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快門那一刻心怦怦然。
雖故作鎮定，終究還是心虛。這檔子事兒確實不曾幹過。呃，我是說不常啦。自己隨即想到「偷拍」這個耳熟能詳的字眼﹝有了網路以後尤然﹞，遂自問這樣是不是太卑鄙可恥？
可我有強烈的慾望想留下這畫面。真切的說，是想紀錄下此刻的感覺，或更文藝腔一點說，此刻心靈的悸動。
乍見女孩之後，情不自禁偷偷地端詳了她好一會兒。而所謂偷偷，並非側目、找掩護、或用鏡子反射、針孔、監視器什麼的。本人可是正眼直視，所以才能說是「端詳」。不過女孩自始至終並未察覺。
這時我手上正拿著一本書，在書店裡。
即如有時候你在文字的段落之間小憩，可能因書中隻字片語令人思索咀嚼，你抬起頭來，而眼睛的餘光適被其他書本雜誌的封面，或書店裡的其他景物所吸引，那影像一下子把你的思緒又帶到別處，你想著，看著，且品味著..
而女孩背對著我，所以我是偷偷的。
我那時心想，真希望人的眼睛便是相機，眨一下眼，就可以把影像錄下，並儲存在大腦裡。而我也真的這樣努力嘗試了幾次，我集中精神注視這景象，並用力眨了眨眼，不過也立即承認這絕不可能。
女孩背著青色肩包盤坐在書架前的地板上，埋首看書。藍牛仔褲，隨時準備席地而坐似的，素淡的杏黃長袖針織上衣，敞開著，衣角垂落於盤腿兩側，而及地。背包相形見大，遮去了伊大半背影，包上拉鍊結了一個昏昏欲睡的──貓吧──的臉，神奇的是這貓臉好端端，不歪不倒，並面對著我。背包因女孩坐下而亦著陸，這飾物﹝或嗜物﹞可推想而知，當人坐下時應先人觸地，而因主人落坐時之動作優雅，不急不徐，所以眼皮下垂的貓臉得以屹立。
不知她大大滿滿的行囊裡都裝些什麼呢?
女孩綁著馬尾，很難得的抬起了頭，斜斜從背後看去，揚起的瀏海在微風中輕輕飄呀晃的。我因此才發現伊前面稍遠那支電扇是開著的，以最弱風，早春時節，空氣仍透著寒意，空調這時尚未被啟用，只以電扇來幫助對流。走道不寬，不過並未因女孩席地而阻塞，反正這會兒人也不多。此間僅有一男子上前取書，女孩稍微將雙腿內縮，並把身子更往書架挪了過去，一切絲毫無礙。此時我的心，著實被這書店一角的閱讀風景所深深吸引並打動。
書店平時客流量普通，晚餐之際又更冷落。店外這時顯得格外喧囂，因而回看店內便似乎更讓人感到一種短暫而難得的安逸和恬靜了。我們的旅人，像是在外行走了一天剛回來，歸巢前選擇在此先歇一下腿，以前這裡隔壁有家泡沫紅茶就叫小歇，而我這時想如果書店以此為名，也是很好的。
她的腿想必確是酸了，所以率性地、自然、也是理所當然地就盤坐在書架邊看起書來。伊所屬的背包、背包所屬的貓臉，三位仍然一體，但各得其所地，同時棲息在這她家附近的小書店的大理石地板上。正對著我的貓臉，只用神情，便解釋了她們這時的疲憊。
女孩閱讀著她的書，我則閱讀著她的背影。只覺得這樣任意隨性又專注的氣息和姿態已是美的極致，所以也無意繞道前面一睹芳容，或了解她正讀著甚麼樣的書。書店裡舒適而明亮的空氣，似乎因女孩的閱讀姿態而更自由愉悅的流動著。是的，妳累了，那在書店的看書姿勢還有甚麼比隨時隨興隨地而坐更合理的呢？
我想到要捕捉我這一刻、捕捉這個位置角度的視覺印象。盤算著用數位相機不被察覺地拍下並不難，因為以書店的燈光亮度，本來就不需要閃光。而數位相機的快門可以無聲。回家拿相機吧，當然我會走快點，不過來回估計至少也需十分鐘。看女孩如此專注，多半不會馬上離去吧？除非那貓臉已洞悉我的意圖，並還有力氣通知牠的主人。
比較有點棘手的是，一般店裡的制式規定都是禁止攝影的，雖然這裡並沒類似的標誌，但我既知這樣的慣例，也了解人家可能因非什麼大店所以就沒正式張貼。如果要光明正大點，我可以先徵求店方同意的，但那樣即使得以進行，感覺一切就不再絕對自然，就憑添出斑斑的斧鑿痕跡了，唉，我們不得不承認，偷拍才能擷取到最素僕自然、最無虛假偽裝的畫面。
這橫豎是一次偷雞摸狗的勾當。或許看店的小姐會有點摸不著頭腦，為什麼有個男的進店不到十分鐘就匆匆離去， 然後十幾分鐘後又看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進來。如果她有柯南的敏銳嗅覺和觀察力，必會看到這人長褲口袋現在有點異常的鼓起。
我迅速回到原來的有利位置。
這裡與櫃檯之間，剛好有一架書可以做為掩護。不過書架只有半人高，所以不能用一般的站姿來拍。反正因目標物極低我也不想取景的俯角太大，正常狀況下這時大概要用跪姿或半蹲，但這樣動作此時此地稍嫌過大，容易引起注意，於是我將相機舉到腹部的位置。有點不便的是，這機種的LCD不能旋轉，還好側著頭仍可看個大概。附近只有一男客知道我在拍照，不過現下我眼裡只有女孩，對於這種無關緊要的角色，當然是視若無睹了。
按第一次快門，跟著zoom in拍一張貓臉特寫，然後收起相機，乾淨俐落，整個過程不超過20秒，這麼專業的流程，說不常偷拍，其誰能信？然後我開始看起我原本要來看的書。
而這算不算是一種犯罪？也許並沒那麼嚴重，我想。就像偶爾半夜四下無人時，闖闖紅燈，小德出入可也？最主要的不安，或是顧慮店方的態度吧？想如果女孩是席地讀書於綠蔭樹下鳴蟬聲中，人物實亦自然景物之一，那我們之捕捉剎那於永恆，豈非任何藝術家在美景當前都必須要做的事麼？只是以人入鏡，現在尚需考慮肖像權的問題。還好大自然及人類以外的其他事物，無知無欲也無言，不會為自己的影像權提出主張，不然相機這東西也不會存在了。唉，人來自於自然，何不真正回歸自然，溶入自然，所謂的萬物之靈有必要這麼自外於其他自然萬物嗎？
我這樣是不是太會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