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片《第九禁區》(港譯《D-9異形禁區》,District 9,2009)絕對是不可遺漏之作,儘管這部電影裡無家可歸的難民是「外星人」。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要討論一群離散者不斷在異地遭到「異化」的過程,大概也沒有比「異形」更具有象徵性的了。
乍看之下天馬行空的《第九禁區》其實是一部夾雜史實的偽紀錄片,它結合了南非的地方寫實主義,又結合了卡夫卡《變形記》那樣的高度神祕主義,以紀錄片採訪、監視錄影帶與敘事鏡頭三種視角,倒敘外星人船艦1982年「擱淺」於南非約翰尼斯堡上空之後一連串的故事。
《第九禁區》2009年上映之前,歐美街頭公共場所出現大量顯眼的宣傳海報,模擬電影中的種族隔離政策,公車站等處皆有「Humans Only」〔限人類〕的「仇外」標示。電影中,從飄浮船艙上解救下來的外星人〔人類稱之為「大蝦」〕,被迫暫居約翰尼斯堡(Johannesburg)市郊一塊以流刺網與厚牆隔離出來的「第九區」難民營,這個三不管地帶與世隔絕、缺乏資源,逐漸淪為毫無生存品質的貧民窟,被黑幫滲透利用,外界對這些外來者的負面觀感與日俱增,近三十年後,公眾壓力迫使政府以公權力半哄騙半威嚇方式,由政府執行單位MNU負責將外星人驅離威翰尼斯堡,剷除第九區,將外星難民迫遷至更遙遠、眼不見為淨的「第十區」,佈署更強的警力控制。
要理解《第九禁區》的文化指涉,首先必須先理解約翰尼斯堡的社會背景。
約翰尼斯堡就像巴西的里約或印度的孟買,市中心有最摩登昂貴的華廈叢林與金融區,坐擁絕美壯闊的自然景觀,但市郊同時存在著生活環境落差懸殊的大面積貧民窟。《第九禁區》實際取景於南非市郊最大貧民區索維托(Soweto),借用了在地歷史背景,結合「外星難民營」的虛擬場景,檢視隔離、統治與人性的本質,是非常犀利的諷喻之作。
早在殖民時期,南非白人就已經為了鞏固經濟資源的絕對優勢而施行種族隔離,有色人種在各方面都不能享有與歐洲後裔白人同等的福利,這個狀況於1948年阿非利卡人(南非荷裔白人,說Afrikaans南非荷語)主導的執政黨掌權之後加劇,隔離變成了風行草偃的正式政策,政府將人種分門別類,隔離安置在不同的地區,嚴格管制、隔離有色人種在市區的進出,地理位置反映權力位置,掌權者位居市中心,受壓迫者散居都心外圍。南非政府為了徹底執行種族隔離政策,50年代起開始在市郊執行大規模的強制拆遷,建立郊區新市鎮,每個新市鎮依照階級差異而有顯著的生活水平落差,索維托便是在1948年之後漸漸擴大成型的黑人貧民窟聚落,一直到近期都依然常在缺水、斷電、失業、犯罪率頻繁的迴圈中掙扎。
簡言之,無論是戲裡的外星難民或戲外的有色人種,都被掌權者以合法之名,棄置於公平合理的社會運作之外。當一個社會正式放棄了一群無所依歸的人,這些人就會正式進入一種「例外」的狀態,變成懸空〔如外星人的飄浮船艙〕、自生自滅〔如第九禁區〕的平行宇宙,而一但受壓迫者意圖掙脫這種「什麼也不是」的例外狀態,向來抱持放棄、歧視態度的權威又會再度以法之名、以公共利益之名介入,加重管束,強勢鎮壓要求服從,必要時清點例外者的資格〔危險程度〕,以作為評估能否使其進入正常社會的根據。這種惡劣的互動在南非反種族隔離抗爭史〔索維托特別是南非抗爭史的重要據點〕中反覆出現,在古今中外的各種社會歷史中也是常態。
當年,為了有效制衡有色人種的武力抗爭,南非政府曾暴力鎮壓,也曾立法加強管束,都不能有效解決根本的對立,國際為了制裁種族歧視,長期對南非實施軍火禁運,但是南非本身就有強大的軍火業,《第九禁區》裡面就可以看到各式各樣讓人眼花撩亂的真實南非自產武器,MNU號稱是世界上第二大的武器製造源。在《第九禁區》的設定中,困守在難民營的外星人也逐漸發展出蓬勃的軍火業,但是外星人的軍火必須由流著外星DNA血液的人才能啟動,也是這部二十一世紀「變形記」的重要伏筆。
為了呈現南非社會顛簸的那一面,除了能看見貧民寮屋、多元武器,觀眾也可以聽到原汁原味的阿非利卡髒話〔阿非利卡口音介於荷語與英語之間〕,其中罵最多髒話的那位先生叫Wikus van der Merwe。不過,如果我們倒帶到電影的開場,在故事的前半段,這位先生並不是原本就這麼失控的,他本來是一位極度自制、講求禮貌、奉公守法的MNU公務員,相對於被視為危險野獸看待的外星難民,他是社會階層中位置相對安逸的白領中產階級白人,也是愛妻的家居男子,天真到有點無趣的程度,胸無大志但很愛面子,雖然欺善怕惡但籠統來說算是一般人眼中的「好人」。
在南非,很多人喜歡信手拈來講「Van der Merwe笑話」,因為van der Merwe是一個很常見的南非阿非利卡姓氏,所以Van der Merwe有點類似於中文小故事裡面的「小明」,泛指某個面目朦朧的普通人,這一類笑話裡面的Van der Merwe,多半是不怎麼精明、經常出狀況的傢伙,電影男主角的設定顯然非常符合這個刻板印象。
《第九禁區》裡自我感覺良好的Van der Merwe有一個盲點,他本來就把外星人視為不請自來的次等生物,權威規訓與種族優越感已經內化成他的價值系統,因此他不會自發性地考慮到歧視、人道的問題,他行動的最高指導原則是「依法行事」,別無其他。Van der Merwe先生這個麻木不仁的面向,顯露在執行強拆行動時的幾段視頻之中,他曾經走進一間孵化外星幼兒的育嬰室,笑容滿面拔掉其維生系統,放火燒毀育嬰室,以毫不掩飾的興奮對著鏡頭笑著解說焚燒現場:「你聽那『蹦蹦』聲,就是那些小北鼻爆開的聲音,就像爆米花一樣……」,之後他也曾試圖以「一根棒棒糖」討好一名外星幼童,以方便加速迫遷這戶人家的作業,但當幼童毫不領情將棒棒糖丟回他臉上,他立刻惱羞成怒露出陰沉的那一面,認為自己「明明對他很好」、「善意」被糟蹋,此後不再掩飾他對外星人的鄙視,並更執意於展示自己的權威,威脅外星幼童的父親,若不搬遷將把孩子送去「福利中心」安置,與此同時他依然堅信自己執行的是「人道驅離」。
要如何讓一個人能產生某種最基本的同理心與社會關懷?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這個人跨到界線的另外一邊,去經歷他本來無法想像的打擊〔即便這在現實生活中比較難發生〕。於是,《第九禁區》的導演直接把Van der Merwe先生變成了他最厭惡的那種化外之民:受驅逐與拒斥的外星人。
在整個變形的過程中,他最親近的妻子在電話中明言「我不想再讓你抱我了」,宣告了家庭對「異類」的徹底放棄。家庭截斷了血緣,社會的排擠更加鋪天蓋地,汙名〔他被莫名汙衊與外星人「雜交」〕也隨之而來,此時人類社會則以「為了他好」的溫情召喚,企圖將他重新監禁利用。曾經獵殺人的,如今變成了獵物,走投無路之下,Van der Merwe先生別無選擇加入了相形之下更為「安全」的第九禁區,因為第九禁區收容的都是被正規社會遺棄的邊緣人。
此時,他窮其一生所培養的教養與服從〔所有「人」的部分〕都從他身上剝落,他釋放了心中的野獸,開始變成一個口不擇言、不守規則,靠搶劫、犯罪、挖垃圾求生存,只剩下基本求生本能的原始生物。諷刺的是,也正是在他跨越了那條鴻溝,也開始局部變成異類、理解異類的時候,他才變得無敵強大,比他這輩子所有時刻都還強大,足以與威權對抗,並且足以漸漸理解一種稀微的人性與情義。
卡夫卡的《變形記》尾聲,變成蟲子的格里高存在感已經微乎其微,但是他的家人卻仍指責蟲子影響到他們的正常生活,甚至指控蟲子想「霸佔全家,讓全家到街上去過夜」,最後,格里高在家人集體的漠視下死了,全家都很高興地鬆了一口氣。
在《第九禁區》的尾聲,外星人再一次被驅逐到更遠離社會核心的他處,失去原本社會地位與價值的Van der Merwe也完全變形為大蝦,在人類社會裡他已經失去了最後的存在感,和外星人一樣,只能在內心深處挖掘對「家」的渴望,靠著這僅存的一點柔軟支撐自己被現代垃圾包圍的生活窘境,解決那無處可逃之苦。
這些故事都留下了惆悵的結果,因為人類強烈的地盤性,流離失所者或許將持續漂流,應許之岸難以輕易抵達。無論如何,這些故事至少提醒了我們,任何人都可能有一天起床就變成了蟲子或大蝦,在那之前,先學會想像、理解一種例外狀態,才是練習翻轉那種例外狀態的自我解救之道。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zvlpWhr3Cc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NpnIIKci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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