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航《小鎮生活指南》 (麥田出版 2012
本書特色
本書榮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專案創作獎助
書寫「六○年代東部小鎮生活民情」、「記錄那個年代那一代人」的生命、生活、記憶之書
蘊含「淡而有味,哀而不傷」的美學風格
留住我們遺忘且消逝的永恆年代,喚醒我們舊日的單純美好,譜寫一個時代的亙古氣味餘韻
《小鎮生活指南》像一部懷舊電影,更似時空膠囊,閱讀的當下,我們已渾然未覺地重返置身於爛漫純真的六○年代時空。
小說以從台北返鄉進入東部小鎮高中教書的余茂雄揭開序幕,有別於台灣一般傳統的城鎮,小鎮是移墾農民、左遷公務員、生意失敗遠走後山的小商人、派駐軍人甚或尋求新天地的人們的匯集之所,也是各族群交集的移民聚落。
幾位面臨大專聯考決定未來的高中生,一位遭受欺凌的初中生,一位疲倦返鄉尋求療癒的老師,一對刻苦成長的聰慧姊妹,尋求工作意義的攝影師,生命開始褪色的士官長,還有醫生、牧師、記者……許多人在表面平靜的日常?度過年年月月,內心卻懷抱著無能言說的憂傷,模糊的憧憬,不安的期待……小鎮上的人們,或熱血或憂鬱,一起渡過苦悶與歡樂的點點滴滴。
全書層層推進的縝密情節伏流下,抒緩平實,發展出娓娓動人的敘事。文中不見大悲大慟的誇張,唯有微瀾與輕愁輕拂內心,長久彌留。它喚醒我們舊日的單純美好,交織出看似稀鬆平常的日常。
繼《策馬入林》經典之作後,睽違多年的陳雨航又交出雋永的《小鎮生活指南》--一部台灣近年來少見好讀、別具韻味又貼近心靈的文學作品。
作者簡介
陳雨航 高雄美濃人,1949年生於花蓮。台師大歷史系、文化藝術研究所畢業。曾任報紙副刊、雜誌、出版編輯多年。
70年代從事小說寫作,著有短篇小說集《策馬入林》和《天下第一捕快》。《小鎮生活指南》是第一部長篇。
陳雨航部落格:blog.sina.com.tw/yhchen/
名人推薦
王德威
早年陳雨航的創作已經顯示一種輕描淡寫的風格,但是仍然禁不住將問題的本質戲劇化。寫《小鎮生活指南》的他顯得更為從容,也因為從容,他讓敘事的邏輯鬆動,詩意因而興起,富有抒情意味的段落隨處可見。陳雨航喜歡電影,經營意象、場景別有心得,他長鏡頭般的觀點不動聲色的隨著一組人事轉到另一組人事,緩緩變化的章節猶如淡入淡出。或因此,他有意無意的回應了大師安德列‧巴山(Andre Bazin)的寫實映像美學:在最平凡的現實觀照裡,他感受並攝取那靈光閃爍的氛圍。
詹宏志
作者寫活了六十年代台灣的生活風景,不慍不火,清淡有味,我在書中每個角色看到我曾熟識的朋友與親人,也看到每個我熟悉的場面與場景,只是這樣的人情與景色,都快要被快速前進的自己所遺忘了。
羅位育
「純情依然,卻早已披上了苦悶的溫柔氣息。」這是我閱讀《小鎮生活指南》後的首要感覺。雨航的小說,不作興煽火,總是精描生活的細節,因而流轉人性幽微的情思,讓人掩卷之後,咂嘴回味,腦海不時閃現小說中的經典畫面。
目錄
出版緣起:打造台灣出品好小說╱施振榮
序:看不見的剪輯╱詹宏志
序:「生活」與「青春」對話∕王德威
序:風滿樓之前∕羅位育
序曲
【單引擎雙翼機沿著海岸線飛行】
第一章
【余茂雄走下港鎮鬧區】
【快樂中帶著憂慮的時光】
【士官長變得沉默了】
【家在機堡?】
【星空下的機堡】
第二章
【盧浩的惶然】
【孤島】
【省女中的大門打開時】
【春元老人的瑰麗夢境】
【黃榮寬的高三朋友】
第三章
【到監獄打球】
【籃球奇遇】
【幾個大孩子衝進冰果店】
【鄉村醫生的人生風景】
第四章
【迷戀籃球的少年】
【港鎮公園的鬥牛】
【反叛的夏天】
【屘舅的青春情愫】
【如果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第五章
【正港照相館的櫥窗】
【偉士牌機車馳行在港鎮的街道上】
【雙姝】
【傳奇海女紅短褲】
【我的青春,最美好的】
【槍的冷光】
第六章
【初秋的家庭舞會】
【福利社之役】
【海平對媽媽的記憶】
【廣闊天地】
【士官長與孩子的成長】
第七章
【南方海灘】
【我感覺到這?的陽光和海風】
【耳際一再迴盪的鈴聲】
【彈子房、馬子與特約茶室】
第八章
【余老師的夜間書房】
【路燈下】
【西線無戰事】
【鎮長的夜宴】
【港鎮的冬天】
【權力和暴力】
第九章
【合唱比賽】
【Converse All Star】
【冬夜的婚宴】
【寫真獎】
第十章
【你永遠不知道事情會怎樣進行】
【夜?的訪客】
【朝會的呼籲】
【遙遠而模糊的訊號】
【當錶和物理實驗課】
【採訪】
【祕密基地】
【玉米田畔的圍捕】
第十一章
【吳港餐廳的慶功宴】
【盧浩餘事】
【作文代打事件】
【東京上空三十秒】
【寂寞的汽笛聲遠遠傳來】
【書包與獎券】
【免費公車上路了】
第十二章
【志願】
【士官長的內心深處】
【雞卵糕和老照片】
【醫師與牧師對話】
【最後的遠征】
尾聲
【今夜星光燦爛】
後記
推薦序1看不見的剪輯──序老友陳雨航的新作《小鎮生活指南》
小說才一開場,單引擎雙翼飛機沿著海岸緩緩飛行,機上有飛行官正預備進行投擲任務,地面上的大操場則正在舉行國慶日慶祝大會,角色眾多,各懷心事,情節多種,交叉進行,視野開闊的全景寫法就很讓我感到心曠神怡,進入一種「古典敘述的拘謹魅力」;久違了,這樣的寫法。好像重新看到好萊塢片廠時期所謂的「看不見的剪輯」(invisible editing),鏡頭轉接不著痕跡,情節敘事圓熟進展,你只看到故事在前進,忘掉了有鏡頭更替這個事實。
這樣「工匠」式的基本功力,現在很少人能夠或者願意做了。在我近十年偶而擔任文學獎評審工作的閱讀經驗裡,「新一代」的小說家愈來愈不肯這樣寫作了,他們更急著出奇招,要用更眩目的敘述技巧,要弄得場面五顏六色,情節線索支離破碎,時空也必須前後顛倒,否則好像看不出寫作技巧似的,或者他們是想遮掩故事單薄空洞這個真相嗎?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故事」所需,有時候你說一個內心世界瞬息萬變的超現實社會,或者你描述的根本就是某種變態扭曲的精神狀態,不用乖張的敘述型式還真難以凸顯你的主題。然而陳雨航這部小說的故事背景也是「古典的」,他描繪的世界差不多是六十年代的台灣東部海邊某一城鎮,那種緩慢自然的生活步調和社會情境,看來也最適合「時間正面向前走」的古典敘事方法。
小說中其實並沒有明白說出所屬的時間和地點,但因為故事中提到昔日一部話題電影、由日本性感女星淺田通子演出的《傳奇海女紅短褲》正好來到港鎮拍攝,加上登陸月球,那應該是在1960年代後半的事;而地點,應該就是今日的花蓮市。
故事更有一個綜觀式的「全景」,那就是小鎮中的各種身份角色的生活,這也就點出了「書名」的題旨所寄。但要寫一個「小鎮」談何容易?因為那就是創造或重建一個「小宇宙」的意思,它有多個角色,各有來歷,各有心思,各有艱難的人生課題;而這些角色的背景,「集合起來」又必須映照出它的時代與地方的景觀,這些選擇和塑造就需要功力了。
在故事裡的諸多角色,有駐紮港邊的空軍官兵及其眷屬、有安於偏鄉熱心行醫的老醫生、有丈夫因白色恐怖而遠行不復歸的妻子與子女、有從城市返鄉教書的知識青年;但故事裡更重要的,是一群成長中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小說裡有他們青春的美麗與哀愁,有旅行或者「走自己的路」的夢想或幻想,有真實的升學壓力和遙遠淡不可聞(卻又揮之不去)的政治恐怖。小說輕淡地描寫,並不誇張,也不喧囂,只是把這樣的氣味與顏色,像天邊的雲朵一樣,掛在那裡當做油彩似的背景,這是我的世代熟知的台灣,而那似有似無卻令人有點窒息感的隱隱壓力也是我所熟知的時代氛圍,但並沒有太多人寫出來。
故事當然也還有一個主軸,那是一位受到學校惡少霸凌、滿腹委屈的初中生,忍不住偷了父親的手槍而闖禍的悲劇。但也許只有我成長的那個世代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悲劇,苦悶的青春期和社會密不透風的壓力,加上真實存在的槍械(初中生的父親似乎本是情報人員,家中藏有手槍),故事透過一位少年的軍人父親之口說:「免不了有怨,免不了有氣,槍又在身邊,管再嚴,槍彈總還是要用,哪能不出事?」
這不是一位少年衝動肇事的故事,這是一個「社會殺人」的故事,就和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樣,作者的懷抱遠比一個新聞事件複雜,一個特殊的故事往往就是側寫一個社會(或一個特殊的小宇宙)的最佳例證。小說的精彩之處不止於此,不止是有一個精心設想投射的社會與個人,作者也寫活了六十年代台灣的生活風景,不慍不火,清淡有味,我在書中每個角色看到我曾熟識的朋友與親人,也看到每個我熟悉的場面與場景,只是這樣的人情與景色,都快要被快速前進的自己所遺忘了。
可不是嗎?作家都是對抗遺忘的人,作家正是那種不願世界忘卻某種恩仇或感受的人,「書寫」本來就是對抗遺忘的最大武器,寫作的原意,就是不願忘記。
但這位出手不凡的作家陳雨航是誰?我不能只說他是我的老友,所有我們這些做為他的老友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小說家,而且相信他一直是也永遠是,但距離他的上一本小說集的出版,卻已經三十二年了。這樣奇特的例子,讓我不得不想起瑪拉末(Bernard Malamud, 1914-1986)的小說《天生好手》(The Natural, 1952)裡的那位一出道就因槍擊受傷而消失的棒球天才,等到他再出現時已經是應該退休的十六年後,但這位棒球手仍然秉其對棒球的熱情創造了傳奇。
這位生涯軌跡奇異無比的棒球手,手持的傳奇球棒上刻著幾個字叫「神奇小子」(Wonder Boy)。我這位寫小說的老朋友已經年過六十了,年輕人不一定知道他,但我的世代的朋友都知道最合適對陳雨航的描述(不管是小說或者球技)還是這支球棒上的字樣:「神奇小子」。
文/詹宏志 推薦序2「生活」與「青春」對話──《小鎮生活指南》
「他穿越了時空看到少年時代最不可磨滅的景象。」
《小鎮生活指南》的第一段是這樣開始的:
「單引擎雙翼機沿著海岸線飛行,像一尾大號的蜻蜓, 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輕盈地追逐海水拍岸的泡沫。飛機在接近港口時稍稍爬升,一面往外海的方向劃了一個半圓弧。 然後正正地面向港口後方的小山丘以及那之後的整個港鎮。」
這大約是近年中文小說創作最有電影感的開場之一了。早秋晴空,浪花拍岸,蜻蜓般的小飛機滑入畫面。我們彷彿聽到飛機引擎單調的聲音,或看到機翼迎向海風微微的顫動。隨著飛機俯降,我們掠過山脈、房屋、密樹,來到一處大操場上。國慶慶祝大會正在進行,守備區司令和縣長的演講接近尾聲。飛機出現,五彩繽紛的愛國傳單迎空而降。久久站立在艷陽下的師生不禁騷動了。
《小鎮生活指南》的書名暗示一種對日常生活最素樸的描寫,然而當那架單引擎雙翼飛機出現在小說的第一段以後,我們知道再平靜如水的生活 裡,變化總已默默延伸開來。時間是六十年代後期,僻處後山的港鎮一如往常。但明朗的空氣裡透露微微的不安,有些什麼東西似乎蓄勢待發,卻究竟沒有發生。故事圍繞一群高中學生的生活展開:他們之間的友誼,校園內外的冒險,不同的家庭背景,他們和家人、老師的互動,還有最後到來的大學聯考。這樣的情節平淡得可以,卻發展出娓娓動人的敘事。
《小鎮生活指南》的作者陳雨航是出版界的知名人物,他所編輯的書刊和經營的事業曾經見證台灣出版業最蓬勃的歲月。但在此之前,陳雨航其實是一位極受矚目的小說創作者,早在一九七六年就推出了短篇小說集《策馬如林》。七○年代是台灣文學界的轉折期,一方面承接六十年代的現代主義和鄉土運動,一方面召喚下一個十年的眾聲喧嘩。此時陳雨航的創作也呈現出多種嘗試,像帶有鄉土色彩的〈去白雞彼日〉,俠義小說〈策馬入林〉,故事新編〈士〉,再到存在主義式寓言〈山,兀自矗立〉等。不論風格變化,陳雨航對事物表相以下的世界永遠好奇。他保持距離,靜觀人物內心的變化,思考行為底層的奧祕。頗受好評的〈去白雞彼日〉就是一個例子。故事從以一個小學生卑微的願望開始,寫出人與人間溝通的困難以及堅持自尊的代價。
陳雨航的創作因為〈策馬入林〉改編為電影(一九八四)達到高潮。之後他轉入出版業逐漸擱筆,這一擱就是二十多年。然而他不能忘情創作,終於選擇從職場提早引退,回到小說的天地裡。二十多年過去,台灣經過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文學從風格到題材也如響斯應,魔幻後設、國族情色不一而足。重新出發的陳雨航又帶給我們什麼樣的印象?
乍看之下,《小鎮生活指南》充滿鄉土懷舊色彩。陳雨航筆下的港鎮顯然有所本,就是他成長時代的花蓮。港鎮在六十年代的台灣自成一格,還沒有太多來自外界的干擾。這裡的族群分佈平均,原住民外,大陸、客家、閩南家庭各行其是,孩子們在學校一起長大,相濡以沫。街上跑的是偉士牌,本田50 CC,緩慢的柴油引擎列車連接城鄉。電視還不普及,百貨行和雜貨店不分彼此,照相館的櫥窗足夠來往的人端詳半天,夏天的夜晚散步到電影院看場電影是最大享受。有一年,日本來拍攝《傳奇海女紅短褲》帶來一陣轟動。 如此綿密的寫實功夫真是久違了。陳雨航紀錄當年庶民生活點滴,甚至有了地方誌般的風味。而寫實之下,作家對生長於斯的地方所貫注的感情躍然紙上。但我認為《小鎮生活指南》不是鄉土懷舊小說。陳雨航雖然書寫時移事往的過去,卻無意突出鄉愁或感傷。他毋寧藉著所熟悉的港鎮為舞臺,探勘一個世代「生活」本身緩緩流淌而顯現的意義。是在這裡,他早期所關心的一系列倫理議題逐漸浮現。那個千山萬水來到台灣的士官長,妻子溺斃後,是以怎樣的心情養大三個孩子?從都市歸來的公民老師年紀輕輕,何以如此淡然的教他的書,過他的日子?暮年的春元老人每天半夢半醒間讀著日譯《西線無戰事》,可曾回想當年太平洋戰爭?
日光之下無新事,但有的是深藏不露的心事:「隨著時光,隨著經歷,許多想望都淡了,忘了,然而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只是被歸到記憶深處罷了,不能預期它什麼時候會浮現出來嚙咬你的心。」表面雲淡風輕的日子其實充滿壓抑。即便如此,陳雨航沒有誇張兩者之間的張力,他想要描寫的正是人生過去與現在、嚮往和妥協間,那種綿延的、載沉載浮的過程。
《小鎮生活指南》也可以當作一本少年成長小說 (Bildungsroman) 來看。小說中的主角是一群高中男生:向海平、黃榮寬、盧隆、盧浩兄弟、李永明……;他們的父親是大陸來台的下層軍人、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情治單位的有關人士、定居已久的在地人……。這群男生因緣際會,在同一個學校裡認識了。他們打籃球,看閒書、打彈子、偷抄作業、反抗教官、和家人齟齬。十六、七歲正是成長的年紀,這些青春戲碼於他們再貼切不過。陳雨航在每一男孩身上都投注了不少個人經驗,別的不說,他們多少都對閱讀、對文學有興趣,或至少對生活有種早熟的自覺。
但《小鎮生活指南》讀來又不像是一本制式的成長小說。想要找出一些《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式的情節的讀者可能要失望了。陳雨航筆下的這群男生其實既不夠叛逆搞笑,也不夠色膽包天。港鎮的生活單調保守,他們還保存了一種拘謹的天真;就算要離家出走,也走不了多遠。兄弟般的情誼重於一切。他們過剩的精力不投向一起追女孩,只投向一起打籃球。打球成為小說裡的重要母題;主要人物之一李永明的志向就是成為籃球明星。然而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這樣單純的浪漫欲望有暗流潛伏。少年籃球隊最熱鬧的一場球賽是在訪問監獄時進行的。
與習見的成長小說結局不同,陳雨航沒有安排他的男孩女孩完成成長儀式、融入社會,或者離開社會成為反英雄。小說以男生們畢業為結束;他們聯考的結果都不理想,未來何去何從懸而未決。如果生活像長河般的流動,就沒有里程碑似的肯定段落。青春在這裡不以一種決絕的,一了百了式的姿態呈現,而是成為這些人物成長過程中的一種自覺形式,而且會沉澱成為日後生命中不斷迴旋的嚮往。
早年陳雨航的創作已經顯示一種輕描淡寫的風格,但是仍然禁不住將問題的本質戲劇化。寫《小鎮生活指南》的他顯得更為從容,也因為從容,他讓敘事的邏輯鬆動,詩意因而興起。富有抒情意味的段落隨處可見,前面所引的小說開場只是最明白的例子之一。陳雨航喜歡電影,經營意象、場景別有心得,他長鏡頭般的觀點不動聲色的隨著一組人事轉到另一組人事,緩緩變化的章節猶如淡入淡出。或因此,他有意無意的回應了大師安德列‧巴山(Andre Bazin)的寫實映像美學:在最平凡的現實觀照裡,他感受並攝取那靈光閃爍的氛圍。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小鎮生活指南》的敘事之所以感動我們,恰恰在於拒絕被表面的時間和人事的流變所壟斷。各章不少副標題已經顯出作者的用心:「春元老人的瑰麗夢境」,「寂寞的笛聲遠遠傳來」,「你永遠不知道事情會怎樣進行」……。日常生活裡有些奇妙的訊息很容易一閃而過,有待我們靜心體會。
小說最大的危機來自少年盧浩的槍擊事件。盧浩其實比其他男生的年紀小,級別也低。他在學校遭到霸凌,為了自衛,偷了父親所藏的一把手槍報復欺負他的人。這在六十年代的中學校園甚至港鎮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陳雨航卻是以反高潮的方式處理。一個看來最不起眼的學生,竟成為暴力迸發的關鍵—「你永遠不知道事情會怎樣進行」。
同樣可以一提的是小說裡的孫家母女。這家人的父親因為政治原因而消失,姐妹和母親勉強撐起門面。姐姐一慧漂亮聰明,成為鎮上攝影師的理想模特兒。一次攝影機會裡,一慧臨時起意,將自己的連身泳裝一撕為二,成為最搶鏡的人物。一個端莊的女孩就此成為性感象徵,不為別的,只為「我的青春,最美好的」。
陳雨航將這一情節和盧浩槍擊事件放在一起處理,讓兩者展現微妙互文關係。與其說他要描寫想當然爾的青春期的暴力衝動與性的自覺,不如說他要描寫成長過程裡那種已經潛伏,也不得不如此勃發的力量。一聲槍響的意外,一件衣服撕裂的剎那,這些訊號讓我們吃驚,因為挑起了生活的禁忌或誘惑,卻也宣示一種自主與自由的生命追求。這是那名叫「青春」的欲望本色了。
如果《小鎮生活指南》有任何「指南」的深意,應該是讓「生活」與「青春」對話吧。青春不只是成長的段落,而是主體對時間流程的擱置,對自由和一切不可知的期望。但這是多麼不容易的追求!小說裡男生女生們就算年輕,不都已經感受到生活本身「惘惘的威脅」?「要尋求真正的自由,前面似乎有無盡的等待啊。」
與此同時,陳安排了兩個意味深長的人物,用以叩問「生活」的深層意義。這兩個人物,一個是醫生,一個是牧師,各自代表了人面對生命奧祕—身體的,超越的—的不同面相。他們在小說裡有兩次對話,談冒險,談奉獻,談生命的徒勞,閑閑數語,卻彷彿意在言外。小說最後,兩人聚首,牧師說道,「人們的想法,那是我們永遠需要努力的地方,沒有終點。」是這樣的麼?醫師一時無語。
「生活」延展吉光片羽的經驗,終究形成莊嚴的承擔;「青春」投射自由和烏托邦想像,永遠撩人心弦。從生活中啟悟,還是堅持對青春的執著,這是永恆的辯證。小說裡的少年男女一生的路要怎麼走?他們將來要成為什麼?作醫生,作牧師—還是作小說家?小說其實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我們看到的是兩個少年在邁入成年的前夕,在那個星光滿天的夜晚,仰看黝深卻又燦爛的蒼穹,嘆著,「至少在這個夜晚,至少在我入睡之前,星星要一直亮下去啊。」
小說結束前,我們又看到那架單引擎雙翼機沿著海岸線飛行。但與以往不同,它的飛行並不輕盈。它的引擎發出噪音,「然後聲音停止了,飛機墜落到了海上。」以此,陳雨航似乎暗示了一個時代的結束,長成的少年就要各奔前程。一切在變,就在不久以前,美國人的太空船已經登陸月球,在太空漫步了。但一切都似乎沒有改變,「人們繼續著日常,太平洋邊的港鎮平靜如昔。」
然而在看似一成不變的生活裡,總有繁星滿布的夜晚,也總有讓人捨不得眨眼的靈光閃爍。這是魔術時刻,也是文學的時刻。就在這一刻,套句小說中的長者春元老人的話,我們的作家「穿越了時空看到少年時代最不可磨滅的景象」。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正結束台大的工作準備到美國去。一天突然接到一位陌生男子的電話,提議出版我的評論。伯樂上門,焉能不欣欣然?從此開始二十多年的合作關係。
這位仁兄就是陳雨航。從時報、遠流、麥田、一方,我們一在台灣,一在海外,始終維持君子之交,但是彼此信任,合作無間。認識雨航的人都知道他專業執著,不務虛言。也都知道他有浪漫的一面,偶一不慎才表露出來。但誰能想到有一天他真就早早結束事業,重新開始小說創作?
讀了《小鎮生活指南》,我這才明白支撐陳雨航的力量從哪裡來。他寫時移事往的故事,字裡行間其實看不出年紀,因為他追求的是一種純淨的、本質性的東西,可以稱之為花蓮,或青春,或創作。抵抗時間、拒絕隨俗需要勇氣。他靦腆的外表下,有一顆堅實的、客家人的心。
我在小說看出他是李永明,向海平,黃榮寬;我更看出他是盧浩。一聲槍響,大家才猛然驚覺他原來可以玩真的。
陳雨航認為《小鎮生活指南》可以寫得更好,也讓我們對他有了更多的期盼。時光流轉,世界變遷,未來誰也不能逆料。但生活一如既往,青春的期許也從來不嫌太晚。我想起了書裡兩個少年的話:「至少在這個夜晚,至少在我入睡之前,星星要一直亮下去啊。」
文/王德威 推薦序3 風滿樓之前
才讀完《小鎮生活指南》,捷運就平穩抵達土城海山站,我掩卷低頭步出車廂,待要抬臉踏上自動扶梯之際,四、五個高大的背影矗立眼前。一頭精悍短髮指向八方,長手長腳從運動衫褲竄出,晃動著,彷彿要遮天踏地的,談笑豪邁轟隆如春雷。唔!好像是某一職校的籃球校隊隊員。我不禁莞爾了,嘿!這不正是一群「簡裕祥」現身嗎?當下,《小鎮生活指南》中,一段「永明籃球奇遇」的情節,立在我腦中播放出來了。
其實,早在十年前,北一女活動中心的籃球場上,我就聽雨航說過這段籃球奇遇,而且,籃球奇遇的主角是雨航。當時,我們正投球熱身,無論兩分球三分球,雨航幾乎出手必中,令球友大喝好呀!我還笑問他發生什麼好事了?雨航怡然愉悅地說出一段往事:青少年雨航和同學在戶外球場打籃球,一位甲組球員路過,得見這兩位青少年玩得開心,便熱心指導他們投球的祕訣(欲知祕訣者,請速翻書至〈籃球奇遇〉這一小節,細讀入心,包準投球功力瞬間升等)。
真有意思!那位甲組球員偶然的美意,多年來,早成為雨航的青春美憶,數十年間,進入雨航的小說子宮中悠然孕胎,在北一女活動中心的籃球場上胎動,誕生於這本《小鎮生活指南》之中。我耳聞這件「青少年雨航籃球奇遇記」,再目睹《小鎮生活指南》中的「當永明遇見簡裕祥」畫面,我不免猜想,無論是有意或偶然,書中,「籃球奇遇」雖是一段插曲,卻自然形構了一種純情的印記和象徵。然而,書末,敘述者如此慨嘆:「要尋求真正的自由,前面似乎有無盡的等待啊!而永明已經迫不及待。」看起來,永明等人的純情依然,卻早已披上了苦悶的溫柔氣息,這也是我閱讀《小鎮生活指南》後的首要感覺。苦悶,源自尋常生活或單調或憤懣的瑣碎際遇;溫柔,脫胎於人情閱歷的幽默練達。
是的!通情達理。雨航的小說魅力即含容於此了。
人亦猶此。無論素昧平生或熟朋密友,凡和雨航說上幾句話的人,一致認為雨航是通情達理的謙謙君子。當然,照顧友情,他散發溫暖體貼的光暈;談辯生活現象的法則,他必然究竟精確,卻也是觸理即收,雖然未必見讓,也不作語言邏輯生死鬥。這是君子和而不同之風。
因為通情達理,即使彼此閒話家常,自然而然地,雨航的話題常有故事的初芽,三言兩語,聽者就已入耳動心,念念不忘,譬如前述的「籃球奇遇」。而在雨航的小說中,他不作興煽火,總是精描生活的細節,因而流轉人性幽微的情思,讓人掩卷之後,咂嘴回味,腦海不時閃現小說中的經典畫面。
譬如,三十歲前,雨航所鍛造的兩部精彩的短篇小說集《策馬入林》、《天下第一捕快》之中:〈去白雞彼日〉的小男孩文華,把橘子放在草坪上,陽光照亮了橘子,也照亮小孩陰鬱的心情,然而導師沒留心,踩爛了橘子……同學大笑,導師訕訕然,文華大哭,而讀者我們已經知道文華心事,也在書外吁嗟不已了;〈黃昏出擊〉的阿旺和興才伯啜飲可樂,阿旺的小孩們窺伺垂涎,一旁,阿旺嫂索性將剩餘的可樂分給小孩們,小孩們一窩蜂搶著……這場面不是映照了興才伯和阿旺極想發財的辛酸面容麼?而無論是〈牛奶廠事件〉中,年輕人林阿清被人強灌牛奶的霸凌事件;或〈最後一場演出〉的兩個備而不替的演員,自在地在巷弄中演出起來……等等令人啼笑皆非的景象,多年來,總是讓讀過的人難以忘懷。當年,陳雨航,一個不到而立的小說家,閱世眼光,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真是多年來了。三十歲以後,除了一篇刊載於一九八五年初秋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短篇小說〈陳河〉之外,雨航忽然輟小說筆數十年。我之所以認為「忽然」,是我「當然」認為這麼會說故事的人,在錘鍊兩本短篇小說集之後,「當然」就要立即舞劍於長篇小說了,讓喜愛他小說的讀者大呼過癮。只是,此後,小說林中,滾滾人煙,獨不見雨航策馬。
後來,雨航成為卓越的編輯人和出版人,除了大量引進世界文學的精品之外,更是深密閱讀、編輯、出版許多華文世界的小說,打造了一時的華文作家江山,但是,他卻不再縱浪於自己的創作大化之中。雨航曾戲稱自己是「小說創作退役官兵」,然而,我相信,是一時退役,非終生除役。
因緣際會,十多年來,我和雨航成為北一女活動中心的籃球場上球友,在場上,雨航該出手時,絕不遲疑;若有助攻良機,尤能漂亮餵球。他上場打球的活力充沛,場外閒聊球經,也妙語如珠。我不免覺得,雨航的籃球活動細節,也是他生活和小說的伏流了。我也不免猜想,雨航人生經歷如此豐富;生命動能如此踴躍;生活眼光如此深邃;驅文遣字呼言喚語如同飛燕靈活穿梭葉間,然而,他真的不再為大家啟動小說封印,說說好聽動人的故事了嗎?
幾年前,雨航離開出版界,雖是出版編輯圈的損失,但,我暗暗嘀咕著,或許是雨航創作的雲起之時麼?終於,經過數年……不,是數十年的自然醞釀,雨航開始轉讀書打球的手勁為寫故事的手法。他應該有很多話要說的。
今日,雨航的長篇首部曲啼聲高鳴了。我有幸,先睹為快。真是一部好看又耐人尋味不已的小說,看似閒話一處數十年前的小鎮一些佚事(是哪一座小鎮?許多人必然讀來會心),在眾多人事經緯交織的情節中,雨航緩緩溫柔道來,彷彿安然笑說此中無事。怎麼會無事?細讀之下,既見驚心之遭遇,譬如少年盧浩無意間招惹同校不良學生;或感染多少無可奈何之思,且看春元老人的瑰麗夢境;當然,美女孫一慧受邀為攝影模特兒,品嚐青春正甜的滋味,真是魅力無邊……雨航閱人事無數,雖已年滿耳順,但在小說的主題和風格上,並不作蘇軾的「也無風雨也無情」之想,更不理會鬢已星星也的蔣捷所言:「悲歡離合總無情」,他情寄筆下小鎮人物的夢想和苦悶,卻也託出小鎮生活的溫柔和幽默。不過,我想,登上這部《小鎮生活指南》高樓之時,雨航與我們都知道,多年以後,人生山雨已掩小鎮,甚至小鎮以外的世界,也不可倖免。而雨航並不讓《小鎮生活指南》狂風滿樓,預告山雨將至。他在意的,或許是風滿樓之前,小鎮夜空不時出現的燦爛星光。
內容連載
序曲 單引擎雙翼機沿著海岸線飛行
單引擎雙翼機沿著海岸線飛行,像一尾大號的蜻蜓,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輕盈地追逐海水拍岸的泡沫。飛機在接近港口時稍稍爬升,一面往外海的方向劃了一個半圓弧,然後,正正地面向港口後方的小山丘以及那之後的整個港鎮。
無線電吱吱喳喳地響起來,後座的士官長向上聽不清楚駕駛員傅上尉的通話,但他並不怎麼在意。雖然有幾年沒出這種任務了,但整個程序都還是滿熟悉的,前幾天已經和傅上尉就實際狀況的配合演練了兩回,早上在出任務前還又演練了一回,應該不會有甚麼問題。
許久未曾俯瞰這個港鎮了,向士官長從剛剛就一直把視線望向窗外。
港鎮幅員滿大的,人口卻不算多,只有較熱鬧的商業區那兒才有整排的磚造或水泥樓房,外圍則疏落的分布了灰黑色的鐵皮屋頂和日式屋瓦,平房為多。樹多是港鎮的一大特色,馬路兩旁密植的行道樹,住家院子裏的濃蔭,加上除了面海以外的另外三邊延伸出去的農園樹林,使得此刻從飛機上望去的整塊平原綠意盎然,再過去的遠方背景則是彷如屏風般的連綿山脈。
平頂運動場的司令台上,兩肩各掛著一顆星星的守備區張司令正透過麥克風在訓勉他的部屬和這個地方的學子。他面前的操場上,最前排的是行列整齊的士兵,主要是守備區司令部警衛連的兩個排和機場守備部隊的一個排,勉強以三個正面站了三列。士兵後面是各個學校的學生,在這座沒有大學的鎮上,師專、省高中、省女中、農工商三個職業學校、私立中學以及新設的國中都派了足夠的學生來參加這場國慶日慶祝大會。
盧浩站在省高中隊伍的最後面一排,他們學校和省女中因為學生多,分配來參加大會的人也多,高一四個班級全部都得參加,盧浩他們初級部二年級有八個班級,由前四班參加。
個子不高的盧浩墊起腳跟可以看得到司令台上的人,但隔了有一段相當的距離,面部的表情看不清晰,何況那人又戴了個大盤帽。喇叭拉到司令台的屋頂上,聲音清楚傳來,倒可以由話語想像表情,只是天氣熱,內容又無趣,感覺就長到失去任何聽下去的興味了。剛開始唱國歌時,大家都站得挺挺的,行禮如儀一陣,加上冗長的訓話,個個便像缺水的植物般萎頓下來,只有站在隊伍前頭的教官偶爾走向後排巡視的時候,大家才又勉強站直一會。
今天導師沒來,她快臨盆了,不過就算她來了,像去年那樣,她也是受不了豔陽,會場又不許撐傘,站不多久就會走到場邊樹蔭下休息。今天由上星期才代理導師的余老師帶隊,他是教公民的。
盧浩扭身往後頭望去,大半個運動場上的青草雖則不長,在陽光下卻微微發亮而具生意,天空看得到幾朵雲,雲下面是運動場遠處的一排不知名樹木,間距很開的樹長得不高,姿勢卻好看,好像是用不同招式打拳的一排人定在那裏。盧浩看迷了,有那麼一刻所有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那雲那樹那草在天空下陽光裏打淡了色彩,讓人直想在草地上躺下。
這時候掌聲卻響了起來,張司令結束了他激昂的訓話,接著輪到縣長。五十歲出頭的劉縣長是新科父母官,首次在這麼多人的大會上演說,祕書不知道從哪裏抄來的八股文章他前一天才拿到,雖然連自己都不喜歡,但在這種場合也無從修起,便大致照稿開始了他的講演,稍稍振作一下的學生沒聽到甚麼新意,很快便又故態復萌了。
張司令在司令台後方靠中間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和鄰近的幾位地方首長略略頷首,然後脫下帽子,掏出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
過了一會兒,當張司令抬起左手腕看錶的時候,他的餘光瞄到空軍基地的蔡聯隊長也正好在做同樣的動作。
「開始了。」傅上尉說了聲,不管向士官長聽不聽得清楚,他提高了飛行速度。隨著引擎聲的增大,向士官長的胸口突然懸了起來,然後沒來由的冒出冷汗。他覺得很不舒服,然而已經接近山頭了,他趕緊把椅下的出口拉開,抓起帆布袋。俯衝的飛機略微轉了彎到了平頂運動場的邊緣,機首改平,飛了進去。
面對羣眾垂著眼光的劉縣長被突如其來的巨大引擎聲驚起抬頭的剎那,他看到飛機從左前方往他這個方向筆直地飛來。
學生們騷動起來,一面抬頭一面不由自主躬下了腰。
聽到傅上尉一聲「投!」向士官長把帆布袋對準出口,原先抓住袋口的左手鬆開,改抓上面的一角,協助右手用力一抖,把整袋的東西倒了出去。
飛機撒出了漫天飛舞的小傳單,接著機頭拉了上去,消失在司令台後方的樹林上方。
學生們散開去追拾飄散在空中和落地的傳單,會場有一刻的混亂。劉縣長站在台上,心中興起幾絲的懊惱。這是老把戲了,在他還是議員的時候就常有這個節目,只是這節目已經停止了好幾年,這次在未事先知會他的狀況下出現,而且是正輪到他講話的時候。他強做微笑看著前面撿完傳單慢慢歸隊的學生,一面回想剛才是不是有甚麼失態的動作,沒事人兒地按捺著不去回頭看坐在他後面的一票地方首長,他不要給他們有竊笑他的機會,特別是搞這種飛機的軍方頭頭。
劉縣長不急,他保持微笑不語,等到整個隊伍從嗡嗡聲裏回復過來,望著台上奇怪為什麼還不繼續演說的時候,他才慢條斯理地理平手上的講稿,重新開始。
余茂雄和初二丁的排頭站在一起,雖然新來乍到,但學校優先安排比較多堂課的國文、英文、數學老師擔任導師,他也就樂得擔任單純教學的科任老師。這個月開始初二丁的導師提前請假待產,學校臨時派他代理,他不便拒絕,不過是一、兩個月的事情。他歪過頭看他的學生,他們都在把玩撿來的小傳單,或者低頭聊天。只要他們不太過火,他並不想去干預,畢竟這場合連他都覺得沒甚麼意義。剛才飛機撒傳單的時候,他站著沒動,緊靠他站在排頭的班長孫正然沒敢亂跑,是少數沒有傳單的人,此刻正向旁邊的同學借了來看。
余茂雄略微斜了下眼光看那些傳單,其實也只是「慶祝國慶要效法革命精神」、「反攻大陸解救同胞」這一類常見的標語印在淺藍色、粉紅色、黃色、白色的薄紙上,比較特別的是它派發的方式。這使他想起他看過的更特別的傳單。
學校畢業服完預備軍官役後,余茂雄在北部靠山區的一所縣中教書,有一回在學期快終了時,他看到布告欄滿滿的敘獎名單,從一個嘉獎到兩個小功不等,理由都是「撿拾傳單報繳」。他問了班上的學生,才知道每年東北季風來臨的時候,老共的空飄傳單就來了,山區裏經常可以撿拾得到。「我們常常去找,比較想要撿到時鐘。雖然壞了,還是可以賣到錢呢。」學生告訴他。他明白那其實是計時裝置,算好時間,讓空飄氣球掉下來。有的學生會把傳單分給朋友繳到學校,分享敘獎。膽子大一點的或者應該說是政治敏感度較低的學生,會保留一些下來。一名學生從書本裏拿出一張書籤展示給余茂雄看,他還記得那的確是製成書籤形式的傳單,不錯的紙質,印著杭州西湖的彩色照片,下面的幾行是描述西湖風景之美以及「祖國的偉大建設」等等字眼。
「老師,這張給你,我還有。」當時學生天真地說,余茂雄微笑搖頭。
縣長演講完了,是省女中的柯淑珍同學代表所有的與會學生發表國慶感言,因為事先背熟了講辭,不到五分鐘就告一段落,接下來的程序速度就快了。學生們意識到典禮即將結束,也振奮起精神,國慶日慶祝大會於是在司儀帶領高呼口號裏畫下句點。
軍人帶隊離開、學生就地解散的當兒,司令台上的首長們也互相打招呼準備離去。張司令走來向劉縣長握手,說道:
「抱歉了,飛機撒傳單的事決定得晚,沒來得及向縣長面告……」
「沒關係,我事先已經知道了,」劉縣長微笑著回答,他不想讓他們稱心:「潮聲電台的王小姐等著要錄音訪問呢,先告退了。」
張司令愣了一秒鐘,一邊慢慢戴上他的大盤帽,一邊尋思著消息到底是從哪兒出去的呢?
向士官長撒出傳單後,未如過去那般回頭看他工作的效果,他的胸口發悶得更厲害了,感到暈眩。飛機越過樹林後,繞回來時的航線,又飛行在海岸線上空了。向士官長瞄了一眼底下的海水,在一樣晴朗的陽光下,感覺浪頭似乎更大了,他把眼睛閉起來,努力抗拒隨時可能會發生的嘔吐。
單引擎雙翼機沿著海岸線飛行,依然像一尾大號的蜻蜓,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輕盈地追逐海水拍岸的泡沫,引擎規律地輕聲作響,慢慢飛回基地。
機輪著地,滑行,轉彎,進停機坪,尚未完全停穩呢,傅上尉突然感覺到一股酸腐的異味從後方蒸騰而起。
士官長不是老鳥了嗎?今天是哪裏不對?傅上尉咕噥著,皺了一下眉頭。
第一章 余茂雄走下港鎮鬧區
夾在學生羣中下了一段緩坡,余茂雄安步當車走向港鎮的鬧區。上課的日子他都是騎自行車去學校的,但今天必須隨隊伍從學校出發參加國慶大會,會後將就地解散,與其回頭還要到學校牽車子,不如搭客運車去,回家反而便利些。
天氣熱,余茂雄已經曬了一個多鐘頭,樹蔭下會涼快些,但不連續的樹蔭是在柏油路外的泥沙地裏,那樣走顯得小氣了,不如走柏油路好邁步。不多久,經過一排住宅,穿過馬路,便進入了商店街的亭仔腳,余茂雄停下來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和脖子上的汗珠,解開一粒襯衫衣領的扣子,意識到有點不妥,隨即扣上,他站了一會,瀏覽街景和流入大街小巷已經逐漸稀散的學生羣,等身體稍涼,舒適了一些,再繼續往前走。
這些年他回來得少,每次回來,都感覺到港鎮的變化,具體的變化容易指出來,譬如說新蓋的西式旅館,改建的公家廳舍等等,但那畢竟不多,讓他怔忡的是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這感覺最強烈的時候是他離開港鎮到台北唸大學那幾年,每次回來都覺得在熟悉的街路上伴隨著陌生的甚麼,或許是他正快速地遠離這塊生長他的土地的緣故?這次回來是長住,至少一、兩年內不會離開才是。五月面見了校長,談妥教職,八月初就先搬回來,經過兩個月,熟悉感才慢慢返回,但過去那種根植般的篤定看來是一去不復返了。
亭仔腳前頭壅塞起來,是一家電器行,不少行人隔著玻璃窗觀看裏頭的電視實況轉播,港鎮的慶祝大會已經結束了,台北的閱兵重頭戲方酣呢,陸海空各部隊及軍校生的方陣正步通過閱兵台的畫面即時流洩到遙遠港鎮人們的眼前,應該是新鮮的體驗。
余茂雄的印象裏,兩、三年前港鎮電視收視的狀況還很差,畫面不清晰,電器行雖有販賣電視機,卻沒銷路。這回看來還滿清楚的,大概是架設了訊號的設備?上星期余茂雄的大哥曾經在飯桌上提到電視,看來電視進入自家客廳是遲早的事。
余茂雄想在回家前繞到山海書局買瓶墨水,每回鋼筆裏的墨水用罄了,他都找姪兒的墨水來救急,說要去買瓶放在桌上好用,屢屢忘卻。這兩個月,他經過山海書局多次,但都未曾駐足。有幾次為了找雜誌,他是去離家比較遠的學文社,那家書店比較新,大概在他讀高中的時候開業的,店面大,燈光也明亮得多。
山海書局在港鎮已經開業很久了,余茂雄不記得第一次來是甚麼時候了,大概總是小學生時來買簿子、鉛筆、橡皮擦甚麼的。他記得初中放榜那天,那時候父親還在,帶他到這裏選一支鋼筆。父親低頭在玻璃櫃裏審視了一會,然後請老闆推薦,老闆在好幾種品牌中拿出兩支來讓他試寫。派克還是俾斯麥呢?戴著大圓框眼鏡穿著開襟棉紗汗衫的老闆問。他沒表示意見,這麼重要的東西似乎是應該讓父親決定。問了價錢後,父親就買了俾斯麥。墨水呢?不用派克鋼筆也可以用派克墨水喔,老闆說。這次他出意見了,不用買,他向父親說,讀師範學校的姊姊桌上就有一瓶銀行墨水,我和她一起用,用完再買。
「等你考上高中,我們再來買派克。」回家的路上,父親轉頭對他說。
余茂雄中學六年一共用了四支俾斯麥。他直升高中部的時候,父親身體已經很壞了,沒熬過那年的冬天。
至於墨水,三塊五毛錢一瓶的銀行墨水就很好用了,五塊錢一瓶的派克墨水應該不會有甚麼神奇的功能。
余茂雄忘了甚麼時候開始用派克鋼筆的,大二?大三?生命裏有許多重大的事情會留在記憶裏,即使刻意想遺忘也無法如願,至於生活裏的小事,誰能事事記得呢?買鋼筆不再是大事,派克鋼筆和派克墨水已經下凡,對於兼家教的他來說是一般用品了。那之後,用壞的或者遺失的,總有若干支了。
余茂雄踱了進去。這家書店的名稱既山且海,面積卻不大。進門左手邊靠牆是一排高玻璃櫃,放一些文具,講義夾、日記本、筆記本、帳簿本、集郵冊、相簿、大型信封、十行紙、中西信紙和各色包裝紙甚麼的,還有地球儀、望遠鏡、米達尺、丁字尺、算盤,以及木製獎牌,獎牌後面的櫃壁還貼著兩面尺寸不同的錦旗,表示他們也供應這一類的東西。高玻璃櫃前三尺是約四尺高的矮玻璃櫃,放比較細緻的文具,像鋼筆、墨水、釘書機、釘書針、迴紋針、漿糊、蠟筆、鉛筆、削鉛筆機和橡皮擦等,還有比較特別的圓規、鴨嘴筆、牛角刀、算盤和口琴等等。矮玻璃櫃兼作收銀櫃檯,它只到書店的中間稍後為止,方便店老闆和老闆娘進出。書店中央一長條由前到後是平擺的書台,半途有可容人向左或向右移動的通道,右邊靠牆才是高與天花板齊的書架。
過去不覺得大,現在看來小,但余茂雄知道不能小看山海。一位高中同學的父親在學校的主計室工作,他說,這家書店的生意主要是在書店外面做的,你想想看那些機關和各級學校的文具採購,還有代訂的教科書,一年兩學期開學前後的生意就足夠了。余茂雄曾經在學校的徵答活動裏得到獎項,獎品就是十五元的山海書店購書券,是用鋼版油印的,上面蓋了橢圓形的藍色店戳,他用它買了代數參考書。
買了墨水出來,兩個穿著卡其短褲和汗衫的學生向他行了禮,教太多班了,而且才開學一個多月,他認不出他們,略一回頭,兩雙翻飛的木屐已經叩叩叩的進入書店。
快樂中帶著憂慮的時光
從平頂山下到市中心的通路,除了主要的一條兩線柏油路之外,還有幾條窄如巷弄的街路,兩旁多是公家機構的宿舍,除了幾家院落較大的獨棟之外,其他都是雙拼的,清一色是日式木造房舍。這些木造房舍的屋頂原來是灰瓦的,幾番翻修後,不知是缺瓦呢還是鐵皮浪板施工比較俐落,便逐漸以鐵皮浪板取代灰瓦屋頂了。顯然最近才重新塗抹柏油,鐵皮浪板屋頂在陽光下油亮發光。免不了的,塗柏油當時從鐵皮屋頂邊緣滴下來的柏油在簷腳的水泥地上形成的參差虛線仍還十分清晰。
省女中高二的孫一容在國慶大會結束,隊伍帶開到運動場邊樹下解散後,獨自沿著通往火車站方向的坡道行去。
柯淑珍那個位置原本導師是指定她的,但她和導師說還是讓柯淑珍代表致感言罷。導師有點訝異,那應該是個榮耀,她沒和導師多說,反正很快導師就會明白。她只向導師說柯淑珍也得過演講比賽優勝,而且爸爸是鎮長,訓導主任會同意的。
是嫉妒嗎?一容問自己,沒那麼嚴重;羨慕?也不是,這種感言總是陳腔濫調,沒多大意思;那是甚麼呢,讓自己有那麼點鬱悶?
在一條巷弄口的大樟樹下,一容停住了,看了看周遭的房舍,又抬頭仰望婆娑的樟樹。是這裏,樹下雙拼的木造房子,巷口算去第二戶是他們小時候的家。一容平常的活動範圍並不在這一帶,這陣子可能超過兩年沒經過這裏了,這棵樟樹是遭到颱風肆虐嗎?或者是經過修整?與她記憶裏的風景有了出入。
搬離這裏已經十年了,但還是好懷念啊。在這裏,他們曾經有個美好的家,而她有個快樂的童年。她和小她三歲的弟弟正然都在這裏出生,離開時她剛進小學一年級,夠她保有足夠的記憶了。她記得在樹下玩跳房子,跳橡皮圈,大她三歲的姊姊一慧和她的同學們一樣玩這些,一慧對她很寬容,從來不嫌她小而拒絕她的加入,事實上,在一容尚未入學時,就已經參一腳了。附近的小孩都喜歡聚在大樹下玩,有時候,也有男孩子來玩玻璃彈珠,玩打老虎洞,一容會跟他們玩,她還玩得不錯哩,但一慧只偶爾會在旁邊看,從不參加。媽媽說女孩子趴在地上玩姿勢不好看,一慧聽從了,一容沒當回事。
那時候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宿舍區是沒有甚麼圍籬的,或許是某次颱風掃蕩的結果。最高興的是小朋友,圍籬壞了,彷彿心中的門禁也開了,那陣子大家三兩成羣穿戶而過,可能就是在某個做功課的小朋友的窗前,帶走了原本勉為其難的耐心,然後,大樹下傳來的嘻笑聲,勾引著你用歪七扭八的字跡火速了結作業,或者就直接丟下鉛筆衝出門外。
一容一逕是自由的,那個時候她尚未入學,坐在門前看著成羣小孩在宿舍區遊蕩時,常常看到斜對過去那家大她兩歲的男孩衝到她們家這邊來,然後就聽到男孩的媽媽在門口的責罵聲。
也許這沒圍籬的自由自在時光並沒有太久,或許就是那場颱風過去的半個多夏天而已,但一容的記憶整個凝聚在那段時光,那個夏天的種種總是散發著美麗的暖色系的光暈,使得那前後的日子都模糊了,甚至於不堪回憶了。
她記得那時候的爸爸。
爸爸喜歡看電影,而且甚麼電影都看,港鎮有三家電影院,不怕沒新片子看。每隔幾天他在下班回到家的時候,便會宣布晚上看甚麼電影,然後問姊姊一慧說:「今天的功課做好了嗎?」那意思是要帶她們去了。媽媽很少一起去,因為她要照顧弟弟,遇到實在很想看的電影,媽媽才會一起去看,這時候就是爸爸抱著弟弟走,到了戲院再把弟弟交到媽媽懷裏。
她和姊姊跟爸爸去看電影的時候,爸爸總是牽著她,姊姊已經懂得害羞了,她不讓爸爸牽她的手,一個人走在旁邊。
從宿舍區走下坡道,轉個彎,就看到遠處璀璨的燈火,再走個七、八分鐘罷,來到港鎮的商店區中心,電影院就在那裏。爸爸喜歡在電影開演前半小時到,買好票,然後帶她們到冰店吃冰或喝汽水。那是她最期待的事了,對她來說,冰和汽水才是重點。她喜歡冰店裏涼快的感覺和它特別的味道。她後來知道那是製冰不可少的阿摩尼亞氣體的味道。
她和姊姊喜歡吃清冰。那裏的清冰和一般冰攤子上的不同,冰攤上的清冰是將從製冰店買來的冰塊用手搖刨冰機刨出來,再淋上糖水和黃、紅兩色的色素水,冰店的清冰是從佔了快大半個店面的製冰櫃裏的一個桶子裏直接挖出來的,事先已經和了糖水,口感比較綿密。
大部分的時候,他們坐在高背的卡座裏,點兩盤清冰,爸爸一盤,兩姊妹合吃一盤。通常爸爸很快就把冰吃完,然後點起一支香菸慢慢的抽,也不說話,微笑地看著她們姊妹。
她對冰店充滿好奇,總是不停地張望著周遭的一切。除了像他們一樣坐下來吃冰的顧客以外,還有來買冰塊回去的,店老闆會打開製冰櫃的另一個厚蓋子,拿出一塊正方體的冰塊給顧客。住在附近的人會拿鍋子來捧回家,遠一點的顧客,店老闆會用草繩把冰塊綁一個十字,這樣拎在手上走或騎自行車都方便。後來她和姊姊一起來買過冰塊很多次,一次是弟弟正然感冒,雖然看了醫生,但晚上溫度還很高,就用冰塊來降溫,其他時候是嘴饞,買冰塊回去敲碎,掺上糖水,一面喝一面咬。不過那已經是爸爸不在時的事了。
有時候顧客來買時,事先切好的小正方體冰塊已經賣完了,那時候就看到店老闆從製冰櫃用力拉出整筒已經凝結的大冰塊,將長方體的鐵皮筒放倒在水泥地上,用水管澆遍冷水,很快就把大冰塊倒了出來。冰塊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滑溜溜的,老闆用一支大彎鉗子夾著拖動它,然後再用支大齒的鋸子鋸開,便又有十幾塊正方體小冰塊可以賣了。那整個過程像一場表演般,會讓幼小的一容看得目不轉睛,忘了桌上還有一碗和姊姊分食的冰。
這時候爸爸會提醒她,她才把注意力回到所剩不多的清冰,她不太會抱怨姊姊吃掉了大部分,彷彿眼前冰店裏的種種令人興奮的活動已經值得了。
冰店裏也有冷清的時候,那時候她就欣賞爸爸抽菸的神情。爸爸在家裏雖然也抽菸,但媽媽不喜歡菸味,他多半走到院子裏在大樟樹下抽完再進來。她記得若是下雨的時候,爸爸就坐在窗檯上抽,把煙往窗外吐。
通常,電影的劇情她看得迷迷糊糊的,但如果是熱鬧的電影,她也能融入周遭快樂的氣氛裏。遇到講話比動作多的電影,她偶爾會想知道甚麼事,問過幾次爸爸,爸爸會說「回家再講給你聽」,這類電影往往演不到半場她就已經睡著了。
她看了這麼多場電影,也或許並不是那麼多,但感覺就是那麼豐富的「看電影時光」,可真說不出看過甚麼,只記得兩部電影的片段。一部是快結束的時候,穿藍色制服的一羣人一邊騎著馬一邊放槍,而光著上身頭戴羽毛臉上塗著油彩的一羣人飛快地逃,有的人還從馬上落下來,她會記得這個片段不是因為她喜歡,是因為全場觀眾都在拍手。真正喜歡的是三個姊妹的故事,發生甚麼事也一樣記不得,只記得結束的時候三姊妹坐在快速的車子裏在軌道上忽上忽下的滑行,笑得好開心,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雲霄飛車」。她和爸爸說她以後還想再看這個電影,爸爸笑著點頭。回家後她聽到爸爸向媽媽說:「一容特別喜歡淘氣三姊妹呢。」《淘氣三姊妹》,那段時光裏她唯一記得的電影片名。
後來,僅有的一次,她和一慧談到這段時光,她以為姊姊會記得那些電影。
不記得了,一慧說。
那《淘氣三姊妹》呢?最後三姊妹坐雲霄飛車的那部。
也不記得了,一慧說。
她不希望快樂的時光結束,如果時間能延宕就好了,她想。電影院的燈光放亮,音樂響起的時候,她不禁會微微憂慮起來。回家的路上,她總是放慢腳步,看著騎樓下一間間的店舖。但隨著電影院散場的觀眾流水一般散去,雖然才九點多,港鎮的商店街已然顯得寂寥起來,有些店舖也開始安上門板,幾家裝上新式鐵捲門的,拉下捲門的卡啦啦聲響遠近傳來,在這種時候令人感到特別刺耳。
「妹妹還不想回家喔?」爸爸會轉過身來,微笑等她,然後牽她的手。
會結束的終究會結束,她總是感到憂慮。回家的路上,人們慢慢消失在巷弄裏。她常常忍不住回頭,再望一望漸漸遠去的商店區燈光。
許多次,爸爸發現她睏了,會抱起她。頭擱在爸爸的肩膀上,聞著輕微的髮油味,她可以看到遠處的燈光隨著爸爸的腳步規律的晃動。那真是舒服溫暖啊,可是她努力掙扎著,睜著已經疲累的眼皮望著那晃動的、璀璨的燈火,直到終於沉沉睡去。
是從這個時候就開始的嗎?她知道快樂時光終究要過去,後來她有一個習性,無論是怎樣快樂的當兒,會在某一個停頓的瞬間,突然想到曲終人散而心情整個的低沉下來。
大樟樹在一容小時候就感覺到巨大了,經過了十年當然會更粗壯,但她感覺不出來,甚至覺得它好像還小了點,如同那戶小時候可以在三個鋪著榻榻米的房間穿梭奔跑的空敞房子,現在從外觀看起來也沒那麼大了。
是小學四年級,音樂課教唱《菩提樹》,旋律和歌詞她依然記得。
「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我曾在樹蔭底下,做過甜夢無數……」
一容不知道菩提樹長甚麼樣子,唱歌的時候浮現在腦海的卻是故居的這棵樟樹。唱到「歡樂和痛苦時候,常常走近這樹……」她的眼睛不禁泛出淚光。
那棵見證了歡樂和悲傷的大樹就在眼前,她沒有像那首歌描述的那般「曾在樹皮上面刻過寵句無數」,因為樟樹樹幹的皮布滿了深深的溝紋,難以刻字。但她會想起爸爸離開那天在樹下的樣子。
一容記得那天白花花的陽光。其實已經接近冬天了,因為那天她穿了新的長長的白色襪子,那是媽媽為她入學買的。她很喜歡,好幾次要穿都被媽媽阻止了。天氣冷一點再穿,媽媽說。天氣開始涼了兩天,她吵著要穿,媽媽答應了,真要穿了出去,天氣卻是好的,媽媽不忍掃她的興,笑著送她們兩姊妹出門。
學校不遠,往上坡走,越過平頂山到另一條面海的道路,下了坡就是。快到學校時,她發現忘了帶手帕,等一下衛生檢查不通過是要罰站的,她趕緊跑回家拿。
在坡頂,她看到坡底下有一部灰色的汽車,很是耀眼,因為這一帶很少有汽車出現。也不是緊張,也不是甚麼別的,後來她回想起來,就是心中一個直覺,爸爸不會再帶她和姊姊去看電影了。
她走進院子,看到爸爸微微低著頭站在樹下抽菸,旁邊兩個人,一個離爸爸很近站在他後面,另外一個在爸爸前面站得比較遠一點,背向著大門。
爸爸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向她招了招手,一容走過去。
「怎麼回來了?」
「忘了帶手帕。」
「哦,等一下再進去拿罷。」
她站在爸爸的身邊,隔著窗檯看到媽媽抱著弟弟坐在外間的藤椅上,不斷的擦眼淚。更裏面可以看到有人在房間裏進進出出。一容抬眼望向她前面的人,那個人剛好也望著她,她只好轉頭看爸爸。她看到爸爸的鬍鬚沒有刮,下巴還有鬍渣,爸爸每天上班之前都會刮鬍鬚的。
爸爸抽完最後一口菸,一面將煙霧緩緩的吐了出來,一面把菸蒂丟到地上,用皮鞋轉了一下踩熄。四周很安靜,這時候她看到爸爸的右手不停的撥弄身旁樟樹褐色的樹皮,好像在寫甚麼字一般。她靠近爸爸身邊,去牽他的手,她知道了,爸爸的手在微微發抖。
屋子裏面的人出來了,是兩個人,其中一個手裏抱著一個大紙箱。空手那個人說了聲「走」,爸爸後面的人便上前輕輕拍爸爸的肩膀。這時候媽媽光著腳衝了出來,把一件灰色的西裝外套拿給爸爸,爸爸握了一下媽媽的手腕,接過外套走了。
一容緊跟著爸爸,想去拉他的手,但兩邊都有人貼著他,於是她落在後面了,她的眼淚開始奪眶而出。爸爸在大門邊停下來,轉過身,摸著她的頭說:
「不要哭,爸爸會很快回來,爸爸不在家的時候,你要照顧媽媽
喔。」
一面流淚一面點頭。一行人往外走,一容跟到巷口,站在那裏看他們走向坡道下面的汽車。一邊一個人架著的爸爸,他的白襯衫在白花花的陽光下,閃耀明亮,像一團白色的光暈。
對一容來說,那應該是爸爸最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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