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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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大宗師〉第四段）

　

上回談到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因人生觀相同（即視生死為一體）而結為好朋友。然後對這人生觀的存在考驗來了，首先就是子輿生病，而且嚴重到病體支離。如果這超脫死亡的人生觀是玩假的，子輿就難免會顯出痛苦憂心的樣子，結果子輿在子祀來探病時，仍用幽默輕鬆的口吻說：你看老天爺這回又把我擺布成什麼樣子啦……

於是子祀就好奇地問子輿：「你病成這個樣子，難道一點兒煩苦的心情都沒有嗎？」子輿說：「沒有呀！我有什麼好煩苦的呢？不管老天爺丟給我什麼命運，我欣然接受就是了！如果那天（「浸假」是浸潤假借，即「說不定那一天」的意思）衪把我的左臂變成一隻雞，我就每天清晨叫人起床（「時夜」、掌管報時也，「時」是動詞）。或者那天衪把我的右臂變成一張彈弓，我就用它來打下飛鳥烤成美食。或者那天衪把我的軀體（「尻」是尾椎，代表全軀幹）變成一輛車（「輪」指車，與「尻」一樣都是以部分代全體的修辭法），把我的精神變成一匹馬，我就駕著這輛馬車四處遨遊，一點兒都不考慮換別的車子！原來生命本來無常，一切際遇無論得失，都是偶然發生的事實。我們只要放下心中所有的執著預期，安然地接納每一當前剎那發生在我面前的際遇，自然就不會引發種種或憂或喜的無謂情緒了！人如果能夠秉持這樣通達的人生觀，就能消解自古以來凡人所難免，那最普遍的存在苦痛了（「縣解」，如倒懸般的苦痛獲得消解也）！但這麼清楚明白的離苦之道為什麼一般人總無法做到呢？原因無他，都因心中積聚了種種因執著而生成的情結習氣罷了！但這些虛妄的人為造作又怎麼可能違反天理而獲得成功呢？我因此對一切際遇都平心接納，毫無煩苦啊！」

在子輿這一段「了生死」的義理表述中，最重要的字眼就是「時」，最重要的人生態度就是「順時」（或「安時處順」）。「時」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指每一眼前當下這一幾（幾微義，一剎那也）在我面前發生的任何事，本質都是完全沒有理由的偶然。即使事先據統計所得的發生或然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常態，它的例外仍可能在每一個剎那發生，而顛覆了據或然率所作的推測。這時一般人便會有心理上的意外打擊了！所以莊子就提醒我們，不要誤把極高的或然率輕率等同於必然，應當把那極微小的例外可能仍時時放在心上，那麼當它事實上真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才能以充分作好的心理準備，第一時間接納（順時），而不致起受打擊的反應。這就是莊子參透天機的自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