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我有是非觀念開始,就很憎惡以身分地位炫耀自己,然後光明正大違反法紀的人們,不管是誰,人人都有言論誅討的權利。別讓這類人逍遙,或是變本加厲剝奪多數人的權益,是每一個還有良知的人,至少該保留在心中的執著。
我實在不喜歡仗著年輕氣盛,害西裝筆挺的老人們上氣不接下氣,以疲憊的身軀,蹣跚地追逐我輕盈的腳步。他們認為只要抓住我這個叛逆的孩子,記我幾個警告,詔告全校敢怒不敢言的學生,便能殺雞儆猴,揚言不得與學校當局反抗,否則就是這般悽慘下場。儘管他們深知理虧,依然要維護自己渺小的尊嚴與利益,殊不知樹立的巍峨法規,早已隨著諸多不公而凋零頹敗。
我搖搖頭直笑他們天真,打從娘胎出生,還沒有人敢公然威脅我。那些威脅我的大膽人士,他們墳上蔓生的雜草,可能比我身高還高一點點吧?我拿著攝影機,那台我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拍到證據的傻瓜相機,像一陣狂風在校園逃竄,我掌握教授們的醜聞,並想流傳到網路,讓人人審視他們偉大的言行舉止,然後留下羨慕的唾沫,吐在液晶螢幕上。喔,應該是吐在他們價值逾萬的西裝上才對。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教授們為了圖一己方便,將學生可以宣洩體力,盡情揮灑青春與熱情的籃球場,改建成不堪入目的停車場,這點我們學生還能包容,畢竟是受業恩師。有些老師必須不辭千里,披星戴月從遙遠的縣市趕來,這點我們都清楚,而且十分能夠諒解。只是有一點我們狐疑萬分:為什麼都不告知學生?為什麼逕自做出決定,並且大刀闊斧斬除荊棘,毫不保留春風又生的機會?於是我決定以身試法,嘗試違抗聖命的快慰,而我早已做好要當清潔工的覺悟了。
更諷刺叫我難以忍受的,是停車場前兩塊顏色鮮豔,各自鎮守停車場兩端,字體清晰,寫著「不准停車」四個大字的禁制標牌。頗具挑釁意味,使我潛藏的慍意完全爆發,青青草原被搞得烏煙瘴氣我還能忍受;網球場變成停車場我能釋懷;第二校區不讓學生使用,使用者需要付費我不想計較。但這次籃球場的事變,真的太過份,一股莫名之火,將熊熊燃盡九霄雲天。我撫掌大笑,想到一個好計畫,不是砸石頭這等粗俗暴力的方法,而我要讓教授無地自容。
我要趁日頭炎炎,每個人揮汗如雨,精神慵懶的那個時刻,仔細觀察停車場是否車滿為患,最好是給我抓到剛好有教授於車位停妥,下車那一瞬間露出煩躁的眼神,並丟下一瓶未喝完的鋁箔包。那就是最佳時機,配合「不准停車」的告示牌當做背景,我雖然攝影技巧不是頂好,但我應該反應敏捷地按下快門,然後倉皇逃逸,拍拍胸脯高聲歡呼。回到宿舍熱烈散播:這就是我們溫文儒雅、學識淵博的教授,他們正為了學術,不得以犧牲自我形象,為大家提供「見不賢而內自省」的負面教材。
教授的磊落情操,學生都了然於胸,我們感激涕零,久久不能自己,於是我們嚮往成為攝影師,希望為這寶貴的剎那留證紀念,然後叮嚀自己,沒有高深學問以及面露虛偽的功夫,我們是不能任意停車的,我們只能瑟縮在教室,那冷氣吹不到的陰暗角落,靜靜翻閱我們破舊的教科書,吃著快餿掉的便當,居偏僻簡陋而不改凜然豪邁,如此乏人過問的蒼茫遠志。
也該是學生與教授平心靜氣,坐下來好好溝通的時刻了。學生有許多讜言必須婉轉上呈,而教授亦有許多叮嚀極需柔和下達。我姑且相信是處理的程序出了岔,導致師生起了誤會。雖未勢如水火,但也岌岌可危,落於一觸可發的窘境。我逃到一處杳無人跡的寬廣空地,用手猛拉負片,讓它們在熾熱驕陽下,伴隨我無言的沉默,慢慢曝光,慢慢融入沉靜的思考中。等待天空落下起凌厲的雨勢,洗滌發生過的無奈與怨憎。我苦笑,雙手抱頭蹲著喃喃自語,直到這一刻,我依然相信校方有無法言盡的莫大苦衷。
但在草皮上萎縮成一團的底片,正卯足全力,以迴光返照的力量,嘗試默讀我優柔寡斷的懦弱,然後靜靜睡在我殘酷的鞋印下,帶著灰褐的漠然臉孔離開,到另一個充滿光明的世界,蒐集可以「滔滔不絕」的證據。我由衷感到抱歉,苦了它的鞠躬盡瘁,再如何理直氣和,掛在高空依然燦爛絢麗的,仍舊是我一人之力無法抵抗的權威,正努力灼傷每一吋,曾希望公理正義滋潤的肌膚。
一個人的無助,往往言語表達不出。而言語能侃侃而談的優閒,必然從不孤獨,就像教授的車子。總是成群聚集在某一點,以汽油桶內的驕縱,交換炎夏老燒不盡的腐爛。
2004/10/19初 2006/6/29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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