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在慢跑中可以沈睡嗎?我的確曾在慢跑中就那樣沈沈睡去。
由於前一晚忍不住把才放進冰箱底層,準備用來消磨接下來幾個可能的大雪天的啤酒,一次都喝完了(每次都這樣,所以冰箱裏幾乎從來沒有過啤酒庫存),為了懲罰自己才出來慢跑(啤酒在大雪天的暖氣裏,其誘人程度絶不遜於酷暑時節)。其實身體還有些疲倦地想要休息,「那就在慢跑裏休息吧!」我嚴厲地對著自己說,竟還帶著些悻悻然。騎了二十分鐘的自行車,到了森林入口,將待在鼻腔裏踟躕不去的兩叢黏液用力地擤到昨夜才覆上的雪地裏之後,我便「篤!篤!」地踩著鬆軟的淺雪,向著純白的森林裏奔去。
那時,在物理世界裏所發生的事情其實只是:我確實感到疲累,但也知道我不可以停下來,於是便試著將步伐、雙手的律動以及呼吸,確實地維持在固定的頻率,那就像是將身體交給一部設計精良的自動機,或者身體其實就是那臺自動機,然後將運動速率「嗶」一聲地調整到身體肌肉及循環系統可以長時間支撐的數值。不久之後,心跳、血壓、脈搏似乎也規律地將整個身體維持在某種穩定的平衡狀態。我就這麼確實地持續著身體的平衡運行,聽著踏在雪地上單調的「篤!篤!篤!篤!」的腳步聲,在林子裏恆定地移動。那肉體的張力與痠痛感,也似乎漸趨淡薄。一根根奮力伸進淡藍天空,枝幹積滿白雪的林木,在眼前如微醺的風景般飄搖著。那淡藍的色澤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漸次轉為暗橙,像是逐漸沈積了什麼陳年舊事似的。我就那樣地幾乎要沈睡…。或許,這樣的沈睡,也只能發生在… Heverlee的…森林,我想。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我已在森林中的一片小空地裏。這片空地對我而言並不陌生,每次在這森林裏慢跑時都會經過這裏。好幾次都想到這片小空地停留,但從來沒有真的在此佇足過。這片空地約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在夏天裏,這是附近唯一一塊陽光照得進來的天然草坪,現在則是一片謐靜的雪地,渺無人跡。在這塊安靜得幾乎不像是現實世界的純白雪地裏,一處微微露出幾根青草的地方,留了一些纖細而有著四趾的小足印。我隨著那捉狎似的細小足印曲曲折折地前進,在接近空地邊緣的地方又發現了幾根散落的羽毛,以及一些零亂的小腳印。那一地雜亂像嬰兒小鞋般的小腳印,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來自樹林的一頭,又從另一頭進入林地。我循著足跡向樹林走去。就在稀疏的樹幹之間,隱約看見一個約孩童般身高,身著小長袍的人形。那人形背對著我,站在一棵大樹幹後方,似乎正低著頭意猶未盡地舔著雙手。我出神地望著那小人形,腳步往前一移,一不留神「啪答!」一聲地一腳踩在一根枯枝上。那人形像突然回過神似地側過頭望後方一瞥,然後便挺起胸膛,將一隻手放在身後,另一隻手握著小拳放在嘴邊,乾咳了兩聲,同時從容地轉過身來。只見兩三根小羽毛從那人形的小手間飛散,然後緩緩地飄落如雪片。
那,那是一隻貓。十足的人形,頭頂著兩個尖型小耳,圓圓的貓臉還一派嚴肅莊重,乳白色中世紀教士式的長袍底下,露出穿了小鞋的雙足,胸前還掛了個金色的十字飾物。
「Bon appétit!」我直覺地竊笑著說,並有些畏縮地退了兩步想要離開。那貓人昂著一臉高傲,嘴裏咕咕噥噥地不知說了些什麼。
「Sorry! I don't speak Flemish.」我反射性地脫口而出,那是每次在這座森林裏慢跑時,在遇到問路人長長地說了一大段話之後,我通常所能回應的第一句話。
「語言永遠不是問題!」貓人開口發出了我可以理解的聲音,那音質聽來便是貓所獨有,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聲音聽來是個長者,帶著一股讓人敬畏的威嚴。
「你會說中文?」我驚訝地表示。
「不會。」貓人面無表情地回答。
「可是我聽得懂你在說什麼啊?」我疑惑地問。
「你可以知道我在說什麼,但不是從我的語言,而是透過這個世界而理解。」貓人兩手放在背後,閉著雙眼,像是邊沈思邊這麼說著。
「世界?」
「是的,世界。」
「可以說得更詳細點嗎?」我有些忍不住好奇地問。
貓人似乎有些不耐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懶懶地說,「嗯!啊!那是,我將我的想法藉由身體傳送到這個世界,那不僅止於口說的語言喲,然後啊,你透過這個世界來接收,並且理解我想要傳達你的給訊息,所有的意義都在這個世界裏,我們不須要會說同一種語言啊,因為這整個世界就是我們溝通互動的媒介。大概也只有那些缺乏想像力的人才會把自己囚禁在語言裏吧,還說什麼語言是存有的安宅啊之類只有在把自己封存在有著獨特傳統的某個大宅子裏這麼說才會顯得有些許意義的鬼話。哈!不過,蠢的是還有一群人將這類他們其實根本用不著鬼話拿來像神諭一般地參詳膜拜,喵哇哈哈!」貓人似乎越說越起勁,「哈哈!也只有人類越愚蠢,愚蠢得被自己所創造的事物所宰制玩弄,我們才能夠更快活地存…」貓人突然捂住了嘴,乾咳了兩聲,似乎覺得自說得太多。
「嗯!我不是來和你談哲學的。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可以隨我來嗎?」貓人雖然客氣地這麼表示,但感覺得出那是道命令。貓人自顧自地雙手放在背後,轉身朝林子裏走去,身上的長袍隨著牠倏然轉身,還冷峻地發出小小的聲響。我對這身長尚不及我腰間的貓人感到萬分好奇,雖然那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並不太討人喜歡,但除了這點之外,那貓人還不至於令我想要掉頭走開。特別是牠說牠在這裏已等我很久了!那會是什麼意思呢?
我隨著貓人在林子裏走了約十幾分鐘的路。那貓人個頭雖小,但走起路來卻輕盈無比,我跟在後頭幾乎有些氣喘吁吁。貓人那一身乳白色小長袍在錯落的白色雪地之間閒適地飄移,怎麼看都像是練過高深武術的西方僧侶。終於貓人在一棵巨大的樹幹之前停下來,手指著樹幹上方不遠處,一堆結在大枝椏上,由枯枝交錯編織而成的大團塊說,「我住那裏。」那團塊就像是某種鳥類或其他什麼生物在樹上結的巢穴,只是出奇地巨大。我疑惑地問,「怎麼上去?」貓人理也沒理地繞到樹幹另一面,從大樹根之間的一個小洞鑽了進去。我看著那大約也只有我的兩肩寛的洞口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跟著鑽了進去。
洞裏頭比我想像的要寬敞些。貓人循著在黑暗樹洞裏粗略鑿出螺旋向上的階梯往上爬。我也尾隨在後,低著頭暗自前進。那樹洞中有些潮溼,從手扶著的樹壁中散出一股新鮮樹液的氣味。在稍微適應了黑暗之後,我才發現那貓人白袍上金色的紋飾,竟閃著光亮,映著乳白色的袍子,把階梯照得如同點了燈一般。
沒走多久,我便隨著貓人登上了一間其實相當寬敞的廳堂。那廳堂地面是用樹幹裁成的板子舖成,四週則如同在外頭所見,是由小枯枝雜亂而密實地圍起來,不同的是在廳堂裏,枯枝多餘的部分都經過細心修剪。廳堂一側的上方,則留了一個像是天窗的出口,天光從那稀疏的小樹枝間鑽進來,把整個廳堂映得極為明亮。
廳堂中央擺了一組在森林裏常可以看到,專為遊人放置的木製桌椅。貓人走到一旁的小廚房,弄了兩杯飲料,然後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
「呃!嗯!」貓人在喉嚨裏輕輕地乾咳了兩聲,然後說,「沒什麼好招待的,這是祖先們在十三世紀就開始釀造的啤酒,不要客氣。」說著貓人便拿起酒杯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我看著那玻璃杯裏的金黄色澤,忍不住也喝了一口。「啊!」那真如施了魔法般地馨香味美,飲盡後口中還依稀留著如餘音般的甘甜。貓人在大口喝完一杯啤酒後,臉上總算露出一股祥和的面容。
「你是不是該住在Ieper的?」我想起Ieper那每三年一次的貓節,還有那將貓從鐘樓裏丟出來的傳統,腦子裏忍不住出現貓如雨下的畫面。
「呵呵!以前是住在那裏的,後來搬來這裏,這裏安靜多了。」貓人說完後沈思了一會兒,然後收起笑意又回到一臉嚴肅。
「我問你,你曾和貓有過什麼過節嗎?」貓人像是審問犯人般地說。
「和貓有過節?」我笑著說,「不會吧!我長這麼大還沒養過貓呢!」然而看著貓人一臉的嚴肅似乎即將要轉成怒容時,我不得不開始正經地思索。
貓,我這輩子活到現在似乎沒有和貓有過什麼接觸,和狗倒還比較投緣些。要說和貓咪的接觸,嗯,十幾年前有隻叫「小香」的貓還真令我有些懷念,現在想起來手中似乎還可以感受到輕撫著小香背脊時手裏的溫度。那時我和家人一直處不好,常常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新竹的朋友那裏喝酒。那朋友兩人是一對情侶,用極為便宜的價格租下了一層位於四樓的老舊鐡路局員工宿舍。那房舍雖舊,但仍樸拙雅緻,尤其陽台前一株巨大合歡樹,在夏日裏,微風徐徐拂過,那如米粒般大小的落葉便如綠色雪片般地飛落。我往往可以拎著啤酒,伴著坐在一傍短牆上呆呆看著我的小香,在那陽台待上一整個下午。因為與那對友人已極為熟識,所以經常喝多了便在他們客廳的沙發上過夜,醒來時小香往往就偎在我身邊,舔著我的手指、手臂以及頭髮。我總是被小香那輕輕踩在我身上的小貓掌弄醒。我可以拎起小香,在友人都各自去上班後的空房子裏,悠閒地蹓躂一整天。
我將記起小香的事對貓人說了。貓人轉動著詭異的眼珠子,似笑非笑地對我說:「你沒有發現那房子有什麼不對嗎?」
「有什麼不對?沒有吧?只是屋裏總是很陰暗,尤其是白天,陽光好像怎麼也照不進來似的。晚上開了燈也是昏澄澄的,大概是照明設備太老舊了吧。」我仔細地回想著。
「噢!要說有什麼奇怪的事,那大概就是客廳電視上方的那一面白牆吧。每次攬著小香喝著啤酒看電視時,總是覺得那面白牆上好像有什麼東西,似乎是那乳白色的粉漆後頭正掩蓋著什麼似的。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了朋友,那面白牆後好像有幅畫吔。朋友聽了突然沈默了下來,然後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那面牆是他們搬來之後才粉刷的,那友人好像才要說什麼就被他女友所制止,奇怪的是他女友那時臉上驚恐的表情。後來他們解釋那只是一幅看了會令他們不愉快的畫。也沒有談到那畫的具體內容。」
貓人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廳堂的角落搬來一個大木箱。然後悠悠地說,「你還記得第一次遇到小香的情景嗎?」
我想了想,突然「哈哈哈」地笑出聲來,說:「記得啊!我把它拎起來從我的車窗丟出去。」那是那對朋友搬新家的那一陣子,在順道載他們到某處訪友時,他們才進了後座,一隻貓便突然出現在副駕駛座上。我才把貓扔出去,友人的女友便尖叫道:「啊!那是我們在新家撿到的貓咪啦!」
「那是個儀式。」貓人以某種敬畏的神情說著。
「什麼?什麼儀式?」我像在五里霧中般地迷惑。
「你將她扔出窗外,那是對她的承諾,承諾你是她的歸屬之處。」貓人沈默了一會兒,繼續說,「她是從那幅畫裏出來,進入你的世界。自從你將她扔出窗外,她便認定你是她永遠要回去的那個歸屬,她相信你終究會收養她,她會成為你的妻子,陪著你在黄昏的鐘樓裏,聽著鐘琴一起消磨那漫長如凝滯般的時間。」貓人閉上雙眼,像落入深沈的回憶裏,說者「我們曾勸過她,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那裏也沒有鐘琴。當那幅畫將要被粉刷掉時,她極為掙扎地考慮了很久,是要從畫裏回去,還是要留下來?最後她還是決定留在你的世界。她自己也白明,留下來,她從此將成為一隻普通的貓,一隻再尋常不過,會死去的貓。」貓人一手放在大木箱上,另一隻手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大鑰匙。「後來你竟不去向,她在那裏為了找尋你而四處流浪。對於一個已離開我們世界的伙伴,我們是無從追查她的蹤跡的。」
我呆坐在木椅上,不知該說些什麼。貓人用大鑰匙將木箱打開,從裏頭拿出一個大卷軸。「這是同樣的那幅畫,你必須進來接受審判。」
「什麼?」我完全弄不清楚地說。說著貓人便把那卷軸對著我打開。突然間,我完全明白那兩個朋友見到那幅畫時所感受到的恐懼,那不僅僅是畫的內容所引起的,還有那以恐懼為核心,漩渦似的將我拉進畫裏的龐大力量。我驚恐地跳起身來,沒命地轉身奔逃,沒跑兩步便衝進枯枝牆裏。我閉起雙眼,毫不遲疑地衝出那個大巢。
我的心臟像是要爆開似的,雙腳沈重得像是灌了鉛。森林的入口就在前方,終於跑完了預定的路線。我仍急促地喘息著,但已完全記不起那幅畫裏畫的倒底是些什麼,只是那恐懼感仍如一具拿掉了實體的空殼子一般,在我的心裏盤踞著。我撥了撥粘在我手臂上的羽毛,一邊緩緩地步行以調整著我的呼吸,一邊努力回想著,我是否真的曾認識過一隻叫做小香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