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
置身林中的上一秒，亓翊軍等人的呼喊聲尚在耳畔盤旋，可是現在睜開眼睛，誰也不在身邊。
就連風獸也被囚禁起來似的。
不，不對。
被囚禁的是自己。
方穗還記得那女聲說過：“這孩子我暫時收下了。”
“但是為什麼呢？要殺了我嗎？還是要狠狠地折磨我一番？”
手心上剛被冰刃劃破的傷口自然地愈合了，韓淵說過，噬不是用來對付自己人的。
噬是用來……執行任務的。
過去任務中，那些在風中輕易就被折斷的身軀，在大火中的哭求和哀嚎聲，在洪水沒頂之前那一雙雙絕望的眼神……畫面在他眼前掠過，突然才察覺：每一幕，都是人間最悲慘的故事。
自己，正是悲劇的禍首！
“不對，不是這樣的。”方穗喃喃道。“是他們，是他們犯了錯，我不過是執行任務！”
“我要保護姐姐，我要變強！”
方穗定了定神，仔細打量起四周來。
林子里靜得可怕，讓人連自己心跳都能聽見，暗處似乎藏匿著許多窺視的眼睛，腦袋不免自主地胡思亂想起來，尤其是自孩童時起便一直侍奉左右的風獸，不在身邊。方穗這才發現自己原來如此倚賴著這隻小獸。
不管在生活與能力上，還是情感上。
不安與孤單感開始噬咬他的心，腦海中的幻覺又開始襲來。
“走開！”方穗大力地揮動手臂，不小心腳下被什麼給踩著，重重地摔了一跤。疼痛讓他又清醒了幾分，這才察覺身邊躺著生死不明的預言者，那個臭小子。
“太好了，有人！”方穗心中一喜。“喂，我暫時不殺你就是，你快醒來！”
可是，小不點兒太虛弱了，眼睛勉強睜開了一條縫，又閉起來了。
“怎麼，又想裝死麼？”方穗沒有聽見他的答案，但是小不點兒的肚子卻大聲地回答了他。
“肚子餓？”方穗拍拍身上，掏出了被壓扁的小豬餅，把它塞進小不點兒的手上。這是他為了作弄亓翊軍，趁他不注意時偷藏起來的，沒想現在派上用場。“你等著，我去找點水。”
剛才還覺得陰沉可怕的的樹林，現在好像親切多了。陽光不暖不曬地穿過點點緣葉，潺潺的流水聲從不遠處傳來，指引著他找到了水源。
但是，怎麼樣把水拿回去呢？
方穗四下張望，竟讓他找到了一個干枯了的空心葫蘆。
“算你命不該絕吧！”他喜孜孜地回到原地，這回小不點兒人還在，而且已經坐起來狼吞虎咽地吃起餅來了，只是看見方穗回來，臉色一下變了。
方穗把葫藘丟給他，裝作不在意地道：“我的任務是要活捉你，暫時不會要你的命。”
小不點兒懷疑地看著他，先大口地喝水把口中的餅咽下，才看了看四周，連珠炮地發問：“這里是哪里？你為什麼要救我？那對夫妻是和你們一伙的嗎？他們呢？”
“那兩個禍根……”方穗的頭又隱隱作痛了：雪地上的血跡，那股燒焦了的皮毛味，母狼的慘叫，絕望的眼神……不管是人，還是禍根，都一樣。
“喂喂，你怎麼了？”小不點兒見他臉青唇白，額頭直冒冷汗，就像突然喘不過氣來一樣。“救我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別怕，你會有後福的！”
這句話好像一陣清風一樣吹走了眼前的噩夢，方穗緩了緩氣，盯著眼前的人，遲疑片刻後道：“你是預言者，你說的話就是會成真的預言是麼？”
“這個嘛……”小不點兒為難地抓了抓頭，“要這樣說也是可以啦，不過我不是每句話說出口都會成為預言，得要是那些我不是故意講的才算，啊──”他突然大叫一聲。
“什麼事！？”方穗被他嚇了一大跳。
“我居然洩露了身份給你這個六芒星知道，我是白癡哦！”
方穗瞟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六芒星都認定你是預言者了，就算你不承認，我們也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真是殘忍！”小不點兒的臉又變白了。
真是殘忍！方穗只覺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是的，我們真的很殘忍……
“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那麼殘忍的呢？”他又陷入了沉思中。
“怪物，怪物呀！”
為了確認第一次任務不會失敗，我決定到那年收留我們的大宅去試試風獸的力量。
惡婆娘和她那人面獸心的丈夫早就忘了我，可我沒忘。
至死都忘不了！
我讓風獸把他碰過姐姐的手指頭，一節一節咬下來，用它鋒利的尾刀把惡婆娘罵人的舌頭割下，再挖掉他們的眼睛。誰叫他們不帶眼識人？
每想起他們對我和姐做的一件事，我就在他們身上劃一刀，血模糊了我的眼，復仇的快意充滿了我的腦，我甚至聽不見他們的哀求聲，直到風獸提醒我他們已經氣絕身亡多時，我才發現自己面前只剩下兩具稱不上人的屍體，散落的內臟，還有和血液混在一起的乳白色塊狀、液狀的腦漿。
我吐得一地都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
這件事我一直瞞著姐，實在沒有必要讓她回憶起往事。另外，我很高興它讓我學到了一個教訓：
執行任務別見血，乾淨一點比較好。
“喂喂喂！你又怎麼了？”
小不點兒的聲音再次打斷思緒，方穗發現自己滿口酸水，禁不住趴在一邊干嘔起來。
“我……我沒事。”他的聲音虛弱得自己也聽不見。
“看你的樣子似乎不太對勁，要不要我先帶你回去找你的同伴？”見方穗一臉不可置信，小不點兒搔搔頭道：“雖然我是不希望落入六芒星手上，但你畢竟救了我，總不能把你這樣丟在這里吧？何況，你連噬獸都喚不出來。”
方穗心下一涼。“為什麼你會知道……”
小不點兒拍拍腦袋，發出響亮的笑聲：“用想的呀，你這人連拿一封信都要指使獸，怎麼離得開它？呃……我向來有話直說，你不會介意吧？”他看見方穗的臉色又變了。
方穗沉默下來，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原來，我竟是如此一目了然麼？”想到淳于兄弟每次都說自己又笨又蠢，也許也不是胡說的，不由心灰意冷。
“我暫時不想回去。”他撒了個謊。
“耶，太好了！”小不點兒喜形于色。“謝天謝地，一條小命暫時保住了。”
“我們又沒說一定要置你于死地。”方穗皺眉道：“只要你──”
“只要我和六芒星合作是吧？”小不點兒吐了吐舌頭道：“很抱歉，我寧願選擇死。”
“為什麼？”方穗著惱起來：“我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說話也未免太毒了！”
小不點兒毫不退讓地迎上他的目光，正色道：“只要你能說出一件六芒星為人類做的好事，我馬上向你磕頭認錯！”
“我們……”方穗無言以對。
“志不同，不相為謀。”小不點兒續道：“既然你現在不想回去，那我就等你身體好些再走吧，但我醜話先說在前頭，那時我說什麼也會想盡辦法逃走，你有本事就來抓我吧。”
“為什麼……”一雙困惑的眼神：“為什麼不丟下我一走了之？我是你的敵人，不是嗎？”
小不點兒聳了聳肩：“沒法子，誰叫你眼下是個病人？”他見方穗還有些發抖，便撿了些柴枝，不消多時便生起一堆火。
“過來取取暖吧！”見方穗遲疑了片刻後，還是挪著身子湊近了，小不點兒不由笑了。“我說我們總不能老是喂喂喂地稱呼彼此吧，你的名字是？”
“方穗。”停頓兩秒後。“你呢？”
“我叫小不點兒。”
“……這算什麼名字？”方穗瞄了瞄他。“你沒有真正的名嗎？”
小不點兒臉色稍稍一黯：“我從小沒爹沒娘，沒人給我取名字。”
“……”方穗笨拙地表達了他的歉意。“我也沒見過我娘，爹也在我小時候就死了。”
“對嘛，這有什麼關系呢？我們還不是好好地長大了。”小不點兒打了個哈哈，稚氣未脫的聲音里卻明顯還藏著哀傷。“方穗，你還有什麼親人嗎？”
“姐姐。”方穗嘴上答道，心中卻想著：“還有阿軍他們，和風獸。”
“我還以為你會說還有六芒星和噬獸呢。”小不點兒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是嗎？”方穗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你呢？沒有朋友嗎？”
胸口里有一條不願被觸及的絃被撥動。小不點兒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沒有其他的意味，純綷只是一個好奇的關心。
是關心。
緊繃的絃有一點點鬆弛。
“換成是你，”小不點兒自嘲道：“會喜歡和一個總是能未卜先知的人在一起玩嗎？”
也許是同命相憐的背景把他們牽在一塊，也許是安靜的林子里讓人有股想傾述的心情，兩人不知不覺越聊越投機。
方穗罕有地沒有不耐煩，只是靜靜地聽他說著──
聽說，我剛學會說話不久，便預言了爹娘的死。
是姨娘養大了我，可是在她兒子滿月那年，我卻預言了他會被狼叨走。
姨娘哭成淚人兒，我寧願她打我、罵我，但她沒有。
只是冷冷地任鄉民，把僅有十歲的我趕出鄉子。
我忘不了，那時候她看著我的眼神里，只有濃濃的恨意。
和畏懼。
我不怪他們，但是臨走前還是提醒了他們，在鬧蝗災后的九十九天要趕緊逃，會發生大水災的，一番好意卻被說成是我對他們的詛咒。
逃不出劫數的人恨我，活下來的人也恨我。大家都說我是災星。
我來到了另一個小鎮，學了乖，便裝聾作啞了好多年，可是在大地震前十天，我實在忍不住說了。
依然沒有人相信我的話，於是又死了好多好多人，我又成了掃把星。
就這樣，我開始在一個城鎮又一個村子流浪，開始原諒他們對我的恨。
我想，把一切的錯怪罪在我頭上，至少可以免掉他們內心的自責，為當初沒有相信我的話。
至于朋友，當你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死在你的預言里，你就不會再想交朋友了。
“我不會的。”方穗輕輕道，心中想著：“原來你和我們六芒星一樣，從來都是別人眼中的妖物、怪胎。”
“是嗎？”小不點兒別過頭去，不讓方穗看見他眼中強忍的淚水。“等到你聽到我預告你的死訊時，你大概就不會這樣想了。你會害怕，然後你會疏遠我、憎恨我、咒罵我……”
“小不點兒，這不是你的錯。”方穗堅持道：“你也不想這些事發生的，不是嗎？”他覺得這句話雖然是對小不點兒說的，卻又想是對自己說的。
那一年，瘋狂的殺意……以及從此以後，像上癮一樣無法擺脫的，
快感。
風在哭嗎？陽光下搖晃的樹影黑漆如墨，像是一灘洗不淨的錯誤，錯誤不管被拉得多長，都永遠離不開樹身。
越想迎向光明，就越見黑暗。
在沒有多加思考下，方穗不自覺地拍了拍小不點兒的頭，頓時惹得他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是的，小時候的自己一旦受了委屈時，也總是這樣子在心中鬧著別扭，背朝著父親大哭。他情不自禁地學著父親，讓小不點兒的頭靠在肩上，任他把涕水擦拭在自己的衣上。
就像父親一樣。
一時之間，他恍若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和一抹微笑。
在心中。
在空氣里。
爹，你的阿穗長大了，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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