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卻傳達不了重要的東西,
我們,在月亮過度柔弱的光線下,
時而喧譁時而沈靜的對待著過往一切的發展,一切的過程,一切的終點。
「嘿,如果說這是一部戲的話,那我們也堪稱是主角呢。」
天真又輕易的,那個人這麼說著,然後用左手握著她。
即使是並肩而坐,兩個人的高度也總是相同。
而他卻伸出另一隻手想要著指向月亮…
指著月亮,是嗎?一定是月亮嗎?為什麼自己會覺得他是想要指月亮呢?
搞不好是遠方的水鳥也不一定,但是在那樣的黑夜裡應該也看不見翩然起飛的水鳥,所以是月亮吧。
那麼他當時是想要說什麼呢?為什麼怎麼樣也想不起來了?
既然握著我的手,對於那麼遙遠的星球,有什麼話題是他一定一定想要說給我聽的呢,讓他一定一定要在那個時候,那個悶熱又荒僻的陌生異地,想要告訴我的?
如此困惑著,卻也只是一時。
她抬頭看著天空,此時此刻天上安排的場景是眩目又不可思議的強烈日光,還有藍白分明的,靜靜的往地平線令一端旋轉的晴朗,卻讓她連想到那樣的畫面,真是不可思議。她迅速的打開折疊的洋傘,此時正在等著的紅燈變換了,人潮開始快速的通過,天氣炎熱。
也開始要換上清爽的夏服了,她注意到路人的打扮。
其實也不必這麼在意到底怎麼了,或是那有什麼意義,還有月亮跟他還有她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一切不過因為她做了個夢而已,一個早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在她的夢境中出現了,在一個潮溼又悶熱又陌生的異地,從未經歷過的場所,握了她的手,然後用手指著月亮說:
「那你會答應跟我交往嗎?」
那個男孩子用清澈的聲音這麼開口對身邊與自己一般高的女孩子說。
在夏天即將要傳染到每個人身上的時節,她記得當時走的小徑是要通往回家的路上,路邊的蟬鳴猶如高聲波的轟炸,熱氣在午前的柏油路上幾乎要燃燒,她清楚聽見男孩的話語,不過卻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就像睡醒時回憶起夢中的對話那樣,清晰又不切實際的。
「嗯。」
她僵硬的發出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回應,乾燥的天氣讓人有種喉嚨都要撕裂了的錯覺。男孩用左手握住她的手,在炎熱之中,乾燥卻細緻的手,她只敢看了一眼,握著她的手的男孩像是在發亮一樣,這麼眩目的光芒究竟是太陽還是他製造的?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她卻記得,那個男孩的皮膚很白。
本來一直以為兩個人的交往會像任何一個夏天一樣,偶然的,在落葉的某一天就結束了,沒想到確認真了起來。那個男孩在一個炎熱的午後帶著她回到了家裡,沒有冷氣的房間,現在彷彿還可以感受到溼熱的觸感。
他似乎從一開始就打算在有豔陽的時候跟她結合,是故意安排的某種儀式嗎?至少從他選擇在夏天告白可以當作一種跡象。
只是那個男孩子,是一個比自己還漂亮的人。
她多次有這樣的想法,不管是在人群中,或是在認識的朋友間,甚至是當他握住自己的手時,這樣的想法就由然而生。他有比起尋常男孩子過度白皙的皮膚,有雙眼皮,頭髮也很柔軟,說話的聲音像夏季中的風鈴,這麼形容有點噁心,但是當時她確實是在心裡這麼比喻著。
與這樣的一個人交往中的自己卻是個平凡到極點的人,不比他白的皮膚、單眼皮,還有可能跟路上任何一個年輕女生一樣的嗓音,穿著可能跟任何一個年輕女生一樣的蝴蝶結白色涼鞋,連陽光都不會從自己身上反射如他那樣亮眼吧。
「妳的指甲油很可愛。」
在喝下午茶的時候,男孩與她面對坐著的時候這麼說。
她疑惑的搖頭,手指上並沒有擦指甲油啊。
「不是手。」他往桌子下面點了兩下。
是那雙從平凡的白色蝴蝶結涼鞋裡露出的腳趾,淡淡的粉紅色,竟然沒被這樣的烈日融化啊?她在心裡暗暗的想。連什麼時候擦得都記不清楚了。為什麼會被注意到呢?
然後突然有種不甘心的念頭,覺得應該也要說些什麼不可。
「為什麼要跟我交往呢?」她無法看著他的臉問他。
「如果真要說是為什麼,那是因為喜歡啊,大家都一樣吧,這種事情,
你覺得不快樂嗎?」聽起來很愉快的口吻。
「並不是不快樂,而是,在與你交往之前,我一直覺得你應該會喜歡上一個與我截然不同的女生,甚至是一個俊俏的男生。你身上有某種氣息,而且也比我顯眼多了。」
「為什麼?」
「不知道,但就是⋯不應該是我。」
(「因為跟你比起來的我很普通啊。」這句話感覺有些貶低自己,又一直一直羨慕著他的感覺,卻在心裡揮之不去。)
「可是我喜歡你啊!所以只想要跟你在一起!」
突然間他揚起了聲音,清脆的猶如鈴聲的聲音在此時也像是跌落在地上而碎裂的玻璃製品那樣,她有點驚訝的疑惑為什麼他要這麼生氣,同時也感覺到四周的視線紛紛投射在自己身上,然後他們都沈默了。
如果不討厭我的話,請絕對不要懷疑我們的感情這回事,我是真的喜歡你的啊。
回家的路上男孩子用幾乎受傷了的口氣這樣說了。
戀情沒有因為秋天而結束,卻被冬日給巧妙的截斷了。
他在一個寒冷累積到了極點,卻落不下雨的日子跟她說再見,
沒有理由,卻又說不是因為不喜歡她,只是一定要分手。
到底是為什麼要分手呢?握著自己的手說喜歡自己的那個人。
邊哭邊目送著男孩走的時候,她心裡一直無法理解。
那是愚蠢至極的少女情懷,還有過著安適日子的學生時代結束的時候。
好久好久之後的某個星期天早上,她被持續不斷的電話鈴聲吵醒,話筒令一邊傳來驚慌又帶著眼淚的聲音,她打開電視,新聞裡正用插播的方式播報著昨晚發生的空難,死亡名單上有現在交往中的男人,這時候的她正坐在那個男人的床上,懷抱著擁有那個男人氣息的被單。
呆滯了的目光不經意的看到,名單上還有另外一個熟悉的名字。
凝視著電視螢幕裡黑色的煙霧濃烈的上昇,直升機上的空拍,下面所有帶著黃色安全帽或是拿著消防水管的人都變得像是忙碌的螞蟻一樣了,噴灑微弱的水柱。飛機的碎片跟火焰纏繞在一起,像在灰色的跑道上開了一朵顏色過度鮮豔的花。
應該是要慘烈的畫面,那一瞬間,她眼底卻倒映出那個擁有白皙皮膚的男孩,鼻間還有溼熱午後的氣味…
再見面的時候是在老家的城市,她第一次去花店買花束,然後回到昔日曾經有過回憶的那個地方祭拜他。
那個男孩的母親也不記得她吧,對於她的來訪就是客氣的道謝,說了再多也是客氣的道謝,說不定對於他母親或是他來說,自己只是一個很短暫很短暫的曾經穿插過他們人生的一個陌生人,就像在紅綠燈擦身而過那樣的陌生,陌生到一點記憶都沒有,但是現在卻從遙遠的城市回到這裡來,只是為了要送一束花,然後祭拜他,那個在自己的夏季中留下回憶的人。
接過他母親點燃的香,他的照片安靜的擺在房子的一角,在那個十七歲的夏日,她還記得那裡原本是用來放置電視機的。現在牆上掛了一張清楚的照片,她看見了,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那完全失去了男孩昔日的印象,原本乾淨的臉龐,柔軟的頭髮消失了。
瞳孔裡投射出了一張像是熱愛衝浪那樣的人才會有的小麥色臉孔,還蓄起了粗獷的鬍渣,如果不是家還住在同樣的地方,也許她會以為自己弄錯了祭拜的對象吧,可是仔細看了之後,卻又覺得,那個從照片裡直視著自己的目光,跟當時在炎熱的夏日中喊著就是喜歡自己的人有那麼一點相似之處。
在短暫交錯之後的人生,他發生了什麼事?現在也無解了。
她以為這樣重逢的場景會讓她回到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冬日,但是身體卻回憶不起當時眼淚是怎麼能那樣不停不停的落下,是怎麼能那麼悲哀的呢?面對這樣一個美麗的男孩子坦率的離開,
那個平凡的自己是喜歡他的?
路邊賣冰淇淋的露天下午茶正在排隊,許多各種顏色的洋傘搖晃著,炎熱的天氣怎麼沒讓這些人失去耐心?她收起相比起來有點顯眼的紅色洋傘,進入了旁邊不必排隊的蛋糕店,點了蘋果派。
等待的時候,她煽動著上衣,想要快點把外面炎熱的氣息從自己身上趕走,又百般無趣的四處張望,最後視線落在透明桌子下面的紅色涼鞋,花了快要半個月薪水買的涼鞋,還有粉紅色的指甲油。
昂貴的粉紅色的指甲油。
「你的指甲油很可愛。」那個猶如風鈴般清脆的聲音。
現在已經不會有人這麼講了。
真討厭,心裡突然浮現這樣的感覺。為什麼在那樣的餐廳吃著那樣的下午茶的時候,他注意著自己的腳呢?那個穿著廉價蝴蝶結白色涼鞋的,毫不起眼的自己的腳呢?真的很不舒服,很不開心的回憶啊,同時又感到悲哀。
她抽起桌上的餐巾把從左眼突然湧出的淚水擦去,蘋果派送來了,黃澄澄的蘋果派,圓圓的像月亮一樣放在像是純白色雲朵的盤子上,
讓人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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