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的河水像是在時間之外,以某種並非以聲音為媒介的方式,讓他感受到那兀自汩汩的流動。那滾滾的河水,偶爾夾帶著不易辨視的漂浮物,從船舷流過,就像是隨機承載著有心或無意遭人遺棄的記憶碎片一般。他正在泊在河岸邊的小渡船餐廳與朋友晚餐。那時雲層厚了點,微風吹過還令人感到有些許寒意。餐桌上的話題從NicolasSarkozy的美麗妻子、種族主義觀點下的海德格、偽知識份子與量子力學、再到在座女孩身上的迷你裙。他感到有些置身事外,就像是同時能夠從一旁觀看著自己正滔滔不絕地用著陌生的語言談論著和自己的人生八竿子打不著的正經瑣事似的。
在對座女孩請他把他手邊的麵包遞過去時,那從女孩口中吐出的法文聲符「pain」,像把小尖刀似地不知在他記憶世界的哪個角落裏戳了個小洞。一點點涓涓細流般的思緒頓時從小洞裏緩緩地湧出,然後逐漸演變成一股大浪,從世界的邊緣向他襲來。
「菜櫥仔內底有『胖』,等咧腹肚餓通好吃。」他表情神秘的阿嬤隱在似乎不到五燭光的昏暗燈光下,像是透露著什麼玄機似地,望著不到一人寬的狹小廚房的黑暗陰影,慎重地對著還未曾上過學的他說。他記得小時候在尚未識字之前,語義在國語和台語、家裏和阿嬤家之間跳躍,對他而言就像是行走般地自然且順暢。然而那晚,「胖」那個聲符,卻讓他張著澄澈的雙眼迷惑地看著阿嬤,在小腦袋瓜子裏思索了好久。他沒有問阿嬤「胖」是什麼,因為那全然格格不入、毫無頭緒的聲符甚至無法在他剛剛成形的概念範疇系統裏面找到任何恰當的落腳處。那聲符一直在他的概念世界裏佔據了一個獨立的範疇,長大後,甚至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
和「胖」這個聲符擺在一起的還有一些零亂而破碎的記憶。一些他至今仍舊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的記憶。在那段尚未就學的年歲裏,有一段時間他是和阿嬤住在一起的。他悠悠地記得有一陣子阿嬤必須在清晨六點起來,帶著似乎仍在睡夢中的他,一起步行到某個只容得一人的小工具室,拿了竹掃帚之類的工具,然後在清晨沈寂的巷弄裏穿梭。或許是這些片片斷斷的記憶在夢境中出現了太多次,幾張像是過度使用的模糊停格影像,依序地組成了這個陳舊的事件。像是漾在淡茶色果凍上,指著五點五十五分的時針和分針。紅色的安靜木門、水泥牆、越出牆外的小樹以及一地落葉。阿嬤流著汗,佝僂著背,在小巷子裏出現又隱没。他沈默地杵在清晨的小巷裏張望,清掃落葉的沙沙聲是唯一的音樂。阿嬤在一個稍微寛闊的死巷子裏結束工作,他在小水溝的一頭,阿嬤在另一頭。總是沒有什麼聲音,除了阿嬤吧答吧答的步行聲。
他阿嬤家是用瀝青皮搭起來的違建。火車行駛在鐡軌上的聲音總是在不遠處像一道弧線般地劃過,在暗夜與清晨。他阿姨說那是臺糖的小火車,她聽著火車聲經過就知道現在幾點了。遠遠傳來火車篤隆篤隆厚實而深沈的聲響,總是讓他感到遠處似乎有什麼不安與恐懼正隱隱騷動著,然後又逐漸地平息…。那幾乎要成了他童年夢境的序曲,以及尾聲。
阿嬤家隔壁住著一名失學的女孩。他記得大家都叫那女孩春美仔。春美仔生得骨瘦如柴,總穿著一件似乎從未洗過的碎花洋裝,凹陷的臉頰與前突的嘴形讓人難以辨識出她的年紀。春美仔總是用她那破裂的嗓音尖叫般地急促說話,似乎很少人能清晰分辨她到底在說些什麼。他阿嬤忙時會讓春美仔看顧著他。春美仔會帶著他坐在屋旁的小椅子上,將他放在她瘦弱的膝上,面對著一大片空地,及空地邊一整排新蓋起來的二層樓公寓,然後,尖聲地對他說著話。他知道春美仔在說什麼,她說從一排公寓和另一排公寓之間的微小間隙,可以看到火車。那時陽光總是那麼溫暖,他想。
走進他阿嬤家之前會經過一個小長廊。他老是避不開那個阿嬤說她患有糖尿病的老婦人。那老婦人總是將她肥胖的身軀癱在一張小椅子上,出神地看著他那小小的身影走過,然後用似笑非笑的表情,吃力地喊著他「芋仔番薯」、「芋仔番薯」。那叫喚聲就如同回音一般,他每次走過必在小長廊裏響起。成年後,有一天他才突然明白,為何那老婦人要這樣叫他。
他記得阿嬤家還有個極少出現的大舅。他聽他大姊說,大舅當年極力反對母親嫁給外省仔。「嫁出去汝就賣轉來!」他大舅似乎是這麼說的。然而,他大舅也是當年第一批勇闖中國的台商。他淡薄的印象裏只留著他大舅那張鮮少正視過他的臉,那表情嚴肅而冷淡。
他那些有關於阿嬤家的夢境後來便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關於眷村的惡夢。他完全沒有料到那對他而言如同生活當中例行事項般的眷村拆遷,竟會對他的夢境產生如此劇烈的影響。眷村要拆的消息幾乎是從他小時候開始就在巷子裏流傳,一直傳到他年越三十才果真執行。他記得在全村住戶幾乎搬完之後,他回去過一次,為了找回他以前曾偷偷藏在屋樑上的東西。他開著車緩緩地行駛在他打從有記憶開始便再熟悉不過的巷子。然而四週陳伯伯王媽媽小毛子土狗子… 的家,現在卻是窗破瓦殘,洞開的大門裏像是正躲著一隻隻的鬼魅。他回到以前的家裏,門不知被誰拆走了,客廳裏像是有人窩過似的堆著一地泡麵零食垃圾,厠所的洗手台、馬桶也遭人拆走,他的房間裏,竟還留有一堆穢物。他東西也沒找便離開了,這些都是可想而知的情景,他按捺著心思這麼想。然而,那景像卻成了他往後十年裏所有惡夢的主要背景與成素。夢境裏的客廳總是浸在如深海一般的暗藍裏,那是沒有任何光源能夠化解的幽暗。
他阿嬤過世時他人在巴黎。一個人在幽暗的房間打開電子郵件,從簡短的文字裏讀取這個訊息。他或許該像常人所設想的那樣傷心落淚什麼的,但他沒有,他只是像失去某種感官能力般地,失去了悲傷或者快樂的能力。就像他失去了嗅覺,已很久聞不到任何氣味那樣。
當他站在阿嬤的靈骨塔塔位前時,他腦子裏不斷努力回想著阿嬤對他說話時的表情,臉部的皺紋、線條及其他細節。他靜靜地望著阿嬤最後的落腳處,心裏不知該對阿嬤說些什麼。或許在夢境裏開口會自然些吧,他想。突然,他耳畔響起了一句話,「要出(吃)什麼?阿嬤買給你出。」這大概是他阿嬤最常對他說的,也是她少數能說的一句國語。甚至他最後一次見到阿嬤,在她反應能力已急速退化的情況下,他阿嬤仍不忘這麼問他。
渡輪的鳴笛聲從遠方傳來,沿著河水向著這個城市引吭。一旁的女孩對著他詭異地笑著,像是在問他失神了這麼久腦袋裏倒底還有沒有人在啊!他看著那女孩碧藍得像大海似的瞳孔,想著那背後必然也有一個他怎麼也無法理解的世界,就像那女孩看著他咖啡色瞳孔時所設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