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不是金庸的一篇文章，而是金庸在【射雕英雄傳】（非最新版），藉由丘處機之口，對於射雕一書當世武功最高的四位高手作一總評。其中除了王重陽是丘處機的恩師，丘處機自行迴避外（反正王重陽也沒有戲份），關於四位的討論我覺得寫得非常好。
過去我自己常常想，究竟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高手，究竟孰者為上？
黃藥師的瀟灑不羈以及對於愛妻馮衡的專情，以及在【神雕俠侶】裡面的高人形象，在我的感情上遙遙領先，但是相反的，他手段殘酷、任性自我，又喜歡遷怒他人。但是若要說他真的不好嘛，他又有苦衷，尤其是那段他吟詠的『且夫天地圍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令我深感其心；
歐陽鋒是反派角色，忘恩負義、心狠手辣，可是在【神雕俠侶】裡面對於楊過的慈祥也讓我感情上難以厭惡，事實上歐陽鋒的背景在書裡著墨較少，但是他難道不也可能具有苦衷？無怪王家衛執導【東邪西毒】，即以此為中心出發；
一燈大師慈悲謙和，為了往事自責甚深，在自述往事時令我動容，但是對於在【射雕】中與裘千刃的互動只見迂腐，不見智慧；
洪七公雲蹤不定、行俠仗義，應該是第一人了，但是他好飲好食感覺很糟，對於丐幫內鬥始終只能以「嚴格禁止」而無積極作為。
之前有同學還我這套小說，成為我現在在台北唯一的金庸作品。也因為搬家後課外書銳減，我就時常閱讀【射雕英雄傳】，其中第四集1729頁裡面，講到郭靖迷惘，不知道要不要放棄武功，郭靖說：「…但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己又有什麼好處？」
丘處機開導他的時候，說得這一段話讓我覺得豁然開朗：「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個人認為這句評價有點太風涼），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初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這段話格局、眼界、寬廣度兼具，近日每次念到這裡，我都會細讀，也懷疑自己以前為什麼對此沒有感觸？
但是我又想這樣對一燈大師的評價是否不夠中肯，今天大便的時候讀到第四集1411頁，談到他沒有救那個嬰兒的往事，他做出如此自白：「…唉，其實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怎麼消除得了？」
我發現其實一燈大師的想法是錯的，根據當然不是他沒有保證人地位，所以不用自尋煩惱。而是就算他把自己的性命還了他，這罪孽也不會消除，孩子仍然是死了，唯一消除的只有自己的罪惡感。事實上我們常常說痛改前非、悔過向善，但是不是積善可以抵罪、抵惡，這不是數學的加減問題。
不管積了多少善，或是如何償還，這世界上有些罪惡是無法彌補的。人既然犯過錯，就要站在罪過中反省檢討，心裡上可以歸零，但是事理上永遠不能抵銷歸零（我不知道讀者懂不懂我意思，但是我絕對不是說一燈大師不該被原諒，若是做此解就是誤解了）。
一燈大師的罪惡感很重，主要的原因或許出自他的個人道德感很強，導致自我譴責很強烈。但是其實他想用「自己的性命償還了他」，說實話其實是自私、自欺的，目的只能實現在自我感覺良好、停止自我譴責的痛苦。所以我認為其實一燈大師不是真的悟道，他的格局其實仍是窄的。這也使我贊成丘處機的評價。
我之前寫【潼關吏與杜甫】：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tallwood/3/1271561103/20060715043327/
其實有提到「第一次讀到【潼關吏】是在【神雕俠侶】裡面「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之後郭靖對楊過訓話：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以前看古裝片，俠的形象是瀟灑的、俐落的、好打抱不平的、鋤強扶弱的、技藝高超的，郭靖的一席話把「俠」的視野整個給拉開來—真正的大俠是大英雄、大豪傑，他們有高遠的理想，而這些理由建築在國家、人民身上。至於那些讓地痞流氓喊著：「大俠饒命！」者，充其量只能稱為略具有俠氣。
這也是我國中時喜歡楊過，可是年紀稍長之後，對於郭靖（尤其是神雕俠侶裡面）有更深一層的喜愛。因為楊過縱使被稱為神雕大俠，終究格局也是窄的，當小龍女一到手就歸隱終南山。
其實金庸作品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人」的多樣性。除了主角一不能醜、二武功很高之外（這點金庸也在【鹿鼎記】中打破了，我覺得使金庸自己提升到一個嶄新的層次，【鹿鼎記】是我覺得最出色的作品），其實他們的人格特質都很明顯，尤其是缺點的部分。
這些討論或許對一般人未見實益，卻總是試圖解答困擾我很久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