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哲學家皇帝寫起】
台灣重要散文家陳之藩日前去世。但這個消息在媒體上僅是簡單報導,沒有多少社會大眾注意。我不由得想起日前也同樣才去世的鳳飛飛,以及此刻仍在上新聞的Makiyo,他們的新聞,何以受到媒體關注?而陳之藩這樣一個重要的散文作家,台灣少有人不曾讀過他的文章,但為何他的離世,竟不起半點波瀾?
陳之藩這名字,相信多數台灣人並非毫無印象。在我們的中學時代,大多曾在教科書上讀過他的散文作品。回想起當年,他那篇《哲學家皇帝》是啟迪我踏上寫作之路重要的緣起之一。
本來在國中小階段,我對於作文就不太擅長;主要是無法像某些同學那樣在短短寫作時間內即可長篇大論並且言之有物,同時也沒有能力寫出美妙的辭藻,更懶得花心思去背誦名言錦句,或觀摩他人寫作範本。
會開始喜歡上寫作,是從高一開始。
那年我剛上高一沒多久,我們的國文課已寫過兩篇作文;這剛上高中的前兩篇作文,我寫得並沒有很好。其中的第二篇老師給了個中上的分數;至於我上高中第一篇作文,現在還記得題目較《論志氣》,這篇我不知道該怎麼寫,因此寫得不好,老師給了較低的分數。
我們國文課的第三篇作文,老師給的題目是【哲學家皇帝的省思】,因為我們剛上完課本當中陳之藩那篇《哲學家皇帝》的文章。國文老師想要藉由上課的機會,提升我們對於人文與社會的思考能力;便出了這樣的題目。
在那一篇作文裡,我很意外老師給了我高分。當年我自認文筆平平,何以那篇文章受到老師青睞?長大後回頭再看當年的作文,我才知道原因所在;因為老師覺得一個高中生對於政治、社會、與文化層面能有這樣的觀照,並不容易。
在那篇作文之後,我在班上的每一次作文課,逐漸比較能夠得心應手寫出想要表達的內容。於是,到了高二,我被班上同學推舉參加校內作文比賽。班上同學一開始推舉我時,我們導師頗猶豫,他原本屬意另一位同學去參賽,他說因為我寫作字跡潦草,可能在作文比賽上吃虧,而另外那位同學字跡端正,比較吃香。在那個年代,我們尚且不知道電腦打字為何物;學生的作文比賽除了比內容,還要比字跡好看與否。
在其他同學的強烈推薦下,老師還是派了我去參賽,而我沒有任何高興或光榮的感覺,只有感到緊張和擔心。因為競賽的規則,是要我和所有參賽學生,一起在同一個時段,限時寫作同一個規定的題目。當年我的作文功力,必須在足夠充裕的時間下才能有效發揮,(通常需要兩小時),因此對於限時命題作文很不在行,也不喜歡參加這樣的比賽。但既然被指定了,也只能硬著頭皮上戰場。
那次作文比賽可能是我學生時代唯一參加過的作文比賽,卻是個失敗的經驗;當時我因為原子筆漏水,寫得很不順,便用稿紙背面「擦拭」漏水的原子筆,因此把整張稿紙弄得髒污不堪。那時我呆頭呆腦得竟然不知道要向現場監督的老師借別隻筆來寫。(由此也可以知道我學生時代有多麼欠缺基本的生活教育)
事後當然沒有得名,我們導師也當著全班的面,說一位評審老師告訴他,雖然我寫得「內容很好」,但因為「字跡潦草」所以評審不能給我名次。(但好像還是給了佳作之類的安慰獎,算是通通有獎的性質);
我心想,所謂「內容很好」準是對我們導仔的恭維之辭(當時我寫得很不順,下筆簡直不知所云,怎可能寫出什麼好內容?),而「字跡潦草」也仍嫌委婉,其實就是「稿紙已被玷汙,骯髒不堪」,評審老師才會婉轉地說「字跡潦草」。
雖然有過這樣又糗又慘的作文比賽經驗,但整個高中三年,我們國文老師(同時也是我們的班導師,我們習慣用台語私下稱他為「導仔」),給我的作文分數大多很不錯,也好幾次把我的作文貼在教室後面佈告欄上作為範例,供其他同學參考。長大後回想起來,這可能與他喜歡我這樣的「文風」有關。他出的作文題目,大部分是論說文,因為那個年代的大學入學考試作文題目,仍以論說文為最大宗。高中時的我比較擅長寫論說文,從來只知道要認真寫作論述內容,而不曾刻意雕琢字句,因此比較不擅長寫辭藻優美的抒情或記敘文,(這可能也因為老師出題多是論說文的緣故);剛好我們班導師並不是很喜歡辭藻優美的抒情小品類文章,所以大概因此而比較願意去欣賞我的作文風格。
我們導仔這人,很值得一提。他的年紀當時已屆退休年齡,在校內是比較資深的教師,頭髮灰白,男性,山東人,身材頗壯,戴個鏡片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鏡;他的姓名只有兩個字,和某位黨國將軍同名同姓;他說話並沒有濃重的鄉音,他在我們那個保守而僵化的學校裡,是個奇特的異類;校長和其他行政人員對他都敬畏三分,也經常和他爭吵;爭吵的原因大多是為了要不要對學生記過之類的;因為我們班上有些學生會偷偷抽菸,這在學校是禁止的,被抓到就要記過。但我們導師經常去向校長或訓導主任爭取不要記學生過,有時還因此激烈拍桌。他的理由是:抽菸沒什麼大不了。學校上自校長,下至老師與行政人員,那麼多人都公開在校園抽菸,憑什麼禁止學生抽菸?
附帶一提,他自己也經常抽菸。在當年,台灣的法律尚未禁止教師和行政人員在校園內公開抽菸,只有禁止未成年人抽菸。
可以想見,我們導仔是多麼令校長和行政人員頭痛的人物,也難怪他在同事之間,人際關係並不能好。不過,他在某些其他老師眼中,評價頗高;例如上我們音樂課的一位女老師,就說他「剛正不阿」;而另外一位年輕男老師,則告訴我們,我們的導師是全校唯一拒絕吃「敬師便當」的老師。
原來學生們每天中午訂便當的費用當中,大約有3%是作為「敬師便當」的費用,校長、老師、行政人員都可以因此吃到免費的便當。這是製作便當的廠商和學校行政當局長久以來合作經營生意的模式和慣例,但是通常學生和家長並不知道有這筆費用的存在。
我們導仔認為這是一種官商勾結的自肥行徑,他拒絕同流合汙,所以在學校裡,他的風格鮮明,不論在言教或身教上都是如此;升學主義不是他教學唯一的考量;他更重視教出來的學生是否品行端正。
在打罵教育仍然盛行的年代,雖然我們已是高中生,年紀不算小了,導仔卻仍然會打人,但打得已不像國中時那樣激烈。打人的方式通常是用一塊長條狀木板打手心;至於老師打人的原因,不外乎上課講話不守秩序、遲到、考試考不好...等等,我也被打過好幾次。
那時,班上有幾位同學喜歡翹課,翻牆到校外溜達玩樂,快放學時才回到教室,也因此常被記過。老師也會打這樣的學生。
有一次,一位姓張的同學,好像是因為翹課(或是上課睡覺,有點忘了)被我們導師糾正,他和導仔站著對峙,在老師罵他時,回嗆老師一句三字經,並且喃喃咒罵,導仔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一把掌甩在那位同學臉上,那位同學來不及反應,但我們導師已經雙手連續十幾巴掌一直打。那位同學被打得身體重心不穩,差點跌倒。
當導仔收手後,那位同學淚流滿面,滿臉通紅,回到座位上哭泣。我們導仔此時對著全班說,這個學生讓他很傷心,原本他可以讓學校對這位學生記過,但他決定不對他記過,並且,他從此不打學生了;他要想想該用怎樣的方式才能教育好學生。
我們全班同學都因為這場意外的插曲而「得救」,從此不再忍受皮肉之痛。
在我們都出社會以後,有一年,我另一位姓李的高中同學,據他轉述,某天他在街上遇到了這位被打的張同學,當時張同學已是一位業務員,正在街上推銷商品。不曉得是誰先認出誰,總之,李同學和張同學寒暄了起來,兩人談了一下多年來的狀況,接著,李同學提到張同學當年被導仔甩巴掌的那件事。
出乎李同學意料的是,李同學原以為張同學對於我們導仔應該會記恨一輩子,畢竟當年在班上被甩巴掌,那是多嚴重的羞辱!沒想到張同學不僅不記恨,竟說他非常感激我們導仔當年狠狠甩他巴掌,張同學說,自那次事件之後,自己深自懺悔,痛改前非,才從此走上正路,沒有繼續向下沉淪。
我完全可以理解並且體會張同學那樣的心境。
自高中畢業後多年至今,我不曾再見過我們導仔,也不曾見過張同學,但我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樣的緣分,或說那股強大的命運影響力量,緊密地將我們這一群人,在那樣一個特定的時空背景下,串在一起,交織成一曲充滿回憶的樂章;
此刻,我看到自己站上了舞台,指揮著一群人合唱,那裏頭每一個唱歌的團員,眼神都純真善良,神色優雅從容;我們共同吟唱著「人生」這首意味深長的詩篇。
(2012-03-02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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