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川端康成的《雪鄉》聯想到谷崎潤一郎的《細雪》和三島由紀夫的《春雪》
三度搬上銀幕的唯美派電影《細雪》
1983年,日本東寶電影公司,為了慶祝創立五十週年,推出一部代表日本細緻文化的電影《細雪》。男主角除了石坂浩二、伊丹十三外,
四位女主角,更是堅強的卡司。包括老中青三代的岸惠子、佐久間良子、吉永小百合,以及古手川祐子。
谷崎潤一郎原著的《細雪》,是描寫大阪船場沒落的蒔岡家族四姊妹的感情故事,情節主軸是姊妹們幫老三雪子婚事奔走的經過。影片從她們賞櫻揭開序幕,她們固定在春季,時花綻放的季節,身著典雅的和服,在料亭膳後,一日行遍京都的名所 : 灰霧中的嵐山渡月橋、天龍寺的雨中櫻花木、大覺寺的花吹雪、平安神宮的紅枝垂。片頭在韓德爾的音樂襯托下,更是絕配。
導演市川崑將櫻花場面拍得極美,四姊妹的外型取鏡,有如仕女圖的工筆畫,呈現日本傳統畫的典雅雍容氣質。
谷崎潤一郎《細雪》(ささめゆき)是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潤一郎,從戰前寫到戰後的長編小説,全編會話以大阪口音呈現(谷崎東京出身,關東震災後遷居京都)。日本自明治維新起,經濟也跟著蓬勃發展,善於經商的大阪商人,逐漸形成自身的上流社會,他們聚居在大阪神戶間,依山傍水的蘆屋地區。他們賞花、賞月、觀劇、相親、拾楓葉、家庭音樂會……。過著又古典、又摩登的生活,穿著談吐用字亦然。 谷崎夫人松子,即出身此類家庭。眼見海外戰爭持續惡化,文豪哀惜絢爛的社會秩序逐漸瓦解,於是以谷崎夫人家族的故事為主軸,1942年秋天,開始在月刊誌『中央公論』發表連載《細雪》。1943年,被軍方要求停止連載,理由是「違背時局」。谷崎持續寫作,私下發表,甚至印給親朋好友。但因用紙限制,仍被軍部制止。戰後恢復連載,直到1948年完稿。1949年,《細雪》獲得朝日文化賞,作家三島由紀夫也給予高度評價。後經讀者票選,《細雪》成為日本近代文學必讀的代表作之一。1950年,首度被搬上銀幕,該年可說是「細雪年」。
《細雪》(1950年、新東寶公司出品)
導演:阿部豐。演員:花井蘭子(照片右起)、轟夕起子、山根壽子、高峰秀子(以上四姊妹)、伊志井寛、河津清三郎。高峰秀子飾演任性開放的么妹。
《細雪》(1959年、大映公司出品)
導演:島耕二。演員:轟夕起子、京町子(照片右起)、山本富士子、叶順子(以上四姊妹)、川崎敬三、根上淳、菅原謙二。叶順子似乎更適合演崇尚自由戀愛的妙子。
《細雪》(1983年、東寶公司出品)
導演:市川崑。演員:岸惠子(照片右起)、佐久間良子、吉永小百合、古手川祐子。四位都是各自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演技派美麗明星。
導演市川崑的話 (市川昆:名導演47)
……希望能重現當年,既古典又現代的風景、風情與人心。細雪,在關西的語言中,象徵著許多美麗的人、事、物。然而,經陽光一照,細雪迅即溶化,稍縱即逝。標榜唯美主義的谷崎文學,在《細雪》中,雖然敘述著許多家族的瑣碎事情,究其根底,亦不失為辛辣的人間喜劇。……戲劇最後的自言自語「縱使發生了許多事情,到頭來,似乎一切都沒有變。」時光雖然不斷流逝,人間戲碼,總是重複上演。
http://tw.myblog.yahoo.com/tenorbass6/article?mid=3387
旖旎的女性物語 2007-10-26
市川昆的鏡頭穩穩當當,跟隨著風景、人物四處遊走,就像穀崎潤一郎銳利而唯美的文字。《細雪》真虧得交到了這樣的導演的手中,才能展現出一如原著一般複雜而饒有情致的韻味來。很多大製作,都是形式大於內容,然而這部烙上了“東寶映畫50周年紀念”大標籤的電影,卻極具大和美感神韻。大段的篇幅停留在紛飛的櫻花與楓葉上,還有華麗繁複的和服,誠然,這些是誇張的,但是正如同大富之家規矩之誇張以及所有倫理人情之誇張一般,終究難以避免。
四姐妹,敗落的舊時貴族出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樣到底不是馬路上撒歡的野姑娘,老了也不會是親自動手擦地板下廚房的家庭婦女。像大女兒、二女兒那樣,一把歲數,在家操持的是祭祀、婚事之類的場面功夫;或者像三女兒、小女兒那樣,有自己的思想自己所要張羅的事物,追求不同,卻一樣能把精神空間塞的滿滿當當。開場是和風細雨中的翩翩櫻花,整個故事其實也波瀾不驚,儘管幾番來回、甚至還死了人,到底是平靜的度過了這一整年。
故事的主線放在了吉永小百合扮演的三女兒雪子身上,穀崎潤一郎的原著中將雪子放在了真善美的那一端,寧靜、美好、倔強、溫柔,處子一般純潔,連帶著相貌,也是文文弱弱的古典派。相對的四女兒妙子,則是西式作風,以一個道德敗壞、桀驁不馴的形象縱橫著,儘管作為當下的審美觀來看,這種打開桎梏追求自我的道德犧牲很有勇氣很有魅力,但是在整個故事的立意上看,顯然是反面的。
雪子的相親總是以失敗告終,她從來沒有意見,但是拒絕起來卻是斬釘截鐵的,幾次讓辛苦張羅的大姐鶴子與二姐幸子非常失望。作為大富之後,她當然不能屈尊,然而家族的輝煌到底已成為歷史,加之年齡漸長,她的選擇權相對並不寬泛了,大姐二姐當然希望早日嫁掉這個妹妹,她自己卻是不依不饒的。妙子倒是看上了家貧的小攝像師,卻被姐姐們私下取笑“並不想有那樣一個妹夫”,當初與她私奔的男人更是無用無賴,最後跟從的也是一個不算出息的男人。如夢如幻的細雪之中,雪子身邊站著出身高貴的未婚夫,在火車站看著載著大姐一家的火車逐漸走遠。那一邊,卻是儼然家庭婦女狀的妙子與前來探望的幸子坐在火爐邊聊天。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你有你的追求,我有我的歸宿,即便是親生姐妹,也不儘然能夠走到同一個層面上。
大女兒鶴子一直守住祖屋,作為長女,這是她的責任。但是在幾經變幻之後,她毅然選擇與丈夫前去東京開始新的生活,這不僅是大地主大家族結束的象徵,更是人物心理的轉變——從驕傲而矜貴的女系轉向了日本傳統的依賴男性的生活方式。最惆悵的是二姐夫貞之助,他在酒館中淚眼朦朧道:“她要結婚了。”這個“她”,指的是三女兒雪子,貞之助對於雪子的曖昧之情,是很值得玩味的。
二女兒幸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風風火火、大情大性,七情六欲擺在臉面上,美的招搖。夫妻之間很明星的是女強男弱,招進門的女婿,到底是讓著老婆三分的。在這種性別壓抑的情況下,看到雪子那般稍帶病態的婉約的情致、好似極度需要呵護,自然會激發出不一樣的心態。更何況雪子是美麗的,在櫻花飛舞中四姐妹抬起臉來,都是美麗的,唯獨雪子的美最切合這短暫而絕倫的絢爛。全片中最綺麗的畫面便是,貞之助下班回家,無意之間看見正在修建指甲的雪子,雪子帶著含蓄而神秘的微笑,看著她,慢慢的用和服下擺把袒露的大腿遮蓋上。貞之助的表情仿佛是窺伺了一副全世界最美好的藝術品,原本是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如今卻變成可望而不可及。幾次相親,他內心都是希望不成功的,當雪子拒絕婚事之後,姐姐們指責,而貞之助內心深處顯然是高興的。即便不能得到,這麼一個可人兒每日在家裡進出,也仿佛是擁有了她一般。所以千挑萬選之下,終於撿到一個出身、經歷、成就都算非凡的男人,他的潰敗心理可見一斑。以血緣、婚姻而聯繫在一起的一家同胞,彼此之間的愛慕、嫉妒、關懷、護短等等各種情狀綜合到了一起,教人自己也琢磨不透,到了最後,才發現其實愛大於一切。所以一直對大房有點齟齬的雪子在送別大姐之時若有所失,所以高高在上的幸子對待落魄了的妙子時還是提攜著幫忙著的。說到底,一家人呀,這個是天生的,沒有辦法的。
潰不成軍的,是那個戰爭的時代,是那個戰爭時代之下的舊體制。大的家族終究落下了帷幕,出嫁的出嫁、成家的成家、遷移的遷移,女兒家的美其實是一輪斜陽,染紅半邊天的時候最燦爛,之後,就了無聲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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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落盡成秋色──谷崎潤一郎的《細雪》
「細雪」在谷崎潤一郎的《細雪》裡其實沒有出現過,賞櫻倒是蒔岡姊妹們每年不能錯過的盛事,只是一次比一次冷清;所謂「細雪」,也許不是實實在在的雪花,而是一種如雪般細碎、輕盈又無以名狀的哀愁。《細雪》刻劃大阪沒落商家蒔岡四姊妹的命運,以三十多歲尚未出嫁的三妹雪子為中心,多次的相親穿插四妹妙子的戀愛經歷,還有時為妹妹操心的二姊幸子、貞之助夫婦和大姊鶴子、辰雄夫婦的生活,寫出了傳統日本人的纖細、多慮與含蓄,也寫出了以大阪為代表的古典風尚。
中卷大姊鶴子隨著丈夫調職遷居東京,帶出四姊妹對東京生活和文化的抗拒。鶴子雖然不曾明說不喜歡東京,反而逐漸融入新生活,但每次登場都伴帶著滿腔愁緒,可知適應得有點遺心。幸子、雪子和妙子一說到要去東京,便不情不願,東京的資生堂美容院,她們一點都不嚮往,因為在繁忙的都市,單是排隊輪候便要好幾個小時,倒是她們慣常去的那家大阪小店親切。四姊妹個性迥異,但有一樣共通:都覺得京、阪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對大阪人的身份充滿優越感。那種微妙的優越感其實源自對東京的陌生與恐懼,然後才轉化成不屑。在東京,她們會為自己的大阪口音感到難堪,卻又不屑學說東京話,到底覺得東京文化粗野淺薄。不過隨著社會發展,那些她們所熟悉與引以為傲的傳統風尚與氣派,彷彿正在點滴消逝。
小說上卷華麗鋪張,寫京都賞櫻,中秋賞月,飲酒作詩,一派好夢正酣,到中卷初顯衰敗,下卷雖以雪子出嫁作結,但伴以妙子的嬰孩一出生即夭折的惡兆,妙子也幾乎性命不保;雪子在臨近出嫁連天患病,對新生活沒有絲毫期待,只為逝去的每一天感到惆悵;鶴子則來信向妹妹要舊衣物,呈現家道沒落的徵兆。四姊妹最懷念的,始終是昔日在大阪一起長大的日子……書末,一股濃濃的悲哀揮之不去。
雪子是小說的中心,也儼然是是日本古典美的化身。谷崎潤一郎早年崇尚西洋美術和彼邦的開放自由,後來回歸東方精神。在《陰翳禮贊》裡,他對日本傳統建築、器物、藝術及生活的描寫充滿戀慕,獨到的美學觀點裡懷有一種對遠古的眷戀──所謂「陰翳」,即指山道林蔭的幽暗處,或力求隔絕陽光的傳統日本房間格局。在陰翳中,生活更有一種沉思的趣味,古代的泥金畫、漆器、水墨畫的潛藏光澤也更顯深沉優雅。《細雪》對雪子的頌讚,亦是這種懷舊心態的投射。雪子莊重典雅,個性非常內向,對相親的態度模稜兩可,要家人揣摩她的心意,也只有爽朗隨和善解人意的幸子能猜透她的心思。雪子面對陌生男人更是靦腆,每令相親對象苦惱卻步,最令人印像深刻的是相親對象來電邀約,雪子竟然躊躇不敢接聽,希望等幸子回來替她應付;後來硬著頭皮接聽了,卻因為對答唯唯諾諾氣得對方掛線。在現代人的角度,雪子難免不夠爽快直率,但這種古典的含蓄與矜持卻又是粗淺的現代人所不會擁有的,通過貞之助的解釋,穀崎表示懂得玩味古典情趣的人,才會懂得欣賞雪子的迂迴──亦正如世代生在大阪的蒔岡姊妹,才懂得對傳統風尚珍而重之。而雪子最可貴的,是她並非沒有主見,也決不會逆來順受,對待家人充滿溫情且意志堅定。幸子的女兒患上傳染病,她無懼病菌悉心照料;家人發覺離經叛道的妙子「闖了禍」,幸子夫婦一味迴避不談,最後還是由雪子義正辭嚴指斥妹妹,而斥責之中又包含關愛。
如果《細雪》是部黑白片,妙子一定是其中一抹驚艷的異彩。置身三個溫婉優雅的姊姊之間,最小的妙子彷彿一段詭異的變奏,一朵偏生的野花;斑爛,奪目,出格。她個性外向獨立,不甘過等待相親的被動生活,自己學做人偶、洋裁賺錢維生,會跳山村舞,又嚮往到法國遊歷,登場時是個跳脫爽朗的女孩,到結尾美好形像漸次剝落,露出面對物質和愛情的軟弱。在她口中,跟她糾纏不清的公子哥兒奧畑要靠她補貼過活,事實是她不愛他卻偏離不開,揮霍他的錢財又一再搭上其他男人,最後懷上一個酒保的骨肉。一個充滿生命力的靈魂,無奈配上了一副萎靡的肉體,純真甜美又放蕩、無力,血液裡的美,帶點頹廢的邪。小說提到雪子有時會借穿幸子的貼身衣物,但總不碰妙子的,暗暗寫出妙子生活放浪。她是姊妹中最要逞強,又最脆弱的一位;最不願依賴家庭,遭遇也最堪坷,叫人格外憐愛。
小說的單行本於1948年出版,兩年後即由新東寶的阿部豐搬上銀幕,電影裡佔戲最重的正是高峰秀子飾演的妙子,這樣的鋪排可謂獨具慧眼,選角亦顯然眼光獨到──谷崎對高峰秀子稱許不已,高峰秀子由此變成穀崎家的常客,儼然是家庭一分子,她在片中講的蘆屋話,便是由穀崎寫妙子的藍本嶋川信子指導。《細雪》四姊妹都有現實中的藍本,她們就是穀崎的第三任夫人根津松子和她的姊妹,根據高峰秀子在自傳所說,嶋川信子的性格的確跟妙子一樣,是穀崎家的「異端者」。被兩個姊姊揭破一直花費奧畑錢財的一幕,高峰秀子初時對答自若,指裡夾著香煙吞雲吐霧,一副滿不在乎、聽不入耳的樣子,當雪子一句一句說中了她的事,她無以反駁,眼神開始變得幽怨。鏡頭慢慢逼近她的臉,在沉默之中,一雙眼睛訴說了萬般委屈與難堪,既倔強,又脆弱。
高峰秀子秀子在穀崎心中地位超然為人所共知,他在散文〈我喜歡的六張玉容〉裡,便有「……不將高峰秀子放進來似乎覺得不妥,卻或許是把寶座讓給年輕人的時候了吧……」一語。秀子演過他筆下的人物,更當過繆思,化身女優「高嶺飛驒子」現身他晚年寫作的《台所太平記》。不錯,平假名「たかねひだこ」正是開「たかみねひでこ」的玩笑,連暱稱都叫「ダコちゃん」!
文學作品要改篇成電影而能表現其精髓,多少得看導演的修養與美學追求。市川崑的電影版在三個改編版中最為人所熟知,卻重戲劇性多於意境。為了製造戲劇效果,電影加添了很多與原作精神背道而馳的劇情,小說裡的貞之助非常疼惜幸子,而且愛屋及烏常為小姑們奔走,好得實在有點過份,市川崑擅加一筆貞之助與雪子互相吸引,又將妙子的離經叛道強行解釋為博取家人注意,相信不無對原作自我解讀的意味,卻也正是這些庸俗化的解讀,成了電影的致命傷──結尾處,貞之助在酒館裡望著窗外綿綿飄灑的細雪,為雪子即將出嫁黯然落淚,小說裡那種緬懷舊日情景的悲哀,化為膚淺的傷感,無論如何都無法令人看得稱心。人物的複雜與細膩處亦通統被抹平,鶴子儼然剛愎自用的自私女人,眼中只有自己沒有妹妹,幸子無辜變成歇斯底里的妒婦,因為雪子被改成跟貞之助關係曖昧,本來寫得血肉豐滿的妙子則簡化成一個缺乏關懷的反叛少女,徒見空洞驅殼,伊丹十三將辰雄演繹得狂躁自大,亦是莫名其妙,四姊妹在片中嘰嘰呱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通俗劇。原作細細勾勒的女兒纖細之美,到了市川崑手裡竟都淪為俗態,難道在他的眼中,女人只堪被這樣刻劃?
阿部豐在處理情節上算不上得心應手──畢竟是那麼綿密舖張的小說,濃縮起來一定有不足,但書裡四姊妹時有齟齬磨擦,卻始終血肉相連的感覺,卻是切切實實的拍出來了,而他和編劇(八住利雄)最具慧眼之處,當然是以最可圈可點的妙子為重點,然後選中了(假設這不是基於電影公司的安排)最能駕馭這個角色的高峰秀子。
http://movie.douban.com/review/1885054/
谷崎潤一郎
攝於1913年
一高時代、與校長新渡戶稻造(1908年〈明治41年〉)
谷崎潤一郎的出生地
蘆屋市谷崎潤一郎紀念館
谷崎潤一郎(1886年7月24日-1965年7月30日),為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春琴抄》、《細雪》,被日本文學界推崇為經典的唯美派大師。
1886到1910年代
谷崎潤一郎出生於東京,父親是米商。1908年他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就讀文學,讀了兩年之後就離開學校,並辦了《新思潮》文學雜誌。1916年與石川千代結婚,隔年生下長女谷崎鮎子。1918年年底他曾到朝鮮,中國北方和江南一帶拜訪。回到日本之後擔任了一陣子的中日文化交流顧問。
1920年到1940年代
1923年9月時,發生了東京大地震,谷崎潤一郎全家搬到關西的京都,此後他的寫作從青年時的西方風格轉變,開始帶有一些大阪方言和大阪特有的風土人情。1926年年初,他又再度拜訪中國,並結識了文人郭沫若。1949年,63歲時他獲得了日本文化勳章。
1940年代到1960年代
1952年,谷崎潤一郎高血壓相當嚴重,隨後到熱海靜養。1958年,有中風現象,右手麻痺,此後的作品都用口述的方式寫作,1960年代,他由美國作家賽珍珠推薦提名諾貝爾文學獎,是日本在早期少數幾位獲得此大獎提名的作家之一。當時谷崎潤一郎已年老病重,在1965年時因腎病去世。葬於京都法然院附近的公共墓園,其墓地立有兩塊青石分別刻上「空」、「寂」二字。三年後由另一位被提名的知名作家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作品
《刺青》(1910年)──短篇小說
《麒麟》(1910年)-短篇小說
《惡魔》(1912年)-短篇小說
《鬼面》(1916年)-長篇小說
《小小王國》(1918年)-短篇小說
《春琴抄》(1933年)-短篇小說
《痴人之愛》(1925年) -長篇小說
《卍字》(1928年)
《武州公秘錄》(1932年)
《細雪》(1948年)-長篇小說
《少將滋幹之母》(1950年)
《鑰匙》(1956年)
《瘋癲老人日記》(1962年)
《禦國與五平》(1922年)——獨幕劇
《陰翳禮贊》——評論集
《源氏物語》——口語譯本(1934年~1941年)
http://zh.wikipedia.org/wiki/%E8%B0%B7%E5%B4%8E%E6%BD%A4%E4%B8%80%E9%83%8E
谷崎潤一郎作品集_小說線上閱讀
http://book.kanunu.org/files/writer/9897.html
谷崎潤一郎
谷崎潤一郎是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早期作品追求從嗜虐與受虐中體味痛切的快感,在肉體的殘忍中展現女性的美,故有“惡魔主義者”之稱。中後期作品回歸日本古典與東方傳統,在與諸多社會關係疏離的背景下,幽微而私密地描述了中產階級男女之間的性心理與性生活。穀崎的小說世界充滿荒誕與怪異,在醜中尋求美,在讚美惡中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義。他的散文世界則洋溢著濃郁的日本風,耽溺于陰翳的神秘、官能的愉悅與民族的風情。
生平簡介
谷崎潤一郎1886年7月24日生於東京一米商家庭。他幼時家生活富裕,後來他父親的生意失敗,家道中落,念中學時曾教過家館。1905年,在親友的資助下,入第一高等學校,1908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國文系 ,接觸希臘、印度和德國的唯心主義、悲觀主義哲學,形成虛無的享樂人生觀。他在讀到三年級時因為拖欠學費而退學,從而開始了其創作生涯,文學上受到波德賴爾、愛倫•坡和王爾德的影響。1910年輟學,與劇作家小山內薰、詩人島崎藤村一同發起創辦了《新思潮》雜誌,並發表唯美主義的短篇小說《刺青》、《麒麟》。小說《麒麟》中描寫了中國春秋時代孔子遊說衛靈公遭奚落的故事情節,《刺青》 則寫的是一個以刺青為業的青年畫工採取誘騙手段迫使原本善良的女孩變成“魔女”的故事。這兩篇小說因構思新穎、文筆流暢而受到日本唯美主義鼻祖永井荷風的青睞,永井發表專論讚賞他為日本文壇開拓了一個不曾有人涉足的領域,給予高度評價,穀崎從此正式登上日本文壇。他的創作傾向頹廢,追求強烈的刺激、自我虐待的快感和變態的官能享受 ,自稱為“惡魔主義”。代表作《春琴抄》的主人公佐助,為了表示對盲女春琴的愛,竟用針刺瞎兩眼,表現一種被虐待的變態心理。晚年的作品《瘋癲老人日記》(1962)更集中地表現了他頹廢的一面,耽於變態性欲的描寫。但他有的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現實問題,如短篇小說《小小王國》 (1918),塑造了一個外貌醜陋而才智出眾的頑童形象,襯托貧病交迫的小學教員的淒涼。長篇小說《鬼面》 (1916)描寫寄人籬下的窮學生的遭遇。
1916年與石川千代結婚,隔年生下長女谷崎鮎子。谷崎的漢學造詣很深,曾在秋香塾攻讀漢文,十幾歲時即能賦漢詩。1918年 ,他隻身到我國東北、北京、天津、漢口、九江及江浙等地遊歷,返國後寫《蘇州紀行》、《秦淮之夜》、《西湖之月》等。回到日本之後擔任了一陣子的中日文化交流顧問。 他還在一九三四年到一九四一年之間,先後用了八年的時間從事《源氏物語》的今譯工作。他的《源氏物語》口語譯本(1934~1941)文筆明麗酣暢。1949年,63歲時他因此獲得了日本文化勳章。
1923年關東大地震後,穀崎把全家由東京遷到京都,定居下來。京阪一帶秀美的自然景色、純樸的風土人情、濃郁的古文化氛圍再次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因此,關西的風土人情成為他後半生寫作的背景,著名的作品是戰爭期間為回避對法西斯的支持而寫的長篇小說《細雪》(1942~1948),它描寫一家四個姐妹的婚姻生活,穿插了一些觀花、賞月、捕螢、舞蹈等活動和風流韻事,人物的心理刻畫細膩,對話是用京都、大阪的方言,別具特色。日本戰敗後不久,三卷本《細雪》全部問世,受到各國文壇好評。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說,《細雪》不僅是穀崎個人作品中的高峰之作,也是整個昭和文壇的優秀代表作之一。法國文學家讓•保羅•薩特盛讚這部作品是“現在日本文學的最高傑作”。1926年年初,他又再度拜訪中國,在上海與郭沫若、田漢、歐陽予倩等人結識,回國後寫《上海交遊記》。
1952年,穀崎潤一郎高血壓已相當嚴重,隨後到熱海靜養。1958年,有中風現象,右手麻痹,此後的作品都用口述的方式寫作,1960年代,他由美國作家賽珍珠推薦提名諾貝爾文學獎,是日本在早期少數幾位獲得此大獎提名的作家之一。當時谷崎潤一郎已年老病重,在1965年時因腎病去世。葬於京都法然院附近的公共墓園,其墓地立有兩塊青石分別刻上「空」、「寂」二字。三年後由另一位被提名的知名作家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谷崎潤一郎的弟弟谷崎精二也是日本知名作家。
三次婚姻
谷崎也算出身豪商,家裡開印刷廠,跟政府掛鉤,印一種票據。母親是當地有名的美人,曾上過月份牌。他是長男,從小有好幾個保姆服侍。小學一年級時,他無法適應集體生活,休學了一年。第二年再進小學,就一直是年級的第一名,被稱為神童。後來一帆風順地跳級上了重點中的重點學校——一高(相當於東京大學附屬高中兼預科),再接著順理成章地進了東大外文系。可在他求學期間,家道中落。後來經老師介紹,去了一家有錢人家做包吃包住的家庭教師。當時,他已開始文學創作,有點藝術家的浪漫氣質,愛上了主人家的女僕,兩人情書來往。不久,戀情被發現,這樣的大戶人家不喜歡下人有誹聞,於是他被辭退。
失去了經濟來源,他決心靠文學來養活自己,就從外文系轉到了國文系,沒多久因為付不起學費退學了。他開始在文學社的內部刊物上發表作品(當時能上名牌大學的都是精英,校內刊物水準很高,在文壇也倍受關注)。他早期成名作品是《刺青》、《少年》、《麒麟》,特別是《刺青》,給人一種華美妖豔的震驚。當時文壇盛行自然主義,私小說作家們喜歡用枯淡的筆觸來寫自己每天的吃喝拉撒,已是名家的永井荷風對此不以為然,他本人文風唯美,看到穀崎的作品,精神一振,加上對自然主義的逆反,他在評論中對穀崎大加讚賞。谷崎因而名聲大噪,在文壇展露頭角。
谷崎雖然不是私小說家,但他的私生活和作品的互相依靠甚至超過私小說家。他對衣、食、住和女人的追求一生沒有止境。20 多歲時,他有一種奇異的愛好,要找一個娼婦型的女子做妻子。他迷上了一個藝妓,可那個女子已有人包養,就把自己的二妹介紹給了穀崎。這就是谷崎的第一任妻子千代夫人。他們不久結婚,一年後他唯一的孩子——女兒鯰子出生。但婚後不久,他發現千代雖是藝妓的妹妹,本人卻是賢妻良母型,不禁大失所望。他看上了千代15歲的三妹是“可造之材”,於是經常把千代打發回老家照顧他父親,自己卻在東京和三妹半公開地同居起來。這一段培養少女的經歷被他寫成了前期的代表作《癡人的愛》。後來那位三妹在谷崎的資助下成為了演員。
有一段時間他真心想和三妹結婚,但谷崎是長子,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覺得一定要幫前妻解決好今後的生活才能離婚。他刻意地經常不在家,拜託他的好朋友著名詩人佐藤春夫照看妻女,想撮合佐藤和千代。佐藤和千代得到他的暗示,經過一段時間來往,也真的產生了感情。可是事與願違,三妹拒絕了谷崎的求婚。他又想和千代複合,找到佐藤春夫,要和他絕交,說以前的事一律作廢,讓佐藤不要再聯繫千代。佐藤給他玩得昏頭轉向,卻又真心愛上了千代,在絕交期間不能給千代寫信,就寫了很多情詩發表在報刊雜誌上。後來匯總成《殉情詩集》,被譽為日本近代戀愛詩集的壓卷作。谷崎也根據這段經歷寫了《神與人之間》、《食蓼蟲》等作品。
他們這一絕交就是六年。其間佐藤結了婚,又離了婚。穀崎想和千代重歸於好,但夫妻關係總是坎坷。六年後,他們在東京的一次聚會上又碰面了,一笑泯恩仇。佐藤說起自己家庭生活不如意,穀崎並沒作聲。回去後他想了想,再次找佐藤說,“其實我和千代也總是和不來,要不那件事我們再商量商量?”他們三個人討論之後,聯名給親朋好友發了一張明信片,聲明“千代跟穀崎離婚,跟佐藤結婚。鯰子由千代撫養,穀崎家的住房讓給佐藤和千代。”當時穀崎住在神奈川縣的小田原,這件事被稱為“小田原事件”,也就是俗稱的「細君譲渡事件」,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被作為文學家道德敗壞的例證。然而,谷崎的文學卻從此後漸入佳境。
他和千代夫人關係冷淡期間一直出遊在外。一次,在別人招待芥川龍之介的宴會上,他認識了慕名前來見芥川的根津松子夫人。松子出身于關西的大戶人家,是四姐妹中的老二,當時嫁在大阪數一數二的大富豪根津家,已生兒育女。(也就是《細雪》蒔岡四姐妹的故事原型)穀崎一見傾心,驚為天人。可是,雙方都有家庭,而且根津家財大勢大,他只是一介文人,所以雖然仰慕,但也遙不可及。
1923年關東大地震,穀崎當時正坐在長途汽車上,司機機智勇敢地開著滿車乘客逃出了危險地帶,但從此穀崎怕死了地震,覺得關東再也住不下去。當年就全家搬往關西,和根津家比鄰而居。從此他的藝術觀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那時東京受西方影響很大,非常前衛,而關西還保留著日本傳統的價值觀。谷崎愛上了關西的一切:飲食、服飾、語言、建築……,他的創作也從所謂現代派轉為古典派,對女性的嚮往也從娼婦型轉為女神型。
他覺得關西方言語調婉轉含蓄,特別適合女子使用,所以開始嘗試用關西方言寫作。可他是東京人,特意從大阪的女子學校找來一個女學生做語言上的校對。第一本書寫成後,他讓這名女秘書邀請幾個她女校中的同學一起出去吃飯慶祝,特別指明要家世良好的大家閨秀。其實他一直與松子夫人書信來往,但自己也知道是無望的。當時的女性,如果真的私奔什麼的,那是醜聞,只是寫寫信的話不算什麼,甚至還是一種風雅的行為。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女子,就好像《源氏物語》中一樣,要是說什麼“我結了婚的,你不要來糾纏我”,反而是大煞風景、不懂情調的事。收到短歌、俳句之類,還要恰如其分地回一首。穀崎在信中稱松子夫人是激發自己創作靈感的藝術女神,用非常恭敬的謙語,表示願意作松子夫人的奴僕。
話說回來,谷崎明知和松子夫人沒有結果,就打算找個新人。他從女秘書帶來的3個女同學中挑選了一個,展開攻勢。這是一個20歲出頭,還充滿幻想的文學女青年。谷崎想把她培養成理想的妻子,好像光源氏培養若紫一樣。1930年,他和千代離婚,第二年和這位丁未子夫人結婚。婚後,穀崎家和根津家仍是鄰居,兩家經常走動。
蜜月後沒多久,穀崎發現要把這個日本娃娃似的年輕夫人培養成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對40後半期的自己來說太累了。而根津家因為戶主(松子夫人的丈夫)不擅經營,那時經濟已很拮据,只剩表面的排場,後來甚至把別墅都賣了。而且根津先生有一個公開的情人,很少回家。根津和松子的婚姻也搖搖欲墜。穀崎看到了自己愛情的一線曙光,在根津家的默許下,兩人迅速接近。在谷崎和丁未子短暫的婚姻生活中,數次借住根津家的別墅,沒幾個月,他們就分居了(穀崎還算沒有耽誤她的青春,並發誓永遠不在任何場合寫丁未子,所以有一段時間他的這次婚姻顯得很神秘。後來丁未子也得到了很好的歸宿)。穀崎甚至在松子的陪同下,在松子娘家出錢建的寺廟裡隱居寫作。這段時間谷崎文思如泉湧,寫出了著名的《吉野葛》、《蘆刈》、《盲目物語》、《春琴抄》。
就這樣,和丁未子的婚姻只維持了一年,在松子和根津離婚後,穀崎也離了婚,並在49歲時和32歲的松子結婚,終於找到了自己終生的伴侶。
藝術成就
1、谷崎潤一郎筆下的女性多是以自己的美麗身體征服男人的“惡”的化身,“惡”就是善,“醜”就是美,美與醜密不可分,互為表裡,對“惡”與“醜”的肯定就是對善與美的讚美。
2、谷崎潤一郎堅決排斥藝術對道德作用的功利性,反對文學只是傳遞某種道德或情感上的資訊,拒絕任何說教因素,將為人類提供感官上的愉悅視為藝術的使命,認為“美”才是藝術的本質。
3、谷崎潤一郎以極端的方式,即通過“美”與“醜”發現美的情愫,將人性中極其隱秘的一面展現出來,並昇華到美的境界。
作品欣賞
谷崎潤一郎:現下,愛好建築的人們一旦營建任何日本風味的房屋時,便會煞費苦心地考慮電燈、瓦斯、自來水等設施如何與日本式的房屋相調和;這種風氣,使沒有建築經驗的人一進入酒家、旅館等交際娛樂場所,也會常常注意這個問題。至於醉心于自然景色的風雅之士,將科學衣冠文物的效益置之度外,在偏僻的郊野建造草庵式的住宅,那又當別論。但身居城市,又擁有相當人數的家族的人,即使多麼愛好日本風味的建築,近代生活必需的暖室裝置、照明、衛生設備等也不能棄之不用。而頑固的人就連安裝一台電話機也覺得厭煩,一定要移置扶梯底下,走廊角落,儘量裝在不礙眼的地方。庭園裡的電線須埋於地下,室內電燈開關務須裝在壁櫥中,軟線也須安置屏風後暗處等等,考慮十分周密,以致神經過分緊張,反而使人厭煩。其實電燈等裝置,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早已習慣,不須多加思慮,還是加上乳白色玻璃燈罩,露出球形燈泡,反而富有自然質樸之感。傍晚從火車車窗遠眺田園風光,看到農家茅舍的紙拉門裡透出舊式小燈罩中的電珠閃爍著柔和的燈光,感到如何地幽美啊。至於電扇等裝置,其噪音,其形狀,似乎都與日本式的居室不易調和,普通家庭如不愛使用,則不必購置。可是盛暑炎夏,旅館、飲食店等不能一味順應店主的好惡而不使用。我的友人偕樂園主人是一位酷愛建築的人士,他厭惡電扇,客廳裡久久未裝置使用,但一到夏季,客商不滿,終於只得屈從,裝上了電扇。話雖如此,以前,我們投入了與自己身價不相稱的大量金錢建造住宅時,也曾有過類似的經驗教訓。過分注意細小的事物,則會造成種種困難。例如一扇紙拉門,從趣味而言,不擬鑲嵌玻璃,但全用紙糊,則採光上鎖均不方便;不得已,只得內側粘貼窗紙,外側裝上玻璃,如此,表裡勢必二重裝置,費用必然增高。這樣,從外邊看來只是一扇玻璃拉門,從裡面窺視,只見窗紙後面鑲著玻璃,這就失去了紙拉門那種柔和雅致的美感,令人不悅,這才覺得還是玻璃門較為適宜,但已後悔莫及。我們看到別人如此情況,甚覺可笑;可是自己一旦遇到同樣情況時,又不願改善而重蹈覆轍。近來電燈的種類繁多,有方形紙罩座燈式的、提燈式的、八角形的、燭臺式的等等,與日本居室相調和的各式燈具都在出售,可是我不愛這種式樣,而喜歡從舊貨店搜尋老式煤油燈、長明燈、枕邊紙罩燈,裝上燈泡使用。尤其需要苦心經營的是暖氣設計。就是說要與日本式居室相調和的火爐,現下一個也買不到。如果用瓦斯爐,那麼燃燒時發出噗噗聲,而且不裝上煙囪,令人頭痛。這樣,最理想的還是用電爐,但同樣沒有令人滿意的式樣。那麼就將電車上使用的加熱器裝置壁爐中,倒是一種好辦法。可是看不見熊熊火焰,毫無寒冬臘月氣氛,且家族圍爐團聚也不方便。我絞盡腦汁,製作了一個農家用的大暖爐,內裝電熱絲,這樣,既能煮沸茶水,又能取暖,除了費用較高之外,裝置式樣頗為適用。關於取暖,我想如此巧妙地裝置就可以了。其次,困難的是浴室與廁所問題。偕樂園主人不喜歡浴缸與沖洗處鋪砌瓷磚,客用的浴室純系木架構建築,從經濟與實用言,當然鋪上瓷磚的浴室,美觀舒適。但只有天花板、柱子、板壁等使用上等日本材料的場合,一部分地方則用潔美的瓷磚,實在與整個建築極不相稱。初建時,可能稱心如意,但年長日久,板柱之間漸漸產生木紋味,而潔白瓷磚卻閃閃光亮,這真是極不相稱。建造浴室可為了富有趣味,而實用方面可以隨便些,但是有關廁所的事,那就更成難於解決的問題了。
我在京都、奈良等地的寺院,看到那古式的微暗而打掃得異常清潔的廁所時,深感日本式建築的優越可貴。客廳固然美觀,日本的廁所實在令人感到舒適。這種廁所與正房相脫離,建造在綠葉芬芳、青苦幽香的樹蔭裡,透過回廊走過去,在薄暗中,一邊欣賞那微微透明的紙窗的反射光線,一邊耽於冥想,又可眺望窗外庭園景色,這種悠悠情趣,難於言喻。漱石先生每日清晨視上廁所為一大樂事。這可能是生理的快感,而體味這種快感之餘,還能欣賞四周潔淨的牆壁、紋理清新的木板,可以舉首望晴空綠樹的美景;如此舒適的廁所,恐伯別無更好的了。我這樣津津樂道,其實適宜的薄暗,徹底的清潔,連蚊蟲飛鳴聲也聽得見的幽靜,是其必須的條件。我喜歡在這樣的廁所裡靜聽那淅淅瀝瀝的細雨聲。尤其關東的廁所,地板邊設有細長的垃圾視窗,軒端樹叢落下來的水滴,洗刷著石燈籠的座底,滋潤著踏腳石上的苔蘚而沁入泥土,那幽閒的細聲微音,宛如近在耳邊。這種廁所,對品味鳥語蟲鳴、月明之夜的神韻、四季的情趣,真是最適意的場所了。古來的詩人也大概在此獲得了無數靈感與題材吧。因此可以說,在日本建築物中最風雅的場所,恐怕要數廁所了。將一切事物詩化了的我們的祖先,把住宅中最不潔淨的廁所,建成了最雅致的場所,與風花雪月相聯繫,使人融化於依依戀幕的遐想之中。西方人視為最不潔淨的廁所,在公眾面前不育提及;與之相比,我們日本人則極為賢明而深諳風雅之真締。如果要對日本廁所強求其缺點,則是距正屋稍遠,夜間有所不便,嚴冬臘月,易受風寒;但正如齋藤綠雨君所說“風雅就是寒”,在那樣的場所能呼吸與室外同樣寒冷的新鮮空氣,覺得心曠神怡。賓館中的西式便所雖有暖氣設備,反而令人生厭。喜歡建築茶室的人士覺得這種日本式的廁所最為理想。象寺院那樣房屋寬敞、居住人數不多而灑掃的人手又齊全的地方當然是如此,但普通家庭要經常保住這種整潔,實非易事。特別是居室鋪上地板與席子,又講究禮儀禮節,雖勤於灑掃,還是顯得不夠潔淨。所以廁所裡鋪砌瓷磚、裝上沖洗式水槽和便池等淨化裝置,既衛生又省事。可是這樣便與“風雅”、“花鳥風月”等詩情畫意完全絕緣了。西模式廁所內是那麼明亮,四周又是潔白的牆壁,而難於出現心滿意足地享受漱石先生所謂的“生理性快感”的氣氛。到處是潔白的瓷磚,確是異常清潔,但對身體內排泄物的處理,我想不必那麼關注。無論俊美女郎的肌膚多麼冰清玉潔,在人前赤裸臀部和雙足,總是不禮貌的,與此同理,將赤裸部分照得雪亮,更是有失體統,裸露部分十厘清潔,便使人聯想到其餘之處了。廁所裡四周還是籠罩著朦朧薄暗的光線為妙,何處清潔,那裡骯髒,模糊地泰然處之為妙。因此我建造住宅,無淨化裝置,但一律不用瓷磚而鋪以柄木地板,這樣富有日本風味,但為難的是便器。眾所周知,水沖式的均以純白的瓷磚製成,附有亮的金屬把手。就我的定貨而言,無論男用的或女用的,都以木制的為上品,塗蠟的最佳。用木質製作的,經年累月,雖漸呈灰黑色,可是木材的紋理仿佛具有魅力,神奇地令人心神安適。尤其是青翠的杉樹葉散落在木制小便池裡,不僅使人眼目清明,而且靜謐得絕無任何音響這一點,真是太理想了。我即使不能仿效那樣奢侈的裝置,但至少想製作一個自己喜愛的水洗式便池。如果特意定制,則手工與費用昂貴,只得作罷。這樣,我深深感到照明、暖室、便器等等,引進國外器具,當然別無異議,可是為什麼不稍稍重視我國的風俗習慣與趣味生活,適應本國國情而加以改良呢?這是極為重要的事啊!
業已盛行的方形紙罩座燈式電燈,使我們重又意識到一時忘卻了的“紙”所固有的柔和與溫馨,體會到這比玻璃製品更適合日本家庭,可是便器與火爐等即使到了現下,完全適用的式樣尚未見出售。至於暖室設施,我在試裝的火爐中安置電磁石,這最為適用。可是就連這樣簡單的裝置,也無人製作。現下雖有不大暖和的電氣火盆,與普通火爐相似,但不適合暖室裝置。現有的成品,都是些不適用的西模式火爐。可能有人認為對這些瑣細的衣食住的趣味問題,不必苛求,只要能擺脫凍餒之虞,用具式樣不必過於操心。事實上無論怎樣有意忍耐,“下雪之日才寒冷”,所以眼前有了便利適用的用具,就無暇講究風雅不風雅,而滔滔地講述那種用具的優越性,則是萬不得已。對這問題,我經常在思考,認為如果東方與西方具有截然不同的獨自發達的科學衣冠文物,那我們的社會情況與今日相比,則會截然不同吧。例如,如果我們具有自己獨自的物理學、化學,則以此為基礎的科技、工業等等,也將獨自發展,那我們就會生產各種適合我國國情的日用機械、藥品、工藝品了。不,也許對物理學、化學等各種原理,將與西方持有不同見解,有關光線、電氣、原子等的本質及性能,與現下使我們西方化了的科學不同,可能會出現異樣的光輝。我對於這些科學的原理,不甚瞭解,只不過想像而已,但主要在實用方面的發明,如果能向獨創性的方向發展,則不僅衣食住的式樣,進而對於我們的政治、宗教、藝術、實業等等的狀態,也會給予廣泛的影響,由此,我們不難推測東方是東方人的,東方人是能夠開創另一個乾坤的。就最近的事例看,我曾在《文藝春秋》上發表過《自來水筆與毛筆的比較》一文,談到假定自來水筆是古代日本人或中國人發明的,那一定不用鋼筆尖而會用毛筆頭,墨水也不會用那種藍色的而會用近乎墨汁的液體,液體由筆桿向毛端滲出;這樣,西洋紙不適用了,就要求大量製造生產近似日本紙的紙張,或半改良紙張。如果紙張、墨汁、毛筆等生產及運用一經發展,則鋼筆、墨水也就不會如此流行了。從而羅馬字論等論調也就失卻了市場,而對漢字、假名文字的愛好,也就會日益增強。不,不僅如此,我們的思想、文學也許不會如此模仿西方,而更向獨創性的新天地突進吧。如此想來,這不僅事關小小的文房四寶,其影響所及是無邊無際地大的。
以上種種論述,可能是小說家的空想,時至今日,我深知不可能逆轉而糾正的了。因之我的這種想法但願被視為不可能實現的,不過是愚癡之見而已。愚癡雖是愚癡,總之與西方人相比較,我們是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損失。一言以蔽之,西方循著顧利的方向運轉直至今日,而我們則由於不得不吸取優秀衣冠文物,卻與過去數千年來的發展方向背道而馳,由此產生了各種障礙與煩惱。當然,我們如果不效仿西方,則五百年前直至今日,物質衣冠文物也許無多大進展。如果現下到印度、中國的鄉村去看看,他們還過著釋迦牟尼和孔子時代相仿的無多大變化的生活吧。但是他們選取了適合於自己性格的方向在發展,雖然進程緩慢,但總是在持續向前邁步,有朝一日,他們可能不用他人之物,發明創造真正適合自己衣冠文物的利器,取代今日的電車、飛機、收音機等。簡而言之,即使觀看電影,美國電影與法蘭西、德國的電影,陰翳與色調就各不相同。演技、角色等自當別論,即就攝影而言,也會出現國民性的差異。儘管使用同一照相機、藥品、軟片,但情況依然不同。如果我們具備了自己固有的照相技術,就能攝取適合我們的皮膚、容貌和風土人情的照片了。留聲機、無線電等如果是日本人發明,我們就能製造生產更加發揮我們自己的聲音與音樂特長的樂器了。原來,我們有的是輕柔有節的以精神為主的音樂,但一旦灌入收音機,用擴音器大聲播放,大半的魅力便消失了。至於我們的說話藝術,聲音輕,話語少,而且“間歇”最為重要,如果一用答錄機、擴聲器,則“間歇”完全消失。於是一如我們迎合機器一樣,反而將我們的藝術本身歪曲了。西方各國原來已經十分發達,因之他們的藝術當然能夠很好地適應自己的情況。在這點上,我們日本人實在蒙受了種種損失。聽說紙是中國人發明的,我們對於西洋紙單作為日用品使用以外,沒有任何感覺,可是一看到唐紙與和紙的肌紋,總有一種溫情親密之感,即會心情安適寧靜。同樣一種白色,西洋紙的白與奉紙、唐紙之白不同,西洋紙的表面雖有反光,奉紙與唐紙的表層卻嬌柔得似瑞雪初降,軟蘇蘇地在吸取陽光,而且手感溫軟,折疊無聲。這與我們的手接觸綠樹嫩葉一樣,感到濕潤與溫寧,而我們一見閃閃發光的器物,心情就不大安寧了。西方人的飲食器皿都以銀、鋼鐵或鎳製造,研磨得亮。我們卻嫌棄那種光亮。雖然我們有時也用銀壺、銀盃、銀酒器,但不磨得亮光光的。相反,我們卻喜愛器皿表面不太光亮、隨著年月的推移變得黑黝黝的用具。無知的女傭將特意保留著鏽跡的銀器,擦得亮,反受主人叱責。這是家庭同常有的糾紛。近來,中國飯館一般使用錫器,這大概是中國人喜愛古色古香的器皿之故。新的錫器看起來與鋁相似,我們對比無甚好感。可是中國人定在錫器上繞刻製作年月,視為風雅之物。而且在其表面凋刻詩詞,隨歲月流逝,表面漸呈灰黑色,看起來詩詞與器皿非常吻合。總之,一經中國人之手,薄薄的閃光的這種輕金屆錫,就成為朱砂器皿一樣富有深奧幽靜的珍品了。中國人還愛玩玉石,這種經歷幾百年空氣侵蝕而微妙地凝結成微濁的寶石,其最深奧處含有談弱的光彩。中國人對此竟如此感受其魅力,這恐怕只有我們東方人才有這樣的愛好吧。這種寶石既無紅寶石綠寶石那樣的色彩,也無金剛鑽那麼耀眼的光澤,有什麼可愛呢?可是一看那暗淡的表層,就覺得這確是中國的寶石,而且歷史悠久的中國衣冠文物,好似凝結在那濃濃的朦朧之中,由此,對中國人喜愛其色澤和其物,是可以理解而頷首了。近來由智利輸入許多水晶,與日本的相比較,智利水晶過於清澈。古代甲州產的一種水晶,透明中含有朦朧明暗之色,頗有莊重之感,稱之為入草水晶,其內含有不透明朗固體物質,這卻是我們最喜愛的水晶。水晶經中國人之手製成的乾隆玻璃,雖名之為玻璃,實則近似玉或瑪瑙。製造瑪瑙的技術,東方人早就知道,但總不如西方發達,而陶瓷製造技術的進步,無疑是與我們的國民性有關的。我們不是一概厭惡閃光的器皿,比之鮮明清晰的顏色,我們還是愛好沉靜陰翳之色。天然的寶石也好,人造的也好,一定是使人聯想到時代印痕的具有暗濁光澤之物。所謂時代的印痕,實際上就是手垢的痕跡。中國有“手澤”一詞,日本則有“習染”的說法,意思就是人手長年累月摩挲之處,自然地沁入油垢,這就是所謂時代的印痕吧。換言之,即是手垢。日本有“風雅就是寒”的說法,又有“風雅就是垢”的警句。總之,我們所喜愛的“雅致”之中也有幾分不清潔不衛生的成分,這是不容否定的。西方人要徹底清除污垢,東方人卻要鄭重地保存而美化之,這樣不服輸的說法,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愛好人間的污垢、油煙、風雨斑駁的器皿,乃至想像中的那種色調和光澤,所以我們居住那樣的房屋,使用那樣的器皿,奇妙地感到心曠神怡。因此我常常思索∶我們的醫院,既然是治療日本病患的,那麼可不必用閃閃光亮的雪白的牆壁、手術服和醫療器械,而改用稍稍暗澹而柔和的東西,也許更適合我們的需要。牆壁若是改為沙壁或其它,病患臥在室內地席上接受治療,擔憂與不安即能平靜下來。我們最討厭去牙科醫院,一則由於嫌惡那咯吱咯吱的聲響,二則看到那玻璃和過多的金屬制的閃光器械,難免引起恐懼。以前我極度神經衰弱時,聽到說有一位元誇耀自己擁有最新設備的自美國歸來的牙醫生,不禁恐懼萬狀。相反,喜歡到開設於小城市內的落後的家庭手術室去就診。話雖如此,真要使用舊式醫療器械,可能是有困難的,但近代醫術如果是在日本創始,則醫療設備、器械,可能會考慮到適應日本病患的需要與房屋建築相調和了。這也是我們為了從外國引進而蒙受損失的一例。
京都有一家名菜館叫“草鞋屋”。以前店堂裡不裝電燈,以使用古色古香的蠟燭而著名。可是今春我去這家久違了的名店,看到已用上了方形紙罩座燈式的電燈。我問何時開始改換電燈的,回答說是去年就裝上了,因為許多來客抱怨蠟燭太暗,不得已改裝電燈;又說如果有的客人吩咐照舊時一樣,那也可點上蠟燭。我是特地以此為樂而來的,店家便取來了燭臺。此時,我真感到日本漆器之美,只有將此物置於如此的朦朧微明之中,才能真正顯現其美。“草鞋屋”的客廳是四張半席子大的小茶室,室內壁龕的柱子和天花板都閃爍著黑色光線,因之使用方形燈罩座燈式電燈,便會有幽暗之感。如改用更暗澹的蠟燭,則在燭光搖曳的光影裡凝視菜肴與食具時,即會發現這些徐漆物仿佛具有沼澤那樣清澈深濃的光澤,帶有前所未有的魅力。我們的祖先發現了漆這種塗料,並且懂得愛好塗漆器具的色澤,這不是偶然的。友人沙巴阿羅曾說∶現下印度不受用陶器作膳具,大多使用漆器。我們則相反,如果不是茶道或其它儀式,則飯碗與湯盆之外,幾乎都用陶器,一提到漆器即視為庸俗、不雅致。其原因之一,大概是由於採光與照明設備所造成的“光亮”之故。事實上,可以說如果沒有“暗”這一條件,就不可能顯示漆器之美。現下製成了一種白漆,可是自古以來漆器只有黑色、茶色、紅色,而這些都是由幾重“暗”堆積而成,這也可以想像為在四周暗黑的包圍中必然會形成這種顏色。看到華麗泥金畫熠熠生輝的塗蠟首飾盒、小書櫥、棚架等,會感到多麼花哨刺目而心神不寧,甚至覺得俗不可耐,但這些器物的空白處若塗以深暗色,試以一縷燈光或燭光取代太陽光與電燈光,則花哨刺目的器具立即會變得深沉凝重。古時工藝師在這些器具上塗以漆而描繪泥金畫時,一定在頭腦中想到這樣黝暗的居室及處在微弱燈光中的效果;奢侈地用上金色,也是考慮到要在那“暗”中浮現的情景與燈光反射的程度。總之,觀賞泥金畫,在那光亮的場所是不可能立即洞觀其全貌的,必須在黝暗處觀賞其各部分時時、點點地放射底光的情景,其豪華絢麗的模樣,大半隱於“暗”之中,令人感到不能言喻的餘情韻味;而且那種熠熠生輝的表層光澤,在暗處靜觀,只見燭光搖曳掩映;而在幽靜的居室觀賞,又覺得清風徐來,不由地誘人遐想。在那幽暗的居室內,若無漆器陳設,則燭光與燈光所幻化的光怪陸離的夢境、燈光搖曳的夜的脈搏,其魅力將如何地被抹殺殆盡啊!這真宛如在席子上有幾道小川流滴,池水輕盈地在這邊那邊捕捉燈影,而纖細的涓涓流水在清夜的玉體上描繪泥金畫那樣,紡織著綾羅綢緞。陶器雖也可用作食具,但陶器沒有漆器那樣陰翳深沉。陶器一拿上手,就感到重而冷,且傳熱快速,因之不宜盛熱的食物,而且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音響;而漆器則手感輕柔,且無可厭噪音。我最喜歡手執杯子時手掌所承受的飲料重量的感覺與微暖的溫度,有仿佛手抱初生的肥胖柔嫩的嬰兒時的快感;飲料用具現下仍用漆器,的確是有一定道理的。陶器則不然,第一,陶器杯一揭開蓋子,杯中液體的質與色即一目了然,而漆器的妙處則在於揭開杯蓋,將杯子送到嘴邊時,才看到幽暗深奧的杯底處幾乎與杯子相同顏色的液體優遊閒靜地沉澱其中。這一瞬間的感覺,如何地優閑愉悅啊!人們雖不能明辯杯中“暗”裡有何物,但液汁順暢地在流動,可以從手感中體會;杯子邊緣滲透著些微水汽,由此感知溫暖的氣流正在湧升;這氣流帶來的馨香,在送入口中之前細細品味,即可隱約地第六感到杯中物的異常美味。這瞬間的心情,比之飲用淺白色器皿中所盛的西方化液汁,何啻天壤。可以說這是一種神秘的、富有禪味的心靈的享受。
我將湯碗放置桌上,湯豌仿拂發出細微的鳴聲沁入耳際。我邊聽宛如遠處蟲鳴樣的細微音響,邊品嘗食物的滋味,總感到自己進入了三昧境界。精通茶道之士聽茶水鼎沸聲便聯想到山頂松風,而進入無我境界,我此時的思緒大概也與之相似吧。有人認為日本菜肴,與其說是食物,不如說是觀賞物品,而我則以為不僅如此,且可視為冥想的物件。我以為這是在“暗”裡閃爍的燭光與漆器合奏出的無聲音樂起的作用。漱石先生在《旅宿》中讚美“羊羹”的顏色,那不也是冥想的光色嗎?玉一般半透明的朦朧的表層,仿佛其內部深處在吸取日光,如夢境般銜著微光;那種色調的深沉複雜,西方點心絕不能與之比擬。奶油等物與之相比,那是如何的淺薄、單調。但是羊羹放入塗漆果盤,在那朦朧、微暗的底部,其色澤也同樣會引起遐思冥想。人們口中含著冷凝潤滑的羊羹,會感覺到室內的黝暗仿佛變成了甜美的固體而在舌尖融化,實際上不是那麼鮮美的羊羹,此時也會令人覺得增添了異樣醇濃的美味。總之,菜肴的顏色,任何國家都講究與盛器的色彩、牆壁的光澤相調和;特別是日本菜,在光亮的場所,用雪白的器皿盛裝,至少會減少一半食欲。例如我們每日早晨喝赤褐色醬湯,一想到場的顏色,就可知道這是古代在那微暗的房屋中研製而成的。我曾被邀參加某次茶會,端上來一碗醬湯。平時隨便飲用的那種稠糊的赤褐色場汁,在搖曳、隱約的燭光映照下,沉澱在黑漆的碗底,令人感到富有深沉優美的色彩。此外,在大阪、京都,炒菜都用濃醬油烹調,那種膠稠的光亮液汁,多麼富有“陰翳”色彩而與“暗”相調和啊!但白色醬油、豆腐、魚糕、山藥汁和白生魚片等純白色的食物,如置於周遭雪亮的房屋裡,那就難於顯示其本色了。白米飯如盛入黑漆光亮的飯桶裡,置於暗處,一看就會引起美感而刺激食欲。那剛剛燒煮的雪白米飯,一揭開鍋蓋,飯香撲鼻而來;盛入黑色容器,看到一粒一粒宛如珍珠閃閃發光的飯粒,凡是日本人誰不感到這米飯是多麼珍貴啊!如此想來,我們知道我們的飲食常常是以“陰翳”為基調,與“暗”有著切不斷、離不開的關係。
我對建築簡直是門外漢。西方教堂的哥特式建築,屋頂高高尖尖,尖端直聳雲霄,人們以此為美;與之相反,我國的寺院,建築物上端建一大大的屋脊,屋簷下有深廣的庇萌,全部構造圍集其中。不僅寺院,即使宮殿、居民莊宅,從外部看,不論瓦葺茅葺,最顯眼的是大大的屋頂和其庇蔭下充溢著的濃“暗”。有時,雖是白晝,軒下卻宛如洞穴一樣幽暗,甚至連大門、門口、牆壁、廊柱都看不清楚。知恩院、本願寺那樣宏偉莊嚴的建築也好,田舍茅屋也好,同樣如此。昔日大部分建築,軒以下與軒以上的屋頂部分相比較,從目所能及之處觀看,至少屋頂重而堆砌高,面積也大。如此,我們營造住宅的最重要的是將傘一樣的屋頂擴展開來,在大地上撒落一片日蔭,在這薄暗的陰翳中建造。西方的建築也有屋頂,但他們不是為了遮蔽陽光,主要是避雨露,儘量減少陰蔭,至少要求室內充滿陽光。這從外形觀看是可以首肯的。日本建築的屋頂如可稱之為傘,則西方的只是帽子而已。而且如遮陽帽那樣,帽檐狹小,日光直射軒端。日本房屋的屋簷遮蔭寬長,大概是與氣候風土、建築材料以及其它種種原因有關係。例如日本建築不用煉瓦、玻璃、水泥等物,為了防止從側面吹打過來的風雨,必須加深加大遮陽;日本人也認為居室明亮要比陰暗舒適便利,但又只得那樣建造的吧。所謂美是從實際生活中發展起來的理念,我們的祖先無可奈何地居住在幽暗的房屋中,不知何時竟然在陰翳中發觀了美,此後為了要達到增添美這一目的,以至利用了陰翳。事實上,日本居室的美與否,完全取決於陰翳的濃談,別無其他秘訣。西方人看到日本人的客廳陳設簡樸,頗為驚訝。室內只有灰色的牆壁,別無其他裝飾,誠然不能理解。這是西方人對陰翳之美毫無認識之故。日本人則不然,在陽光不易透入的居室外側築有突出的土庇,或緣側附建走廊,更能避免陽光直射。澹談的日光從庭院反射,透過紙門悄悄地進入室內。我們居室美的要素,無非是在於間接的微弱的光線。這溫和靜寂而短暫的陽光,悄然地灑落室內,沁入牆壁間,仿佛特意為居室塗築了一道顏色柔和的沙壁。倉庫、廚房、走廊等處,可用光色塗料,而居室則用沙壁,不過分明亮。若居室過於明亮。則澹澹光線的柔和纖弱韻味將消失。我們隨處可以看到閃爍不定的光灑落在黃昏暗澹的牆壁上,傷佛以冀保存其艱辛的餘生。我們就是喜愛這種纖細的光線。在我們看來那牆壁上的餘光或者微弱的光線,比什麼裝飾都美,我總是親切地欣賞而百看不厭。如此,這種沙壁仿佛是被齊整的單純一色而無花紋的光亮所描繪;居室則每間底色雖各不同,但只有極小的差異。與其說是顏色不同,不如說僅僅是濃談之差而已,不過是觀賞者感覺不同而已。而且,由於牆壁色澤稍異,因之各居室的陰翳多少也帶有不同的色調。原來,我們在客室中設置壁龕,懸掛立軸,供有鮮花,這與其說具有裝飾作用,不如說主要是深化陰翳。我們掛一幅詩畫,也注意到立軸與壁龕牆壁的調和,即主要是與“壁龕配合”為第一。我們重視掛軸的書法與繪畫的巧拙,同樣亦認為裱裝極為重要,實在也是同一原因。如果壁龕配合不當,無論怎樣的名詩畫也會失去作為掛軸的價值了。相反,一幅書畫,並非傑作,可是懸掛居室,與房屋極為調和,則掛軸與房屋立即顯得耀眼。這些詩畫本身並不特別高明,可是一旦作為掛鈾,何以能與房屋如此配合默契呢?這是因為與紙張、墨色、裝裱的古色古香有重要關係。因為古色古香的詩畫具有壁龕與居室的暗度相適應的平衡感。我們曾訪問奈良、京都的有名古刹,看到了一些被寺院視為珍品的掛軸懸掛於深奧的大書院的壁龕中。那些壁龕,白天也較幽暗,書畫圖像看不清楚。只能邊聽導遊的說明,邊探視褪了色的墨蹟,憑想像感覺它的高明,可是那模糊不清的古詩畫與薄暗的壁龕配合卻是多麼地美妙!不僅圖像模糊不成問題,相反,那樣不鮮明的圖像反而覺得頗為適宜。總之,這種場合,那古畫不過是隱約、微弱光線所掩映的優美的‘‘面”,不過起了與沙壁相同的作用。我們選擇掛軸,要珍重時代和古雅的理由,即在於此;新的圖畫,無論是水墨的或者澹色彩的,一不注意即會有損於壁龕的陰翳。
如果把日本的居室比喻為一幅墨畫,則紙拉門是墨色最淡的部分,壁龕為最濃的部分。我每次看到異常幽雅的日本客廳的壁龕時,總感歎日本人理解陰翳的奧秘,掌握光與陰翳的巧妙運用。其實這兩者之間並無任何特別的聯繫。要言之,只有以整潔的木材與整潔的牆壁隔成一個凹字形的空間,由此透進的光線,可在這凹形空間隨處形成朦朧的隈窩。不僅如此,我們還眺望書齋窗上掛著的橫木後面、花盆周遭、棚架之下充溢著的黝暗,雖然明知這裡並無陰蔭,卻感覺到這裡有寧靜的空氣,永規不變的閑寂在領略這種黝暗。我想西方人所謂“東方的神秘”大概就是指這種黝暗所具有的無形的寂靜。我們少年時期定睛凝視那陽光照射不到的客廳與書齋內的壁龕深處,總感到一種難於言喻的恐俱與寒顫。其神秘的關鍵在何處呢?揭穿奧秘,就是那陰翳的魔法。如果將各處的陰翳消除,那麼頃刻間壁龕就成為一片空白。我們祖先的天才,就是能夠將虛無的空間任意隱蔽而自然地形成陰翳世界,在這裡使之具有任何壁畫和裝飾都不能與之媲美的幽玄味。這幾乎是簡單的技巧,實際上卻是極不容易做到的事。例如壁龕旁窗子的凹凸形、窗上橫木的深度、壁龕框架的高度等等,一一都必須煞費苦心地思考、製作。我佇立在書齋中微微透光的紙拉門前,竟然忘卻了時光的推移。所謂書齋,顧名思義,古時是讀書之所,因此開建了窗戶,但不知不覺卻為壁龕採光之用。但諸多場合,與其說是採光,還另有作用,即從側面射入的外光,經過紙拉門的過濾,適當地減弱了光線。從紙拉門背後映射的反光,如何地寒颼颼、冷冰冰,呈現寒寂的色調。潛入屋簷,透過走廊,好容易返回庭園的陽光,已經精疲力竭,仿佛喪失了血氣似的,只能在拉門的紙張上呈現淡淡的白色而已。我屢屢佇立在紙拉門前凝視著毫無眩目之感的微弱光線。高碩的伽藍建築的客室,與庭園相距較遠,終於光線暗弱,無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早晨、中午、傍晚,微弱的光線幾乎無甚變化,而在紙拉門上縱直線條的間隙裡,仿佛經過過濾的塵埃,沁入紙張而永久靜止地停留著,看了令人驚異。那時我一邊驚疑那如夢幻的光亮,一邊屢次眨跟,覺得眼前有何飛翔物模糊了自己的視線。這是因為紙拉門微弱的反光,無力驅散壁龕上的濃蔭,反而被濃蔭彈了回來,使出現了模糊的昏暗境界。諸君如進入這樣的客室,會感到滿屋子蕩漾的光線與普通的不同,會引起一種感覺,即令人感到這種光線會給予人重重恩惠。在這樣的屋子裡,甚至會不知時光的推移:歲月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會不會走出屋子已成為白髮老人,令人懷有一種對“悠久”的恐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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