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釋〈雄渾〉時,黃老師用張三丰教徒孫張無忌的片段:張三丰在大敵當前時,臨陣教張無忌一套太極劍,教了一遍之後,問無忌忘了多少,忘了五分,繼續練;教第二遍,又問忘了多少,忘了八分,又繼續練;直到張無忌全忘了,才連聲說「好」,讓他上陣應敵。
當時其實還不能體會,為什麼忘記全部反而能功力大增呢?剛好在讀《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透過書中主角(為大學教授,罹患ALS,在剩下不到兩年的壽命時,他選擇將他的人生理念、生命哲學透過學生的筆傳達下去)的詮釋,我終於「頓悟」。
那是「第6個星期二」,討論的主題是:「感情與執著」。確定學生按下錄音鍵之後,教授和學生開始對談(見P.128-P.129):
「我現在,」他眼睛閉著繼續說:「試著超然於經驗之外。」
超然於經驗之外?
「是的,超然於物外。這很重要,不僅是對我這樣快死的人重要,對你這樣健健康康的人也很重要。要學著超然不執著。」
他張開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氣。「你知道佛教徒怎麼說?不要執著於萬事萬物?因為萬事萬物均無常。」
我說,等等,你不總是說要體驗生命嗎?不管是好或不好的感情都一樣?
「沒錯。」
那麼,你這樣的話怎麼能不執著?
「啊,米奇,你腦子有在動。不執著的意思,並不是你不讓感覺經驗穿透你,事實上正好相反,你要它完全穿透你。這樣你才能將它放下。」
我聽不懂。
「隨便舉個例——對一個女人的愛,或失去所愛的人的悲傷,或是我現在所遭受的,因病因死而來的恐懼與痛苦。如果你壓抑情緒,不讓自己完全體驗它,你就無法不執著,因為你忙著在害怕。你害怕痛苦,你害怕悲傷,你害怕愛所會帶來的易受傷的心。
但你若全心投入這些情緒,讓你整個人沒入其中,你就完完全全體驗到它。你就知道什麼是痛苦,你就知道什麼是愛,你就知道什麼是悲傷。唯有如此你才能說:『很好,我體驗了這個情緒,我認出了這個情緒,現在我需要從中脫身。』」……
我懂了,原來張三丰強調的「忘」,指的是在腦海裡「忘」掉外在形式的一招一式,將它們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無分你我,讓身體去記憶內在的精髓,化為本能。想想看,如果面對強敵,還在思索著要用哪一招哪一式應對,肯定被敵人打得落花流水;在這危急時刻,反而更應放下過多的雜慮,全心地融入當下,感受風、感受氣,感受周遭所有的細微變化,自然地應對、化解。
看見《詩品》上課講義大綱時,我皺起了眉頭,司空圖是晚唐人,卻從遙遠的《詩經》年代開始談起,短短一天,我消化得了嗎?恐懼、緊張佔了大腦太多空間,把「本能」推到記憶深處,幾乎忘卻曾有的存在。直到黃老師一再強調「吾道一以貫之」,她並沒有灌注新的事物,因為一切早已存在,她所做的,只是喚醒的工作,在她一步步的引領下,沈浸在輕鬆自然的氛圍裡,真的喚起熟悉感,再次貼近那浩瀚的文學長河。
常常好奇,老師明明比我們年長,為什麼記憶力還這麼好,而且可以不斷更新,和我們分享新的事物。現在想想,是因為她總是融入當下,享受「此時此刻」,只全心、專注地做「一件事」。看書時,她會戴起老花眼鏡,專注地融入書中世界,但每次有人問她問題時,她就會拿下眼鏡,兩隻眼睛直視著你,對你說話,彷彿她的世界只有你一個人,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她認真聆聽著你的問題,並思考解決辦法,因為這時你就是唯一。
因為這樣,當所有的事件發生,她完全「沒入其中」,所以,她已經不需要花太多心力去「記得」,這所有的一切已經融入她的骨血,成為身體的養分,於是不管物換星移,只要遇到必要時刻,就這麼自然地會被分享出來,好像長期住在美國的留學生,不需要在腦裡進行英翻中再翻英的複雜程序,本能地在第一時間內應答,因為對他們而言,這件事已經像肚子餓要吃飯般再自然不過了。
每次老師一打開行事曆,滿滿的行程填滿每一天,每一項前面都有一個□,完成就打勾,常常覺得老師真的是一隻優雅的天鵝,總是看到她悠閒從容的模樣,我想即使是水面底下的那雙腳,也是踩著優美舞步在划行吧!
我總是說我做不到,因為我一次只能完成「一件事」,殊不知,看電影時,卻在思索,哪一段跟課程有關;陪孩子遊戲時,想著課程還沒準備好;聊天時,掛慮著我的孩子沒進步……,總是一次進行很多件事,最後的結果就是,很多事就像飄落的葉子,隨著時間長河流走,不留下一點痕跡。
宇宙運行有一種奇妙的磁場,進入創作坊三年了,剛好此時讀到《詩品》。從一開始的匆忙趕路,到現在漸漸懂得欣賞趕路途中的美麗生命風景,特別能夠體會到,只有「反虛」,放下執著,放下掛念,全心「入渾」,和當下的世界融合,讓它「穿透」身體所有的感覺神經末稍,和心靈合而為一,才有機會「積健為雄」,化為源源不絕的新生力量,從容迎接下一刻所有不可預期的變化。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