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曾祖母總是帶著淺淺的笑,陽光中混雜屬於她的味道。
「阿太!」每當被父母拿著藤條追到走投無路時,我只好奮力扯開喉嚨,繞著三合院的廊柱四處亂竄,期待救兵快快出現。「怎麼了?」阿太總是能聽見我的呼喊,不疾不徐的從廳堂走出,一看我已是滿頭大汗的窘境,「小囝仔打她做什麼?」她又這麼不疾不徐的說。就是這句話,那拿著藤條的絕對不敢違逆老人家的意思,我牽著阿太的衣襟,小小的臉龐上說不完的狡詐得意,這麼一來我不但可以從容的免去皮肉之痛,跟著阿太,或許還能賺到好吃的糖果。
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童年有段時間我是在鄉下度過的。沒上小學前,在其他的大人都忙著自己世界的事時,沒有玩伴的我,跟著阿太就成了最大的樂趣。
我喜歡踱進阿太的房間。不知為什麼,阿太不喜歡開燈,尤其是白天。採光不佳的房內,大部分的光線都來自一扇小小的天窗,對我而言,那間光線昏暗的居室充滿許多未知的秘密,隨處都能找到令人驚喜的發現,只要站在微塵浮動的天窗下,張開手看塵光流動,恍然便身處另一個古老的時空。我可以一個人在房內待上半天,或者在有年歲的眠床上嗅著阿太獨有的味道,把玩床頭那一對精緻的陶瓷娃娃;或者在床頭木製的抽屜中翻找,裡頭總有我沒見過的錢幣,字樣磨損的模糊難辨卻充滿古意;或者拾得阿太縫補衣物時留下的鈕扣,拿到天窗下,一個個閃著美麗魔幻的光,我將它們用線穿起,讓它們在流光閃爍中搖晃我的想像。
曾祖父很早就因病過世了,阿太辛苦拉拔三個兒子長大,心裡不知是否充塞外人無法理解的思念?一個蟬噪炙熱的下午,阿太在床上睡著,我躡手躡腳靠近後,看著阿太均勻的呼息,她腦後的髮簪一上一下,引起我的興趣。我小心翼翼的抽起髮簪,試著也在頭上盤出一樣的髮髻,卻怎麼都不成,一甩手,簪子「匡郎」的竟掉進床縫卡住了!只好慌亂的打開抽屜先找個替代品,匆忙間在層層堆疊的雜物中看到一張泛黃的紙片,翻過來,一個陌生男人挺拔站立,正斯文的笑著。我瞧了瞧,隨手擱在櫃上,拿著剛找到的簪子小心地再插回髮隙,然後便作賊心虛的蹦跳出門了。
過了幾天我再到房裡,見阿太正吃力的用已模糊的視力在天窗下端詳那張紙片,當時還小,不懂她為什麼那樣專注,但,她的神情卻深深烙印在我腦海,那是我之後再沒機會見到的。她的手微顫的抖著,臉上卻掛著寧靜的微笑,我站在門口許久,阿太也維持那樣的姿態許久。從那之後,那張紙片便一直擱在櫃上了。
不在房內時,阿太喜歡坐在她的藤椅上打盹。藤椅通常被放在廳前的走廊上,視野正對前面的山頭。阿太瘦小的身軀襯得藤椅大了,我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偷覷她在微風中被吹動的白髮,她連在睡夢中都帶著微笑!好幾個記憶中的寧謐午後就是這麼過的,風吹得三合院旁的竹林沙沙作響,也吹來我的睡意,支撐不住時,我便耍賴的爬上藤椅,蜷縮在阿太的懷中沉沉睡去。淺眠的阿太不一會兒就醒了,但也不驚動酣睡的我,她總是安靜閒適的看著對面的山巔,看著我看不到的遠方,等我醒了,她便要我去找父親來,幫她拔去倒插入眼的睫毛。我不明白為什麼只有阿太的睫毛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的拔去,爸爸說是因為她老了;我也不明白阿太為什麼獨獨信任身為長孫的爸爸替她拔睫毛,但她的樣子是很舒服的,愉快的與父親低聲談笑,讓我看得迷惑:拔睫毛難道不痛嗎?
印象深刻的還有阿太洗頭的模樣,那可真是一道冗長的儀式。平日都見她將頭髮高高盤起,直到見她放下的頭髮,我才知道原來阿太的頭髮遠遠長過腰際,雖然花白且稀疏,第一次見到時仍是讓那婉緻的風韻驚呆了。
通常也是在午後,陽光疏斜的映照後院,阿太先盛了一臉盆的水放上架子,再緩緩拔去髮簪,偏著頭用篦子細細梳理,時間行走的速度似乎也在她的動作間跟著緩慢下來。見我看得目不轉睛,她笑了笑,喚我將毛巾拿給她後便低頭用毛巾濡濕頭髮,開始緩慢的清洗。沖淨泡沫是一大工程,耗去不少時間後,將頭髮拍乾又是一大工程,我看阿太反覆擰轉拍濕的毛巾看得我手都要跟著痠了,好不容易她才停止動作,一手抓著仍舊濕漉的髮絲,一手傾倒盆內的水,然後再緩緩的走到廳前藤椅處坐下,將頭髮分散披在椅背便閉目睡了。
我因為好奇,在她身邊東轉西轉,從後面望去,披散的長髮宛然是把美麗的髮扇,我嗅著阿太洗髮時在水中加入的青草藥味,和在她枕間聞到的味道一樣。她的長髮讓風吹著撩得我發癢,總是沒多久後,阿太就醒了。起身,她伸手再拿篦梳將被風吹亂的頭髮梳齊了,簪子握入手中,東盤西繞,一眨眼的功夫就變出一個均衡而標緻的髮髻,叫我目瞪口呆。有些時候阿太會再用個小網子將髻固定,大部分的時間,她只是將髻盤好後便牽著我的手到後方竹林的小徑上散步。
阿太走得很慢,我很快便不耐那樣的速度,掙脫了她的手自顧自的向前跑。她攔不住我,只能在後面喊著「仔細啊!」但我仍像野馬的跑上跑下,當然,免不了讓手肘手臂大腿小腿都親吻了泥土,一感覺痛,便毫不講理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阿太也不責備,只是走來又好笑又心疼的軟軟哄著,最多笑著說「哎喲,這個細妹……」就為我揩去頭上臉上手上腳上衣服上黏附的泥巴,再牽著我的手一步步的走回家。現在想來,像我這樣的跟班還真是個麻煩,但我喜歡和阿太散步的感覺,雖然她不太說話,只是一逕淺淺的笑。
平時阿太也不常開口。身為家族長者,遇到大節日,客人來了,晚輩回家,一定先拜會她。廳堂間充斥大人們高談闊論的聲響,媽媽嬸嬸忙著端茶送水拿點心,我則忙著替大人解決也許吃不完的點心茶水果汁。抬眼瞧阿太,她總在人家問候後淡淡的回答,也不多說什麼,人們總要羨慕的說她好福氣,她也不客套,只是溫溫的笑著,讓晚輩、讓她都享受那樣熱鬧快樂的氣氛。
國小二年級時,爸爸在公司的職位調動,我們再度舉家遷居新竹,但爸爸仍舊每個禮拜帶我們回鄉下看看阿太,看看爺爺奶奶。每回下了公車,我便迫不及待的在回老家的下坡路上奔跑著,跑到廳前更是中氣十足的大喊「阿太!」阿太一樣不慌不忙的從房內踱出,對著我們笑,有時也隨手拿顆鮮紅的蘋果給我。只是,隨著年紀再長,我變得必須站在阿太的房門外大喊,她才能聽到我的呼叫,甚至後來我得進入房內她才聽得到了。
升上國三的那年,阿太突然毫無預兆的中風,僅剩右半邊的身軀及頭臉能活動。理應更關心阿太,但我在課業的壓力下越來越少和爸媽一起回老家探望她,偶爾偷了時間回去,阿太只是坐在她的輪椅上愈顯憔悴,再不能牽著我的手在午後閒適的竹林小徑中散步了。我害怕碰觸阿太淒傷的眼神,在最後那段靈魂被拘禁在輪椅中的日子裡,她的微笑似乎少了,或許是因為形體的不自由,或許感受了晚輩在照顧她時因持不同意見而爭執的無奈,她的神情多了我不敢正視的落寞,雖然她仍舊微笑的喊著我的名字,用枯瘦的右手緊握著我。
高一的暑假參加了一個熱鬧的文藝營,營火晚會中大夥兒正沉浸在即將離別的感傷,爸媽突然驅車來找,──阿太去世了,就在我正唱著「萍聚」時。
奔馳的車上沒有人開口,我的哀傷不知是適才營隊遺留的氣氛,或是不能接受阿太驟然離去的事實?心頭很緊,高速公路上高速滾動的車輪攪亂我的思緒,聽著那轟轟的聲音在腦中作響,那段路程簡直是無止盡的煎熬。
午夜,靈堂已匆匆擺置起來了,爸爸要我們捻香對阿太說說話,我看著照片中微笑的臉,什麼字句也擠不出來,只能逃避的在快快三次鞠躬後快快逃離。燒紙錢時,熊熾的烈火在黑闇的夜幕中更顯得怵目驚心,我第一次見爸爸紅了眼眶,我也在熱氣、煙氣的薰襲下撲簌的掉下淚,想著剛才掀開幕簾時躺在棺木中安詳閉目笑著的阿太,眼淚更不可扼抑了。
那之後沒多久爺爺和伯公叔公分了家,三合院歸給伯公,那個瀰漫讓我安心氣味的有小天窗的房間中那個古老的大眠床丟了,格局也被改成了和式,和隔壁房間打通後,光線明亮了許多。雖然不復從前,但我依然在偶爾跟隨爸媽的拜訪中試圖找出那股留存的記憶:眠床擺放的位置,從天窗釋出的光線下阿太午睡躺臥的姿態,微塵中浮動的阿太的特有髮香……,我僅需閉上眼,這些事物便能一個個跳回過往它們專屬的位置,包括阿太在午睡甦醒整理髮髻時對我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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