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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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小大之辯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逍遙遊〉）

 

莊子在說完鯤化為鵬，一飛冲天去辛苦求道，卻被蜩與學鳩譏笑的故事之後，又再把這段寓言扼要複述了一遍，只有把譏笑大鵬的小鳥改為斥鷃而已。然後就下了一個結論說：「此小大之辯（即辨、分的意思）也」。在這裏，所謂小，就是指局限於形軀謀生層次的一般人（以小鳥為喻），大就是指了解在衣食之上，還有無限的精神領域的修道者（以大鵬為喻）。但一般人跟修道者真有截然的差別嗎？其實從小鳥會忍不住譏笑大鵬，就透露出一個端倪：一般人心中也是有和得道之士一樣的理想嚮往的，因為這就是普篇的人性啊！差別就在一般人貪戀世俗，不肯吃苦用功以自我超拔罷了！但午夜夢回，捫心自問，難道不會愧對良心嗎？為了擺平這點內心深處的不安，一般人遂只好不斷誇耀他的俗世安穩，而對修道者的辛苦用功譏諷之為傻、為笨、為鑽牛角尖、為死心眼了！但就在這裏反而證實了他內心的空虛與懊悔、矛盾與徬徨！

真的，充實自信的人反而謙虛，不斷吹噓誇大的人其實自卑、對自己極度不滿。因為他緊靠著那可憐的唯一現實條件（例如名、利、權、位、美貌、青春……），反而失落了精神上的無限境界！

莊子於是從寓言世界回到真實人間，說那些只擁有某項專技的人（例如靠美嗓的歌者、靠健腿的跑者）、服務能力只罩得住一鄉一鎮的人（例如地方型政客）、才能風格只能被與他個性相投的老闆欣賞，因此換了老闆到了異國就完全吃不開的人（例如時勢造英雄），他們看待自己也不免和小鳥一樣有著內心深處的自卑與不安罷！

那麼，與俗世之人相對的修道之士是不是就沒有問題了呢？那可不見得，他們反而有可能染上比世俗人更深微的心靈病痛，那就是：他們雖不自卑卻不免高傲，雖不炫耀他的世俗條件，卻由衷看不起世俗的一切。他們太相信自己了，卻反而失落了世界！

莊子舉了宋榮子與列子為例，他們對於人生真理的了解與修行已可說世間少有了（未數數然也），他們完全明白價值根源在內心的自覺而不靠外在的任何條件，所以對世間的毁譽可以完全不動心。他們的人格可說是充分獨立自主的，所以能過著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御風而行為喻），但莊子卻說他們達到的境界仍然是不夠的。他們當然比世俗一般人高明多了，但人格不算真正獨立（猶有未樹），仍不算真正自由（猶有所待）。他們到底還缺了什麼呢？我們且待下一回再宣布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