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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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德充符〉第二段）

 

〈德充符〉第二位出場的人物仍然是一位獨腳漢（這也就是形體殘缺的最通常形態），名叫申徒嘉。他與當時鄭國的執政者（如今世的首相、閣揆）子產都到伯昏無人門下聽課。但子產卻自恃閣揆之尊，羞與這斷腿人同行並坐。因此私下跟申徒嘉協調說：「下課時如果我先離開，你是否可以暫時留步？或者你先走也行，那我就緩一步再走，如何？」但顯然申徒嘉沒有照他的話做。第二天他們又同堂上課，子產就再次正告申徒嘉不要和自己同時出門。而且對申徒嘉昨天沒有聽話顯然是動怒了，遂訓斥地說：「我是行政院長耶！你一介平民，居然見到院長都不知讓步（「違」，避讓也），你難道和院長一般高嗎？」

在這裏子產當然有一項嚴重的觀念謬誤，就是將「人的身分」和「角色扮演的身分」相混了！原來人納入社會結構中作為體制運作的一分子，本質上只是一個臨時扮演的角色，嚴格說並不能算是一個「人」。乃因這時人基本上不是依自由意志而行，而是必須依他所扮演的角色的職權或職責而行。而在體制的分工中，固然各角色間會有位階的高低、權責的大小，但那都只是角色的差異而不是人的差異。當人下班了，脫下角色扮演的外衣，恢復人的身分，其實是所有人都平等的，也是每個人都自由的。但許多人卻忘記了這人的身分與根本的、真正的自由平等，反認同他偶然扮演的角色為我。遂掉進爭名奪位，拚命往上爬以獲取更多權利或權力保障的泥淖；卻不知這樣只會帶來無窮的憂疑恐懼、患得患失，反而失去人本來就有的平安與自由。

在本段，鄭子產就是如此一個典型的抽樣：雖貴為首相，內心反不如申徒嘉活得自在逍遙。於是申徒嘉回應他説：「我們伯昏老師的門下，怎麼會有像院長您這樣以身分壓人的學生呢？我聽過一句名言說：『一面鏡子如果真夠明亮，灰塵是不會沾上它的，如果這鏡子沾滿灰塵，當然就不是一面明鏡了。和賢人相處久了，也一樣會變得心地明淨而不會讓過失沾染到自己身上。』您現在所以會來上伯昏老師的課，不正是看重老師有這份清淨明覺的人品，而想跟他學習嗎？結果仍然不免以院長的身分鄙視別人，而說出這樣傲慢的話來，這難道是對的嗎？」

子產聽到申徒嘉的諍言，會有怎樣的反應呢？我們下一次再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