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奧德修斯的形象
奧德修斯的足智多謀與工於心計是有名的,不論是在戰場上、同伴的競技上,或是返鄉後面對自己的親人,甚至在面對女神們時,他也是充滿了懷疑與不信任,例如當卡呂普索告訴他,應眾神的要求,她必須把他送回故鄉時(第五卷),他這麼對女神說:
女神,你或許別有他圖而非為歸返,
你要我乘筏船渡過廣闊的大海深淵,
它是那樣可怕而艱險,速航的快船
即使有宙斯惠賜的順風,也難渡過。
我無意順從你的心願乘筏船離開,
女神啊,如果你不能對我發一個重誓,
這不是在給我安排什麼不幸的災難。
女神於是發重誓向他保證其中決無他圖後,他一離開卡呂普索的奧古吉埃島,到埃塞俄比亞接受祭獻回來的波塞冬便開始興風作浪,讓奧德修斯在海上載浮載沉。這時女海神琉科特埃(伊諾)憐憫他如此飄蕩受折磨,於是送他救命的頭巾,要他棄筏游泳,將頭巾鋪在胸下,頭巾具有神力,可以保護他不受災難和死亡的威脅(第五卷),奧德修斯的反應則是,
我該怎麼辦?不會是哪位不死的神明
又來設計陷害我,要我把木筏拋棄?
我看不要聽從她,我已經親眼看見
遠處的陸地,她說那是我脫難的地方。
最後,歷經千辛萬苦返回故鄉伊塔卡,因離鄉太久而沒認出來時,雅典娜化身為牧羊少年來指點他,他甚至當著他的守護女神的面編了一個「奧德賽」,「因為他心中一項懷抱狡獪的主意」,使得雅典娜不得不說他(第十三卷):
一個人必須無比詭詐狡獪,才堪與你
比試各種陰謀,即使神明也一樣。
你這個大膽的傢伙,巧於詭詐的機敏鬼,
即使回到故鄉土地,也難忘記
欺騙說謊,耍弄你從小喜歡的伎倆。
即使女神向他表明身分,奧德修斯仍不改其多疑的本性,認為女神在騙他,懷疑自己真的回到了故鄉(第十三卷),
現在我以你父親的名義抱膝請求你,
因為我認為我顯然並沒有到達伊塔卡,
而是飄流到別的國土,你是想嘲弄我,
才說出這些話,好把我的心靈欺騙,
現在請告訴我,我是否確實來到故鄉土?
使得雅典娜不得不這麼對他說:
你為人審慎、機敏又富有心計。
其他人歷久飄泊終得如願返故鄉,
必定即刻返家看望孩子和愛妻,
你卻不想先探問親人,詢問究竟
對女神尚且如此,對其他人的不信任就更不用多說了:他懷疑費埃克斯水手會偷國王送他的財物、考驗了牧豬奴四次,並以乞丐的裝扮騙過家中所有的人與求婚者。最特別的是,當故事接近尾聲,奧德修斯殺死所有的求婚者,來找父親拉埃爾特斯時,他看見
父親隻身在精修的果園裡,
為一棵果苗培土,穿著骯髒的衣衫,
破爛得滿是補綴,雙脛為避免擦傷,
各包一塊佈滿補丁的護腿牛皮,
雙手帶著護套防避荊棘的扎刺,
頭戴一頂羊皮帽,心懷無限的憂愁。
他不由得感到心傷,在一棵梨樹下眼淚往下流,但這時,
他的心裡和智慧正這樣思慮,
是立即上前吻抱父親,向他細述說,
他怎樣歸來,回到自己的故土家園,
還是首先向他詢問,作詳細的試探。
他思慮結果,還是認為這樣最合適:
首先以戲弄的話題上前對老人作試探。
於是奧德修斯便對老父親說了一段謊言,編了另一段的「奧德賽」。
奧德修斯多疑的性格可以說到了離譜的程度,但基本上在詩人荷馬的時代,他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現的,例如以國王論,他的好友門托爾說他「仁慈、親切、和藹,讓正義常駐自己的心靈裡」(第二卷,第五卷也有同樣的話),他的妻子佩涅洛佩責備求婚者時(第四卷)也說,
你們在這裡常聚宴,耗費許多食物,
智慧的特勒馬科斯的家財;難道你們
以前幼小時從沒有從你們的父輩聽說,
奧德修斯當年如何對待你們的父母親,
他從未對人們做事不義,說話不公正,
儘管這是神聖的國王們的素常習慣,
在人們中間憎恨這個人,喜愛那個人,
奧德修斯從沒有隨意做事不公平
在對待同伴方面,返鄉沿途危險重重,奧德修斯不但發揮機智多次救出同伴,當埃爾佩諾爾在離開基爾克的宮邸時不慎從屋頂跌下死亡,奧德修斯也遵從其在冥間的交代,在埃埃艾島為其舉辦葬禮(第十二卷);他對待僕人也是關懷備至,牧豬奴歐邁奧斯便曾告訴偽裝成老乞丐的奧德修斯說(第十四卷):
我主人對我關懷備至,贈我財產,
給我房屋、土地和人們追求的妻子,
好心的主人可能賜予奴隸的一切。
奧德修斯的這些正面形象在幾百年後的古希臘悲劇作家時代卻已經幾乎完全改觀,儘管還有像埃斯庫羅斯在《阿伽門農》中提到奧德修斯對阿伽門農的義氣(「惟獨奧德修斯,他本不願出征,但一戴上軛,便甘願為我作戰馬」),或是歐里庇得斯承認奧德修斯對同伴的照顧(「我不會撇下洞裡的朋友們,只顧自己逃命,我不是那種人」,《獨目巨人》),但這時的奧德修斯,在悲劇作品中幾乎都是以負面形象出現了。
例如在索福克勒斯的《菲羅克忒忒斯》裡,為了得到被遺棄在海島上的菲羅克忒忒斯所擁有的弓箭來求得到對特洛伊戰爭的勝利,作家在劇中將奧德修斯的欺騙詭詐與阿基琉斯之子涅奧普托勒摩斯的正直誠實做了鮮明的對比,
涅奧普托勒摩斯:可是,說謊你不覺得羞恥嗎?
奧德修斯:不,如果說謊可以得救。
涅奧普托勒摩斯:人怎麼有臉說假話?
奧德修斯:如果你的行為能帶來利益,就不應該猶豫退縮。
這個奧德修斯還算是為了大局而說謊,形象還不至於完全負面,他騙到菲羅克忒忒斯的弓箭後仍願意助他回國(雖然菲羅克忒忒斯不肯,因為他被遺棄在海島上就是奧德修斯的主意),但到了歐里庇得斯,幾乎是一面倒地將奧德修斯描繪成一個生性狡猾、鐵石心腸、壞得可怕的人,阿伽門農的女兒伊菲革涅亞被騙來奧利斯是奧德修斯的主意,獻祭給女戰神阿爾忒彌斯也是由奧德修斯來抓人(《伊菲革涅亞在奧利斯》、《奧瑞斯特斯》);攻破特洛伊後主張要將普里阿摩斯的女兒波呂克塞娜獻祭給阿基琉斯的也是他(《赫卡柏》);赫克托爾死後,主張斬草除根殺掉他的兒子阿斯提阿納克斯的也是奧德修斯(《特洛伊婦女》)。雖然這些負面的描述都是從奧德修斯的對手,也就是特洛伊人的立場發出的,但是在自己這一方,奧德修斯也先後與多人結仇,除了上述的菲羅克忒忒斯外,為了爭奪阿基琉斯死後的鎧甲,大埃阿斯還因此自殺(索福克勒斯《埃阿斯》),甚至在冥間與奧德修斯相見時仍不肯與奧德修斯修好(第十一卷)。
除了上述正反面的形象之外,奧德修斯應該是很有男人魅力的,這首先從卡呂普索與基爾克都要將他留下來當自己的丈夫可以看出,赫西俄德的《神譜》甚至紀載了基爾克為奧德修斯生了阿革里俄斯、拉提諾斯和忒勒戈諾斯,卡呂普索則為奧德修斯生了瑙西索斯和瑙西諾斯。而當奧德修斯漂流到斯克里埃島,公主瑙西卡婭發現他時,心中想著(第六卷),
我真希望有這樣一個人在此地居住,
做我的夫君,他自己也稱心願意留這裡。
這時的奧德修斯應已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人們都以「外鄉大伯」稱呼他了,仍舊能吸引正處妙齡的公主的青睞,可見他的魅力並不受到歲月的威脅,依舊吸引著婦女們的目光。
雖然古希臘悲劇作家賦予奧德修斯負面的形象,但也許是因為《奧德賽》本身的魅力與影響,奧德修斯在讀者心中,千百年來,仍舊是充滿了機智、風趣、充滿冒險的傳說英雄。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