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蓮華 聖嚴法師著
三○、張家港會晤俗家親人
從鎮江到張家港,有一段蠻長的路,行車需要三個半小時,不過目前已經開通一條四線道的大馬路,這與一九八八年我回來經過這條路時大不相同,曾經遇到過被堵塞的情形,並沒有再發生。這條路新近拓寬沒有多久;道路兩邊的景觀也跟八年前不太相同,那時候還有些草屋的農舍,以及一些堆成饅頭型或者山峯型的墳墓,現在都不見了。而現在的農舍都是一層或兩層的磚瓦建築。
我們抵達張家港,已經是傍晚六點,當天晚餐的地方是馨苑渡假村。安排這一站的目的是要讓我會見我俗家的親屬,這是委託亞星旅行社代我聯絡,也代我在這家飯店,為俗家的大大小小,準備了另外一個房間。我剛下車,就聽旅行社人員說:「師父的家人已在裡面等候。」但是在我把全團人員送到那家渡假村的一間大餐廳之後,回過頭來,發現我的俗家親人,一大群都在另外一個門口的廊下等待見我;也就是說,飯店還沒有給他們安排座位。
還算好,飯店的服務人員相當合作,臨時要他們打開一間比較小,但是也能容納五、六張桌子的房間,我就招呼他們一起入內就座。
這些親人,雖在八年前都已見過,只是印象不深,這次再度會面,還是只能認出幾位老一輩的人,也就是我的大哥張志元、二哥張志明、二嫂,以及大姐家的兩個外甥女黃芸蘭、黃蓓蘭,大外甥黃成章,其餘的我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有的叫我叔叔,有的叫我小伯,有的叫我小娘舅,有的叫我叔公,有的叫我舅公,甚至已經有了很小的重孫。上次回去,我已勸勉他們,別再用俗家的稱呼來叫我,應該一律稱「師父」、「師公」,同輩的叫我「法師」,但是他們都已忘了,除了我的二哥張志明以及住在狼山的小外甥黃成佳,已經學佛、看佛書、念佛號之外,其他的人都還沒開始。
這次回去,同輩的親人之中,已有兩位在這幾年中過世了!那就是三哥張志道、大姐夫黃瑞琛,其餘的人這次見面,跟八年前也不大一樣,大哥、二哥已沒有那麼激動,彼此間都流露喜悅、親切、溫馨、欣慰。今(一九九六)年八十四歲的大哥沒有流淚也並不感覺蒼老;七十八歲的二哥還是那麼硬朗,連頭髮都沒有白多少;那些晚輩們和我之間,沒有那種生澀的陌生感,不過由於分桌坐著,未能跟我同坐一桌,相互間仍有隔著一代、兩代的距離感。
三一、缺席的那一房
在餐室裡大家入座之後,發現三哥的一家人,全部缺席,我正覺得奇怪之時,大哥告訴我:「弟弟啊!上海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嗎?老三過世不久,他的女人就另外嫁人了!」
我問:「三嫂不也是七十來歲的人了?」
二哥接著說:「她那一個開麵店的家,因為馬路要拓寬,不知搬到那裡去了。」
那是說,三哥在世時,坐落在上海南市區南車站路的一間房子,已經拆遷了;三哥過世,三嫂改嫁,他最小的兒子本來跟他同住,也已結婚獨立去了,那是我一九八八年到那兒訪問過的,並且也跟這一房全家人合過影的地方。令我想不通的是,生養了四男一女,個個成家立業,而且是一位已屆古稀高齡老婦的人,怎麼還會找個老伴改嫁,是兒女們不照顧她嗎?還是說,另有原因?總不至於現在中國大陸的文化就是這樣罷!
大哥又說:「老三大女兒的男人也害癌症死了,現在也不知道搬到那裡去了。」
那是指的三房的大姪女張洪芬,上次回去,我也到過他們的家,而且夫婦二人帶著女兒到我駐腳處的玉佛寺,贈送我一袋柳橙。
那時,三房的大姪兒張家生,還特別向他的服務單位請了兩天假,從頭到尾為我在上海的行程中擔任拍照工作,我回美後便收到他寄來的一冊「攝影集」;當我於一九九一年第二度回大陸時,雖然沒有返回俗家探親,可是從蘭州飛到廣州,一下飛機,就見到了三房的兩個姪兒張家生及張雲飛,第二天,把我們送到廣州車站,等我出了海關檢查站,兄弟兩人才回上海去。這一房人的第二代明明都有住址,怎麼可能一下子全不見了呢?就是到了去年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九日,三嫂王蘭英還寫了一封信寄到美國,說是我託在家弟子盧惠英居士,在八月十七日給她匯去的二百元美金,已經收到,不過在信中告訴我:「我房屋搬了,下次通訊請寄中國上海南市區的新肇周路。」
這幾位老人家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我已沒有時間去探聽,否則怎麼可能與三房那一族的人全部都斷了音訊呢?
不過也很難講,這個家庭的成員,本來都已各自獨立,很少來往,如果父亡母改嫁,便會失去凝聚的中心,要聚集他們可就難了。對於一個家族的向心,父亡母改嫁,要比父母雙亡,具有更大的傷害!
另外,二房的大姪兒張裕生,這回也未見到。他是最早跟我寫信非常詳細報告家鄉情況的人,五年前,還到紐約住了幾個月,希望在美國找到發展事業的機會,結果由於人地生疏,加上語言不通,每天除了閒逛馬路,就是在房裡睡覺,所以破碎了他在美國發展的美夢。二年前,他又到香港謀求發展,也未能找到門路。原先他指望我助他一臂之力,在這方面可以說他是問道於盲,我不懂做生意,也不便介紹生意。本來他在張家港市已開了一家電器交通五金行,雖係小店,卻也經營得有聲有色;他從美國鎩羽回大陸後,一度也做得信心十足,當到一家通用機電設備公司的總經理,但是沒有多久公司解散,他去了一趟香港,回家之後就失踪了。
我問二哥:「裕生現在何處?」
他回答:「不知道,跑掉了!跟他女人也離婚了,留下一個十七歲的孫子讓我照顧,今天也在這裡。」
我是出了家的人,關於俗家的人與事,也不想知道的太多。
三二、我自己的家
在用餐之後,由我的二哥安排,三十來位晚輩,逐一列隊到我面前向我請安,跟我介紹,我除了給他們一人一個稍微大些的紅包,也贈送他們每人一條水晶觀音菩薩像的項鍊,祝福他們健康平安。
上回俗家探親,我給他們的見面禮每人只有十元人民幣,以常情來看,似乎顯得非常寒酸,因此有一位張國英老居士,讀到我於《法源血源》中寫著「我的禮物是佛法」,頗為我的俗家親人感到失望,便布施給我十萬元臺幣,要我匯給俗家;這回去大陸出發前,也有兩位居士布施給我若干美金和臺幣,指明給我俗家親人結善緣。他們知道我不會把供養三寶的財物,錯了因果挪來接濟俗家,所以指定專款布施。
然後我跟他們做了二十多分鐘的談話,報告我在海外的情況,我告訴他們,這幾年來,雖然只回家鄉一次,可是回到中國大陸,這已是第四次,我曾到過西南、西北、華北、華中各省,除了西南和西北地區的人民生活條件還比較落後之外,其他地區,特別是江蘇省,已經跟臺灣相差不多了。就是我生活在美國,也是過得非常節省簡樸,我住的房間,除了一張書桌及幾架書櫃,連一張床鋪都沒有。這一次我看到張家港的各項建設非常進步,聽二哥說,原來的草屋,也已經改為磚瓦結構的小洋房了,使我感到非常的安慰和歡喜。
我又告訴他們,這次回來,雖然三哥和大姐夫已經往生,我已在臺灣及美國,為他們做了幾次超度的佛事。經過八年,再度回來,大哥已經八十四歲,二哥也七十八歲,看起來還是非常健康,我今(一九九六)年六十七歲,比起大哥、二哥的健康情況,好像我已有八十歲了。大哥走路和坐著時,腰幹筆挺,我已有些駝背;二哥的頭髮未禿未白,我的頭髮不僅像霜,幾乎快要成為全白的雪了。我為兩位老哥的健康長壽,祝福祈禱。
兩位老哥常常擔心著我這個出了家的小阿弟,在外沒有人照顧。其實健康的人應該時常想到去照顧他人,不要寄望他人來照顧你。我現在都在做照顧他人的事,所以還不會覺得需要他人來侍候照顧。
接著我又問他們:「出家無家處處是家,這句話聽見過嗎?」我這一生,到過許多地方,覺得每一個地方都是我自己的家;我在中國大陸,我愛中國大陸;我在臺灣,我愛臺灣;我在日本,我愛日本;我在美國,我愛美國;我在英國,我愛英國;我到任何地方,就會愛護那個地方,所以到處也會遇到肯接受我的人、協助我的人、照顧我的人。
此時二哥插進來一句話:「那是已經無我了。」
我說:「二哥能夠懂得『無我』,那就是佛法,很不容易!」
我又說:「其實,我很慚愧,例如今天回家鄉,見到親人,我還是體會到,這是度過我童年時期的家鄉,你們是我的親人,在我的身體裡邊所流的血液,跟你們身體裡面所流的血液是同根、同體、同源的東西。」
最後,我還告訴他們:「今天見面,我贈送的禮物,並不值多少錢;最值錢的,是我的祝福,奉勸大家要經常多念『南無觀世音菩薩』,那是世間上最有用的。」
結束的時候,我又叮嚀大家:「經常要把觀世音菩薩的項鍊掛在身上,保佑你們。從今以後,不要再叫我俗名以及俗稱,那要叫我什麼呢?」
二哥說:「聖嚴法師。」其他的晚輩都說:「叫師父、叫師公、叫師祖。」
我說:「嗯!對了,下次見面不管在什麼地方,千萬不要再叫我小伯、爺叔、小娘舅了。」
接著便跟他們幾個家族,分批照了幾張合照,讓大家留作紀念。
大哥又問我:「什麼時候再回來?」
我說:「對未來的事,我一向不敢預測預告,上次回來,老大就擔心能不能再見到我,今天不是又見面了嗎?一切都要看因緣了!」
我在這次行程中,每餐都是隨眾出入,而且多半會有早餐及晚餐後的開示,唯有四月二十七日這一天晚上,我脫了隊去陪伴俗家親屬,對於團員來講,好像失落了一點什麼。因此,他們在先我離開這家馨苑渡假村飯店,經過我們這個房間的窗前時,許多人相當好奇的圍過來探望,希望知道我的俗家親屬,究竟是些長得什麼樣的人。另一方面也讓我的俗家親屬看到了我帶的三百位團員,是些長得什麼樣的人。同時,他們也在提醒我,該是結束會面的時間,登車趕路渡長江到南通去了。
三三、反其道而行
晚上八點四十分,團體準時登車先行。旅行社為我設想得周到,由於難得會見俗家親屬,所以讓我在那兒比團體多停留了二十分鐘。
九點正,我也上了中旅社為我特別留下的小型旅行車,此時只有侍者果稠師以及兩位居士陪隨。
這輛車的司機先生,大陸人稱為司傅,駕駛技術好極,為了趕時間,不得不一路上見車超車,雖然路面夠寬,車輛不多,但是連續超車,還得有一些膽量。目的是希望追上團體車隊,同時搭上開往南通的渡輪。在十五分鐘之後,的確被我們追上了車隊,司機先生又想把我們乘的這輛車,趕到車隊的最前面去,因此,不僅僅是超車,而是開到車道中線的左側,也就是逆向行駛,因為我發現不斷有對面的車輛對開過來,而又迅速的閃避過去;這是在夜間,路邊兩旁也沒有照明的路燈,看來相當冒險。
因此,我提醒那位司機先生:「現在我們是在逆向行駛,對嗎?」
他回答:「有時候必須反其道而行。」
好在沒有兩分鐘,我們已經趕過車隊,以正常車速,走上正道,全車的五、六人,多半已昏昏欲睡,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僅一、兩人知道,都鬆了一口氣。那不僅由於司機的技術好,也因為我們有公安車開道,不能算是犯法和違規。
我們偶爾會聽到有人批評說:「某些人的為人,往往不能以常情常理來推測。」可是在平常情況下,他們的作法想法,和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在要緊關頭處理特殊狀況而有必要時,他們的作法想法,就有點不太一樣了。這就是像這位司機先生所持的觀點一樣:「有時候必須反其道而行。」看來是不正常的,但若在處理緊急的特殊狀況時,這又是正常的了;例如救護車、消防車、警車,在執行任務時,豈不都是不循正常交通規則的嗎?但此正是交通規則中的一部分。
禪宗的祖師們,用所謂「殺活自在」的手段,對待應機的弟子,有時也必須以反其道而行的言行,才能使得弟子徹悟。不過這種手段不能常用,否則便成玩火,未得其利,反受其害。
三四、苦與樂
當我們上了十一圩港口碼頭的汽車渡輪,發現我們的大小十二輛車,連車帶人全部登上了船,也發現緊跟我們這輛車的背後,還有一輛小轎車,是我大外甥黃成章,帶著我的二哥,在船上向我打招呼,我才知道他們也要跟著一起過江去南通;不用說,那一輛車也是跟著我們一路超車,曾經逆向行駛開過來的。
夜晚的長江江面,雖然有不少船隻,因為沒有多少燈火,不覺得是那麼的繁忙。當晚的江上吹著強勁的寒風,少穿了衣服的人,還不敢離開車廂,到甲板上去欣賞長江的夜景。我們這輛車的司機先生和導遊人員,為了解決他們的煙癮,而到外面轉了一圈回來,進入車廂時,還大聲喊說:「嘿!好冷!」那真是有苦有樂,苦中作樂,享樂久了,又希望找一些苦吃,來刺激自己。有時候以苦為樂,有時候以樂為苦。這便是佛法所說的「夢想顛倒」。
二十五分鐘之後,就到了江北的南通港,將近晚上十一點,到達當晚的落腳處南通大飯店。進入飯店的接待大廳時,雖已很晚,外面還下著濛濛的細雨,卻有三位當地的官員,走前來向我合掌,表示歡迎,他們是臺灣事務辦公室副主任李玉瑕、僑務辦公室主任黃佐才及其副主任王瑞華,並且告訴我,南通市民族宗教事務局局長匡志森,明天會在狼山接待我。這是我這趟行程中,受到最多地方官員接待的一次。畢竟南通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童年出家的地方,所以地方政府,對我相當重視。雖然我們這個團體的成員,兼備了臺胞、僑胞和宗教徒的身分,但在其他地方的各級政府,並沒有這麼多單位的官員同時出面接待。
這一天下來,非常的疲累,有兩次差點要虛脫,總算佛菩薩保佑,沒有真的虛脫,甚至於還沒有讓任何一位跟我接觸的人,發現我有什麼不對勁。可是,我畢竟已是一個老人,連日來的勞累,加上我的腸胃對一路上的飲食也不太適應,幾乎每天需要靠著大管、小管的點滴注射,來補充我的體力,今天雖然已經很晚,隨團的醫生、護士,還是到我的房間,為我做溫灸,打了針。因此,也拖累了他們,比我睡得更晚,我感謝他們,覺得對他們不起,他們卻說:「能讓我們照顧師父,是大福氣,感到非常歡喜。」
這又是以苦為樂的例子了。
每當我慰勉他們:「真不好意思,太辛苦你們了。」
他們總是用我的兩句話來做回應:「忙忙忙,忙得很快樂;累累累,累得好歡喜。」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