潛艇上了高速公路。
腦中閃過一個又一個胡思亂想,剛才在眼前晃過的點滴全成了斷斷續續的圖片,在腦中一再吐出反芻。全因無趣的路途。我向來不耐這空間變換的過程,因為老有消化不完的無聊,總希望能在瞬目後便到達目的地,──如果有多啦A夢的任意門多好!我常這麼奢望,打開門就是夢中的天涯海角。潛艇內,一個又一個的呵欠飄浮滿天,瞌睡蟲在呵欠氣泡中蠢蠢欲動,如果有人伸個懶腰不小心戳破氣泡,瞌睡大軍就要像急雨驟然落下淹沒大夥兒的清醒意識。我終於也打了個呵欠,讓自己陷入座椅中不再注意外面的花花世界,幻想在玻璃安全的保護下,假裝自己夠勇敢。潛艇內一片寂寥,這趟旅程安穩緩慢。由窗內望出,折射而成的星空有些扭曲了,屈指可數的星子在城市光害中掙扎出現,海面上隱約飛過幾隻身上纏著燈泡的海鳥,在波盪中只見閃亮,卻顯得模糊不可辨。
如果我能穿出窗口,向著月光的方向游去,海面上這會兒又是什麼光景?
左前方的老伯已經開始打著呼嚕,身旁的情侶親暱的輕柔交換甜蜜言語,我的呵欠打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意識卻在波浪中交續清楚再模糊。
該怎麼打發時間?邊想著,一艘艘同樣身形碩大的潛艇激起片片水花疾駛而過。有艘潛艇的電視螢幕上正是警匪槍戰,隔窗只見無聲的動作,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槍砲火花。嚇人的坦克無聲的在剎那間的炮火中煙散,我猜想那火力是夠強大的了,震爆波及處,潛艇內的乘客也一個個的昏迷。有個小男孩在我們的潛艇交錯時不經意的闖入我的視線,他的臉緊貼玻璃,鼻子額頭兩頰各黏圈出小小的面積,那麼一瞬我們的目光相對,我見他的眼神空盪出神。正想揮手,思索該如何微笑,他的潛艇咻的又向前進,小男孩遠了。
魚兒和魚兒,語言到不了的世界裡,該如何傳遞訊息?寂寞能不能也像適才的影片,只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否則,魚兒該在水中優遊自得,怎麼我和我的寂寞卻這樣格格不入?
水世界裡大家不習慣交談,尤其對陌生的魚兒,更是極力隱藏言語的能力。那掌舵者一路專注的掌舵,不說話,他似乎習慣這樣的靜謐,連囈語的能力也失去。我喉間哽塞的泡泡卻不斷傳遞突圍的慾望,只怕一開口,潛艇內就要到處充塞撲啪聲響,我只好再硬生生吞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吶喊,順從的加入安靜。
這美麗的海底夜世界,一路蜿蜒著美麗的海底風光,本來該是嚇人的黑暗也在包裝之下脫胎換骨,成了光彩熠熠的夢幻模樣,寂寞卻因為距離而更深了,我知道那樣的美麗不是我心中的想望。
這趟旅程安穩緩慢,潛艇內一片寂寥,潛艇外,更大的寂寥正在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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