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詩論》,傅正玲導讀,節錄如下:
傅正玲導讀――距離產生美感
朱光潛論詩,在意的是美感滋味。美感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不時閃耀,但發現她需要一個恰當的距離。
當人們說:「距離產生美感」的時候,都以為是真實帶有「幻滅」的威脅性,距離提供一個美化的糖衣,讓人的想像得以在自設的空間裡施放魔法。但朱光潛心許的「距離」卻不是為了擺放想像,對於紛紜擾攘的世界,他認為美感發生在走入生又超離人生之後,俯瞰的凝視。
「俯瞰」拉開了一種距離,讓美感發生。「俯瞰」不是居高臨下的低看眾生,而是沉靜的凝視。眾人在悲歡怨愛中載浮載沉,詩人則是能躍登上岸後返身回視。朱光潛認為所有的詩意都發生在回視時「沉靜的回味」。他說:「從感受到回味,是由實際世界跳到意象世界。從實用態度變為美感態度。」
煩惱的眾生仰望詩神,亦為了那樣的神色。奔競焦灼的人生走入美感,遂恍如走入一處寧靜的涼蔭,悠然安憩,從欠缺中回復圓滿,從破裂中歸返整全。詩的創作者與欣賞者同是進入一種美感經驗中,物我兩忘。
朱光潛從美學的定位來論詩,將詩歌歸還給美的感動,再將美感歸還給具體人生的生活趣味與涵養。詩歌原來要傳達的是一份生命的美感,是每個人與生俱來都被賦予的一種獲取幸福的能力。
美的追尋不是空間距離的課題,而是觀物的角度與心境,她存在渺無人跡、落花繽紛的溪畔,也存在於怒眥憤詬的人間。
在人一向分別吉凶、憂患得失的習性中,置身人生的舞台,常淹沒在各種關係的追逐與推拒。當他把自己放在後台,回視自己與云云眾生,看到的不再是自身的處境,而是整幅世相,於是發現吉與凶的差別不是太遠,得與失的滋味都可品嘗。他看透憂患歡樂原來無常,就躍出了處境的牽縈羈糜而能超然於物。朱光潛認為這種「我」的覺醒,就是歡娛所自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詩人是祂的代言者,但詩人也無法說明美,他只能指出美的所在,等得眾人順著他的手,自身去與天地之美交會。這本《詩論》所談論的,不在教導眾人如何成為一個詩人,它為讀詩的人而寫,為何要讀詩,如何讀詩,歸根結底,當你也擁有詩人發現美的眼光與心境,便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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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論》本文,節錄如下:
讀詩就從看來雖似容易而實在不容易做出的地方下工夫,就要學會了解此種地方的佳妙。對於這種佳妙的了解和愛好就是所謂「趣味」。
趣味是對於生命的徹悟和留戀,生命時時刻刻都在進化和創造,趣味也就要時時刻刻在進展和創化。
從前中國談詩的人往往歡喜拈出一兩個字來做出發點,比如嚴滄浪所說的「興趣」、王漁洋所說的「神韻」,以及近來王靜安所說的「境界」。
我以為詩的要素有三種,就骨子裡說,它要表現一種情趣;就表面說,它有意象、有聲音。我們可以說,詩以情趣為主,情趣見於聲音,寓於意象。
詩原來有「顯」和「隱」的分別,寫景的詩要「顯」,言情的詩要「隱」。寫景詩不宜隱,隱易流於晦;寫情詩不宜顯,顯易流於淺。
王漁洋常取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和嚴羽的「羚羊挂角,無跡可尋」四語為「詩學三昧」,這四句話都是「隱」最好的註腳。
詩最大的目的在抒情不在逞才,情以抒情為主,情寓於象,宜恰到好處為止。情勝於才的仍不失其為詩人之詩,才勝於情的往往流於雄辯。以詩而論,李白不如杜甫,杜甫不如陶潛;以詞而論,辛棄疾不如蘇軾,蘇軾不如李後主,分別全在露才的等差。中國詩愈到近代,味愈薄,趣愈偏,亦正由於情愈淺,才愈露。詩的極境在兼有平易和精煉之勝。陶潛的詩表面上雖平易而骨子裡卻極精煉,所以最為上乘。
詩人的本領在能於哀怨中見出歡娛,在哀怨中見出歡娛有兩種,一是豁達,一是滑稽。豁達者徹悟人生世相,覺憂患歡樂都屬無常,物不能羈糜我,而我則能超然於物,這種「我」的覺醒便是歡娛所自來。滑稽者見到事物的乖訛,只一味持兒戲態度,謔浪笑傲以取樂。
在感受時,悲歡怨愛,兩兩相反;在回味時,歡愛固然可欣,悲怨亦復有趣。從感受到回味,是由實際世界跳到意象世界,從實用態度轉為美感態度。在實用世界中處處都是牽絆衝突,可喜者引起營求,可悲者引起畏避;在意象世界中塵憂俗慮都洗濯淨盡,可喜者我無需營求,可悲者我亦無需畏避,所以相衝突者可以各得其所,相安無礙。
藝術家和詩人的本領就在能跳出習慣的圈套,把事物擺在適當的距離以外去看,丟開它們習慣的聯想,聚精會神地觀照它們的本來面目。
藝術的世界仍然是在我們日常所接觸的世界中發現出來的,藝術的創造都是舊材料的新綜合。唯其是舊材料,所以觀者能夠了解;唯其是新綜合,所以和實際人生有距離,不易引起日用生活紛亂的聯想。藝術一方面是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人生隔著一層透視鏡面現出的返照,藝術家必了解人情世故,可是他不能落到人情世故的圈套裡。欣賞者也是如此,一方面要拿實際經驗來印證作品,一方面又要脫淨實際經驗的束縛。
我和物的區別在美感經驗中並不存在,美感經驗中的最大特徵就是物我兩忘。這種物我同一的現象就是近代美學家所說的「移情作用」,移情作用是原始人和嬰兒看世界的方法,也可以說是詩人和藝術家看世界的方法。因為有移情作用,無生命無情感的事物可以變為有生命有情感的。在移情作用中,人情和物理打成一片,物的形象變成人的情趣的返照。因此,物的意蘊深淺與人的性分深淺成正比,深人所見於物者亦深,淺人所見於物者亦淺。微塵中能否見出大千,全看人的性分何如。
一件極平凡的事物,經過藝術的點染,便成為一種情趣深永的圖畫。我們所欣賞的藝術愈多元、愈不同,我們的眼光也愈加銳敏,趣味也愈加深廣,見地也愈加遠大,人生世相也愈顯得燦爛華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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