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大學】
校門口的魯迅
吳東晟
我已經忘了魯迅是哪年來到成大的。某一日,在報紙上看到介紹現代雕刻,有個作品就是魯迅低頭沉思的雕像,雕像專心處理思考這個動作,留下了魯迅的面容與手部,其他的都不處理了。那麼寫實,又那麼象徵,好比沒有手的維納斯女神,專心流露身體的線條美;魯迅沒有五臟六腑、沒有下半身,你不知道他的胸膛有多寬、肩膀有多硬,當然你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大腸躁鬱症,結案前夕會不會拉肚子。但你看得出來他的憂愁與思索,好像還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沒有解決,近世中國的困難都還在他的腦海裡停泊著,等待解決之道的出現。
這個思索的精神、提問的能力,正是我所欽佩的大學之道。
後來我就在成大的校門口看到它了。
魯迅來成大我嚇一跳,老實說,我以為來的會是賴和。
於是我有更多機會看著魯迅,解釋著這個姿勢背後的含意。他手托下巴,低頭沉思。如果他眼睛張開,看到的會是地面。他是不是看著土地,然後低頭沉思的呢?你看他那麼的憂愁,也不免被他感染。然後我一直想用更輕盈的方式來遺忘。比方說,看天真浪漫的正妹,跟沉思者魯迅合照;比方說,搞笑地把這幅雕像改名叫「舉頭望地板」──因為他托腮的手指像是在舉著頭;比方說,模擬數位相機自拍照的角度,把魯迅已經瘦削的臉,拍得更瘦一點,好放到臉書大頭照上。種種網路鄉民的輕盈行為,不外是想讓自己拍拍他的肩牓,說聲:「魯爺,周大官人,輕鬆點嘛!」
但輕盈、輕鬆,真的是我們要的嗎?或者那只是我們自欺欺人的緩解呢?
光三舍
吳東晟
來成大很久了,但也很久沒回光三舍。
碩班考取成大時,我才剛在臺北的學校實習完。當了一年的高中老師,回過頭來又當學生,頗有一些不適應。才剛剛習慣臺北有捷運的生活,就要重新展開臺南只有腳踏車的生活,日子從一層公寓的活動空間,縮到剩下半間寢室。我就騙自己:宿舍旁邊的火車站,是更大的捷運,它可以把你載到全臺灣去。
室友都是很特別的人。我們這一寢的都是文學院的研究生,臺文所、藝研所,掐指算來,可能是全成大研究生宿舍中文藝氣息最濃的一間。那時我們寢室想要包辦鳳凰樹文學獎,想要成立詩畫派,名字都想好了,叫「百年驚雷詩畫派」。最後因為沒有共識,立派之舉不了了之。我只記得藝研所的室友某天在處理垃圾時,把一個斷掉的廢電風扇、綁上空高粱酒瓶、瓶中插著研討會後剩下的花、並且把剛剛壞掉的滑鼠捆在上面。他煞有其事地處理這些垃圾,裝成一個樣子,對我說:「你不覺得,灰塵擦一擦,光線打一打,這就是裝置藝術了嗎?」
同感。就叫它「電風滑鼠高粱花」吧。
命名完,室友就把它拿去外面的回收桶丟掉。
詩畫派沒成立,第二年來了一位臺文所學弟,是我們的新室友。「電風滑鼠高粱花」的創作者則搬離寢室。那段時間對於所上整天浸泡的的統獨議題相當不耐,回到寢室後,我們商議著,建國吧。我們室友三人,創建「雷國」。一個大皇帝,一個大總統,一個大都督,派搬出去的那位當駐中華民國大使,「一定要設法跟中華民國建交,支持中華民國進聯合國,以示不忘祖國之意。」
從此以後,我們成為一間室內國家。常常出國喝水、出國洗澡、出國倒垃圾、出國上課。出國上課聽起來不夠正式,就說「出國留學」吧。
我只待四年就離開雷國,新室友因考上博班,繼續住在寢室裡。離開後不久,光三舍成了外籍生宿舍,各間寢室都真的住了外國人,沒有什麼臺灣人。本大都督偶爾回去拜訪大總統,聊起現況,大總統說自己英文能力被迫進步,老是有外國人敲門問一些生活上的問題。「這裡就像是聯合國了啊」,大總統說。
我忽然想起,我們寢室叫雷國,也是一個「外國」。
【嘉南藥理科技大學】
Q長梯
吳東晟
從臺北火車站走地下街去臺北京站時,亂走一通總會走到一條路叫「Q小徑」,大概是說這條路像是Q字的那一撇。而在彰化師大國文系,也就是我大學時代的母系,系館有個很寬很寬、直上二樓穿堂的階梯,叫「長階」。長階很好用,可以用來拍大合照、練詩詞吟唱、聚在那裡等校車順便吃早餐。如果是女孩子,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在這裡拋繡球。看上誰,把球拋給他,衝下去,牽起他的手,鋪個紅毯,轉個身,就走進系館去結婚。
來嘉藥兼課後,我終於見到Q小徑與長階的完美結合:Q長梯。
它真的叫Q長梯嗎?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麼叫很有力,就這麼叫了。這是Q棟的長長的樓梯,從一樓直達五樓,每一層樓中間稍微可以緩衝一下,但不是S型繞到五樓的。設計者用很大氣的中庭當樓梯,樓梯不是大樓邊邊的秘密通道,它就是大樓的主要景觀。站在一樓,你可以直接望上五樓;同樣的,站在五樓,直直下去,可通一樓。是個非常適合用來拍電影的場所,尤其適用於動作片警匪槍戰,運鏡可以一鏡到底。
如果你在Q棟五樓上課,每天不厭其煩地走Q長梯,應該很有機會培養出某些人生觀。在這個地方,路是可以看到底的。一直上去,或者一直下去,行進的過程雖然單調,但可以預期。吃得苦,耐得勞,一層一層地上去,你一定可以走到你的教室的。
當然人生也有風險,一眼看到底的長路容易讓人頭暈,如果不小心跌下去,有可能一路順利跌到一樓,中間簡直沒什麼喘息考慮的機會。當然也有中庭可以緩衝,頭一暈,就又跌下去了,迴轉的空間你要自己把握。
這當然是開玩笑啦。其實我很喜歡這長梯的象徵意涵,它讓我看到很長的路;每個樓層,像是可預期的境界,它就在那裡,等你到達。不像一般S型的樓梯,雖然你知道它也通向五樓,但你怎知那些可能不斷重覆的樓梯間,是不是有著尚未看見的變數?它能明明白白地把未來揭示給你嗎?
一定有人覺得我想太多了。我喜歡東想西想,給生活找點樂趣。其實講起Q長梯,我最有印象還是某一年在這裡上課的事。那天本是假日,但我們班特地來補課,工作人員不知道,沒人來開教室的門。於是全班都坐在樓梯間,等候教室打開。
我說:「大家特地來了,什麼事情都沒做,又回去,不是白來一趟嗎?難道可以買個伴手禮回去?」
超白癡的笑點,引得幾位同學笑到肚子痛。那天究竟有沒有上課我不太記得了,但我深刻記得自己試圖要在樓梯間上課,而且同學們竟有種露營的興奮。從來沒在樓梯間上過課呢,對吧,只要有心,隨時隨地,都可以學習,都可以上課。
附:臺中一中
座位文化
吳東晟
敬業樓,站在那裡也有三十三年了。可能過不久就要拆掉;拆了之後,今天我所寫的,恐怕都再難有讀者。即使曾是敬業樓人的人們,也未必與這篇文章有緣。甚至很有可能,只有未來的我,才會是我今天這篇文章最準確的讀者。
高二一整年,我一直坐在敬業樓一樓最邊邊那只有一個門的教室靠門的座位。我們班導師習慣在每次月考後,憑名次先後,讓同學挑選自己想坐的位置。很恰巧的、或者該說很幸運的,不管我考第幾名,我總能揀到那個座位。我一直認為如此一來可發展出一種座位文化,那是一種十分狹小的本土意識。至今我仍對當時這種始終如一的態度感到滿意。因為我可以自己擁有一種完全屬於自己的意識型態,而不與其他人有任何的齟齬。儘管有人說動與亂才是刺激進步的主因,但這極端狹隘的本土主義──一種極為穩定卻又深藏而久為人忽略、以至於如同一張染成保護色而緊貼於地面、紙樣的文化──,卻被我發現出來。我簡直要說發明了!這文化!是我的財產。
我也曾想像很久很久以後的某文學研討會,有某學者如是提出:「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出的重要作家某某,其早期作品的內容,有兼容並蓄而獨立判斷、親切遠觀的態度反射、以及過渡色彩的價值游離三大特色。而在表現方法上,則是透過對周遭事物具有意外而細膩的觀察。這些特質,皆可追溯到其高中時期的座位文化。」然後敬業樓便像古蹟一樣被保存下來,並有後人瞻仰;整棟樓被改成紀念館,思古之人不絕。
我總是喜歡這麼想像。想到將會有人瞭解我的用心,這很教人很高興。
選擇那個座位其實是和人格有密切關係的。也許會有人以為揀座位靠門的人,尤其是像我們這種只有一個門的教室還揀靠門位置的人,他的個性一定是投機取巧的(因為可以很方便的翹課)。其實天曉得我的苦!這個座位地處邊疆,視線既差,又廣收教室外別班的噪音,對聽課極為不利;冬天時地當寒風入侵口,因此我必須關門,遇到下課時人們進進出出,門忽開忽關,我只好跟著忽冷忽熱。如此看來,這是個很差的座位。不過因為此地乃教室之出入要塞,老師要是沒有簽教室日誌我可以在他出門前提醒他、社團同學來我們班找我也比較方便、我要是上課遲到匆忙趕進教室也才不會兩個書包撞遍兩排同學。這個位置仍是相當好的,而且恐怕只有我才覺得它好。要是換一個人坐它,恐怕只覺得是受罪吧!於是我總能與世無爭地,每回考完試都揀這個位置──
於是我樂意。
我雖然因固定座位而產生牢釘於足下土地的座位文化,但實際上它卻又是充滿過渡色彩的。它是教室內與教室外的過渡地帶。下課鐘還沒響,我一樣可以很輕易地看見教室外的世界,看長長走廊那一頭,另一個與我座位相似的人。我也可以以一個沉思者的姿態,看自己的書;我更可以很冷靜或很沉醉的聽老師的課。如電影院的放映師,可以覽觀電影院,從銀幕的這頭到那頭,可以入戲,也可以不入戲。
如果午休時間沒有社團的事,教室裡的午間便更像是家裡頭的夜。在教室裡的人大多睡覺,我也常是趴著的。趴著的時間看門外,偶時看到流浪的狗,有時看到飲水機前裝水的同學,有時看到靜靜點名的教官。每回經過椰子樹下時,我總抬頭看看,看看是否有那片樹業該掉了;椰子樹葉要落下,我第一個知道。曾有一回,椰子的落葉聲驚嚇到聊天的同學,甚至有一回還擊中正在走路的同學的大腿!這些葉子會驚嚇到別人,卻很少驚嚇到我。午間的我經常趴著看它們,看的是椰子樹幹。今天一片葉子的墜落,可能要讓我去看看其它葉子。也常常因此,我熟悉了樹葉的年齡。我看著一片椰子樹葉,枯黃了幾個月,猶鉤著撐著沒有掉落。如果要歌頌它堅忍或許說得通,但直指它是危險的恐怕更為恰當。至於樹幹、陽光、教室的牆壁,這三者對我而言有著依互的關係:樹幹上的影子若強要和牆上的影子比,是比不過的,因為牆壁大可以把樹幹都遮住。但如果椰子落下,其引來的注視恐非牆所能擋。
同學有同學們的世界,我則有我觀察。
流浪狗如果要進來我是放行的,畢竟我覺得我們並不應該排斥牠。某些同學午間便陪著狗,和狗玩,餵狗吃飯。我對某些對狗趕盡殺絕的人感到既氣憤又無奈。於是,能讓狗自由,我便讓狗自由。有時狗在上課時進來,老師也笑著說歡迎狗兒來本班旁聽。即使我明知狗只是來休息的,這一幕我也感到很溫馨。
社團的同學們也常聚在我的座位附近,我便成為社團與教室之間的過渡。導師曾要求我們要對班級投注最大的向心力,我想我的向心力仍是很強的,但這並沒有減弱我對社團的熱愛。社團的同學自長廊走來,或直接從椰子樹下登階轉來,我就當著門口,像坐在櫃台前的招待人員,在這裡討論跟校刊有關的事情。班上同學常看我桌上一疊紙、抽屜一疊紙、有時椅子上也放一疊紙,便問:「很忙吧?」我說:「是啊!」他們又說:「最近常看你弄很多東西。」這是我常有的對話。或許這是一種愛的寒暄吧!我想關心一個人,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便隨意寒暄一番,我稱它為愛的寒暄。第八節下課,我的座位頓時便成為教室內第一大都市,我收書包的動作又慢,便會一直和同學道再見。如果就這麼人全走光了,我便關上教室的窗,然後再走,再關門。這麼做很給我一種特立獨行的感覺,因為全校教室的門窗,或關或開,相當零亂,唯獨我的教室被我塑造出安靜整齊的樣子。如此一來,我便自認為對教室的美容有功了。所以每當我假日來學校時,看到有人很大眾化的在使用我們教室,隨意的在我教室裡面讀書或玩耍,我便很痛心;尤其基於教室把關者的身分,更教我看不下去。於是我不管這些陌生人,還是進教室,坐在我的位置上,做我的事。我是教室內與教示外的過渡者,如果你太大眾化,我可以過渡一些小眾的營養給你;如果你別太認真我只是一個過客,我則要你尊重我因為我是歸人。
歸人,回歸教室。放學後的教室除了我常常還有別人。或者班上同學,或者社團同學。班上同學和社團同學甚至因我而結識。我於是常和教室裡的人聊起來。空蕩蕩的教室裡,聊起天來便格外像好朋友,卻也是格外的考驗。考驗一個人人前人後是否一致?考驗著澄澈水底是否有真正的友誼。然而無論如何,這空曠的教室卻成為我浮現在我腦海的一幕基本場景──或者從我位置看出去,或者從外頭看我位置。而校園這個詞,對我來說是非常具象的,它的內容是:門外、走廊、教室、柱子、牆、椰子樹、一個走動的同學、一群走動或不走動的同學。這些景象成為我高二生活中,翻覆不已的思維世界後支撐著的基本場景;它代表校園、代表高二、代表十七歲。對於日後的回憶,這也將是自動浮現的檔案相片。
我的慎思樓歲月才過沒幾天,這個教室是間有兩個門的尋常教室,我的座位依然離門口不遠。也許我會不再固執、會試著在每次考試後換個座位。也許多年以後,我在別的位置又創造了別的文化。但是那一年的座位文化,依然無法改變地曾經存在於敬業樓、存在於只有一個門的教室、存在於像雉堞一般的座位上,影響著我──
作為一個日後祭拜的高二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