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朱光潛《談文學》,節錄如下:
凡文藝都是根據現實世界而鑄成另一超現實的意象世界,所以一方面它是現實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現實人生的超脫。性情怡養在文藝的甘泉中時,我們霎時間脫去塵勞,得到精神的解放,心靈如魚得水地徜徉自樂。
與其說「文以載道」,不如說「因文證道」。《楞嚴經》記載佛有一次問他的門徒從何種方便之門,發菩提心,證圓通道。幾十個菩薩羅漢輪次起答,有人說從聲音,有人說從顔色,有人說香味,大家總共說出二十五個法門(六根ヽ六塵ヽ六識ヽ七大,每一項都可以成為證道之門)。讀到這段文章,我心裡起了一個幻想,假如我當時在座,輪到我起立作答時,我一定說我的方便之門是文藝。我不敢說我證了道,可是從文藝的玩索,我窺見了道的一斑。文藝到了最高的境界,從理智方面說,對於人生世相必有深廣的觀照與徹底的了解,如阿波羅憑高遠眺,華嚴世界盡成明鏡裡的光彩,大有佛家所謂萬法皆空,空而不空的景象;從情感方面說,對於人世悲歡好醜必有平等真摯的同情,衝突化除後的諧和,不沾小我利害的超脫,高等的幽默與高等的嚴肅,成為相反者之同一。柏格森說世界時時刻刻在創化中,這好比一個開始無終的河流,孔子所看到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希臘哲人所看到的「濯足清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所以時時刻刻有它的無窮的興趣。抓住某一時刻的新鮮景象與興趣而給以永恆的表現,這是文藝。一個對於文藝有修養的人決不感覺到世界的乾枯與人生的苦悶。他自己有表現的能力固然很好,縱然不能,他也有一雙慧眼看世界,整個世界的動態便成他的詩,他的圖畫,他的戲劇,讓他的性情在其中「怡養」。到這種境界,人生便經過了藝術化,而身歷其境的人,在我想,可以算得一個有「道」之士。從事於文藝的人不一定都能達到這個境界,但是它究竟不失為一個崇高的理想,值得追求,且在努力修養之後,可以追求得到。
牛頓說:「天才是長久的耐苦。」這話也須用邏輯眼光去看,長久的耐苦不一定造成天才,天才卻有賴於長久的耐苦。一切成就都如此,文學只是一例。
天生的是資稟,造作的是修養;資稟是潛能,是種子;修養使潛能實現,使種子發芽成樹,開花結實。資稟不是我們自己力量所控制的,修養卻全靠自家的努力。
第一是人品的修養。言為心聲,文如其人。思想情感為文藝的淵源,性情品格又為思想情感的型範,思想情感真純則文藝華實相稱,性情品格深厚則思想情感亦自真純。培養文品在基礎上就必須培養人品,一個文學家必須有真摯的性情和高遠的胸襟。
其次是一般學識經驗的修養。文藝不單是作者人格的表現,也是一般人生世相的返照。培養人格是一套功夫,對於人生世相積蓄豐富而正確的學識經驗又是另一套功夫。這可以分兩層說。一是讀書,讀書的功用儲知蓄理,擴充眼界,改變氣質;第二要持恆,日積月累,涓涓終可成江河;第三要有哲學的高瞻遠矚,科學的客觀批判,否則食古不化,學問反足以梏沒性靈。其次是實地觀察體驗,這對於文藝創作或比讀書還重要。從前中國人喜遊名山大川,一則增長閱歷,一則吸納自然界瑰奇壯麗之氣與幽深玄渺之趣。這種「氣」與「趣」不只在自然中可以見出,在一般人生世相中也可得到。觀察體驗的最大功用還不僅在此,尤其在洞達人情物理。文學超現實卻不能離現實,它所創造的世界儘管有時是理想的,卻不能不有現實世界的真實性。
第三是文學本身的修養。文學家對於語言文字的了解必須比一般人精確,然後可以運用自如。
一個人在創作和欣賞時所表現的趣味,大半由三個因素決定的。資稟性情ヽ身世經歷和傳統習尚。我們應該做的功夫是根據固有的資稟性情而加以磨礪陶冶,擴充身世經歷而加以細心的體驗,接收多方的傳統習尚而求截長補短,融會貫通。這三層功夫就是所謂學問修養。
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道:「一個詩人不僅要創造作品,還要創造能欣賞那種作品的趣味。」我想不僅作者如此,讀者也須時常創造他的趣味,生不息的趣味才是活的趣味,活的趣味時時刻刻在發現新境界。
文藝對於人生必有徹底的了解與同情,把這了解與同情滲透到讀者的心裡;同時,它讓心靈得到自由活動,情感得到健康的宣泄和怡養,精神得到完美的寄託,超脫現實世界所難免的穢濁而徜徉於純潔高尚的意象世界,知道人生永遠有更值得努力追求的東西在前面。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