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牛墟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市了,廟場上匯集了各路人馬,三三兩兩的圍在一起,或蹲或立,大談他們的生意經。許多牛被綁在原先預備好的柱子上,待價而沽。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只一眼便看到跛腳天助蹲在地上,有三個人圍在他的身邊,一個蹲的,兩個站的,我看出一個是村裡的大目旺,一個是牛販子大舌猴,另一個不認識,可能是想買牛的人。
牛墟是一種專做耕牛買賣的市集,各地方開市的日子不一樣,有的是一四七集,有的是二五八、三六九集,普通需要耕牛的農夫總是熟悉這些,哪一天該往哪一個地方去,那不會有錯。
市集往往設在空曠的廟場上,遇到節慶祭典,廟場上需要演戲,他們就休市,如果沒什麼大事,他們都會從四面八方迢迢而來,碰在一處。
今天大體上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初秋的天色仍然明朗如夏。許多汗珠在草笠下的黝黑臉龐上滾動著。跛腳天助他們蹲著的地方有一條水溝,水溝裡的惡臭騰騰上升,他們蹲在那裡低聲談話,遠遠望去只見他們掀動的嘴巴。天助和大舌猴的牛綁在一處,讓其他的人去評頭論足。我走了過去,大目旺朝我點頭一笑,露出兩排嚼檳榔的黑牙齒。我一個巴掌拍在天助的背上,他回頭來眨巴著一雙一線眼,低聲說:「你來了。」然後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向他的牛走去。
「像我這樣的牛,不要說八千五,就是一萬二我也須慎重考慮!」跛腳天助一個大巴掌拍在牛背上,響起一聲輕脆,他昂起頭瞇著眼睛看著大舌猴,那分得意勁,真叫我錯以為他那麼一個大巴掌就拍在他自家的胸脯上。
大舌猴兩手抱胸,微風過處,草笠上兩片往上翅的竹葉子就在那裡晃動著。他好像故意數說那條牛的不是,說牠兩眼無神,說牠後勁不足,說牠前腳膝間的彎曲太大,使不上力;好像所有的毛病都被牠囊括了。真說得天助兩眼發火,金星直冒。如果這樣發展下去,生意做不成還不要緊,只怕拳頭騰出來,就真會開打!
老實說,天助那條牛,可真的不是什麼好貨色,瘦巴巴的一付乾酸身子,一張老皺的皮面搭在骨架上,泛紅的眼睛總是拖著兩泡黃眼屎,看起來就有十分疲累的味道。可是我知道跛腳天助對他這條牛有很深厚的感情,不好說些什麼。
我始終站在一旁默默的看著,他們爭執了很久,都沒有結果,主要的是天助太堅持了。這也難怪,都有好幾年了,一直是這條牛為他拖生活,說什麼也捨不得放手,說什麼也不肯承認牠是老了。
天助曾經跟我提起這條牛輝煌的往事,他家無恆產,完全靠牛車維持一家大小的生活,無論是收穫時節的稻穀雜糧,還是糖業公司的甘蔗,都能輕鬆就道。那個時候啊,一拖就是四五千斤的,番王村十里方圓,就沒有哪家的牛能夠比得上。跛腳天助這樣說,聲音裡邊多少有些自得的意味。石頭啊!他說,我這條牛是一等一的!
我確實是相信這些的,在我初到番王村給人家當長工的時候,就聽說過了。那個時候,誰家有什麼東西需要幫忙搬運的,都喜歡去找他,主要的還是因為迅速實惠,加上天助人又好,不會在小處跟人家計較,自然吃得開,於是乎這麼一條牛,就把他家大大小小六七口的生活安排得頂妥當的。
可是現在不行了,自己一隻腿也給牛車弄壞了,走起路來是有些尷尬。跛腳天助,跛腳天助,人人都這樣叫他;每次看到他牽著那條牛一瘸一拐的,在黃昏的天色下走路回家的樣子,我心裡頭就無端沉重起來。
大舌猴講話費力,聽著也費力,結結巴巴的,大半天說不上兩句完整的話,看樣子他是真有意把跛腳天助的牛買下來,眼看著已經從五千五提升到七千了,跛腳天助還不肯放手,他一口咬定,非九千不賣!
「就這樣吧,二一添作五,最後一個價錢,八千!」站在大舌猴身邊一直沒開口的那位先生說。
「不賣!沒有九千不賣!」
跛腳天助的態度異常堅決,沒有商量的餘地。
牛販子大舌猴沒有第二句話,頭也不回,絕然而去。
望著他們兩個的背影,跛腳天助好像呆住了一般,他的目光呆滯,神色黯然,我從側面望著他,突然覺得他蒼老許多,可不是,背都駝了。想起他跟我提起的那些,竟也感到十分遙遠了,以前那些日子雖然不是很舒適,起碼也充滿活力,可是現在的一切,都不如從前了,都老了,春色未了秋先到,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悲的。
跛腳天助回過頭來,他無言的撫摸著牛頭,並用手拭去牠淌在眼角的兩泡黃眼屎,再一次轉身,對我說:「走吧,石頭,我們去街上喝兩杯!」聲音細細的,有點兒沙啞。
「我請客。」
已經把牛賣掉的大目旺說。
我們把牛寄在朋友家,三個人走到一個小攤上,叫了三瓶米酒,一些小菜。跛腳天助始終顯得十分消沉,默默的喝著酒,不大說話,大目旺起先還想引起他的興緻,但事實證明他是失敗了,無論他怎麼賣力,跛腳天助頂多也是悽然的一笑。大目旺不得不放棄他的苦心。於是三個人只是默默的喝著酒,除了不斷的乾杯之外,連化拳也提不起興趣了。三瓶喝完了之後,又叫了三瓶,當我們走出小攤的時候,三個人的腳步都有一點不自在了。尤其是天助,走起路來,幾乎是連跌帶爬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牽著牛,大目旺扶著大助,在小攤上不作一聲的跛腳天助,一路上反倒多話起來,他起先是大聲唱歌,後來不知怎麼搞的,竟低低的抽泣了;走到半路上,他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怎麼拉也拉不起來,我們勸他趕快回家,他硬是不肯,要我們留下陪他聊聊,這時天色已黑,鄉野間到處一片幽暗,只有遠處的村莊,顯露著點黯寒光。
我把牛綁在樹幹上,和大目旺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至於跛腳天助,他已經在草地上躺下來了。我跟大目旺抽著悶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天助倒是說了很多,他說話有些語無倫次,顛顛倒倒,儘是些年輕時的往事,而且十分誇大,當我們拉他起來準備回來的時候,他又唱歌了。這個時候我好像聽到村中傳來幾聲犬吠,只是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過了幾天,我的頭家要挖一個池塘,必須把挖起來的泥土運到河邊去,那個地方的河堤曾在上次洪水中倒塌,把這些沒有用的泥土運到那邊去,實在是一大功德,利人利己,深受村人歡迎,為此,頭家僱了幾部牛車去進行搬運工作,跛腳天助也是其中之一。
有一天中午,當我替他們送午飯去的時候,我看到跛腳天助揮舞著籐條,在牛背上凶猛的鞭打著。牛車輪子陷進土裡。跛腳天助一面吆喝著他的牛,一面使勁的推著他的車,可是怎麼用力,那車輪總是一動也不動。他歇了一會兒,喘口氣,又揮起他的籐條,還一面對他的牛說:
「來,卡打拚咧!拿出你以前的魄力,我們多拉一車,就多一瓶紅標米酒了!」
那頭牛倒是很賣力的在幹,牠的兩隻前腳筆直的站立著,牛蹄已經深入土中,兩隻後腳略向前伸,後半身連著股部弓做一處,各部分肌肉顯得異常緊張。跛腳天助一聲吆喝,牠就沒命的往前衝,拉得氣喘吁吁的,嘴角白沫直淌,但也只是動了那麼一下,車輪卻越陷越深了。我看到牠的頸部被頸弓磨得傷痕累累,暗紅色的血液一滴滴的往下流!
拉一次,不管動不動,總要讓牠歇一會兒,喘喘氣。跛腳天助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汗珠,摘下草笠當扇子搧,搧了幾下,重又戴上,摸出一包癟癟的康樂牌香菸,給了我一根,我們就抽起菸來。
「這年頭不好生活了,」他嘆了一口氣:「從早上拉到現在,才拉了四車,一車十塊錢,一天下來也只不過七八十塊,唉!一家七口,日子難啊!偏偏我腳又有毛病,這頭牛好像也越來越不濟事了!」
「大家都一樣,像我們這種人,誰的日子又好過呢?你還有一頭牛,好好歹歹,日子勉強可以過,要是連牛都沒了,那才真是叫天天不應啊!」
「你知道,我原想把牠賣了的,換些錢,做點小本生意,自從傷腳以後,這樣的工作對我來說是太吃力了!」
「我也這樣想,真的,天助哥,你還是做點小生意好,賣賣魚啦,開開小雜貨店啦,至少比這個輕鬆,反正這也要不了多少資本,薄利多銷,等有了基礎,說不定還可以弄間大的!」
「就是啊!可是,就一直弄不出這一筆錢來!」
「我看還是算了,這頭牛,八千就八千,只差那麼一千塊錢,生意能弄得成才是要緊啊!」
「唉,這個你就不知道了,並不是一千不一千的問題哪!」
他這麼一說,我又想起那天上牛墟的情形來了;想起那些事情,我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心裡沉甸甸的。跛腳天助一定想得比我更多,他又默不作聲了,他只顧抽香菸,一直把菸抽完,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
過後,他又拿起籐條,這一次揮得好像比上一次還凶猛,那頭牛也好像比剛才還賣力;在我記憶中,他是很少這樣鞭打他的牛的,他的心情由此可以想見;我在車後出盡全力,默默的幫著他推,心裡頭總好像叫什麼給壓著,感到十分沉重。
「來啊!卡打拚咧!多拉一車,我們就多一瓶紅標米酒了!」
那頭牛真的是在拼命,牠的全身顫抖著,頸子上的鮮血一定還在汨汨流出。跛腳天助手上的籐條不住的在加急,吆喝的聲音也越來越大,牛的全身抖動得相當厲害,突然,車子震動了一下,叭的一聲,整頭牛趴在地上,四隻腳抽搐得相當厲害,嘴裡的白沫一直往外流瀉!
跛腳天助哇的一聲,整個人跪了下來,抱住牛頭,解開頸弓,想要拉牠起來,牠也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前腳掙到一半,叭的一聲,又整個跌落下去!
所有在那裡工作的人,都吃驚的跑過來幫忙,他們讓牛休息一陣,拿河水輕輕澆在牠的背上,頭上,輕輕拍打牠的頭。過了不久,牛掙扎著爬起來,看樣子很是費力,但終於爬起來了。跛腳天助牽著他的牛回家,他邊走邊摸摸牛的這裡那裡,還在臉貼在牛的脊背上。我看著他們漸去漸遠的身影,久久不曾移動我的腳步。
這之後,有兩天沒有看到跛腳天助和他的牛。每次我送飯去,沒看到他,心裡總是牽掛;後來才知道,他的牛病了,他每天出去找草藥熬湯給牛喝,但牠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
有一天黃昏,我去探望他們,我看到天助跪在牛舍裡新鋪就的稻草上,一張扭曲的臉面偎在牛的脊背上,鬍鬚已經好久沒刮了;他枯瘦的雙手緊緊地抱著牛的軀體,嘴裡念念有詞的;一對遲緩呆滯的眼睛死楞楞地望著牛的耳朵。
牛舍是由粗陋的木麻黃樹幹蓋成,屋頂以蔗葉鋪就;那頭牛躺在牛舍中央,四隻腳朝著一個方向曲著,牛繩沒栓在柱子上,散落在稻草堆裡;牠的頭勉強抬起,兩隻眼角各吊著一列長長的黃眼屎。而天助的兩眼卻噙著淚水,才幾天不見,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變了好多!
他仰起臉,右手不斷輕輕地拍在牛的脊背上,嘴裡還唱著不知名的歌。
唱過之後,他頹然跪倒下來,抱著牛頭,十分愛憐的細細撫摸著。
「你呀你,」他對他的牛說:「趕快好起來,我不會再帶你去工作了,我們去玩,去喝兩杯!」
我默默的退了出來,這時晚霞正豔,西邊天上一大片豔麗的雲彩靜靜浮在那裡。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因為思索著一些問題,所以走得極慢;突然,跛腳天助連拐帶跳地從我背後超越過去,我叫他幾聲,他都沒回答,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似的。面對著那一片緩緩下沉的夕陽,他的腳步寂然而無聲,那扭曲動盪的背影,被拖得好長好長!
這個黃昏,已經有深秋的味道了!
然而,天助的牛死去時,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有十分豔麗的晚霞。當我聽到消息後焦急地趕到他家時,已經有許多村人聚集在那裡了,他們有的圍在牛舍那邊,有的在安慰泣不成聲的天助太太,有的皺著眉頭交談著,至於天助的幼兒,今年只有四歲的幼兒,則靜默的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望著他的母親。
第一眼看到這些時,我楞住了,彷彿所有的人都失神的停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寧靜而無聲,而貼在他們背後的,是兩間低垂的茅舍,背景是那片豔麗的晚霞,像美麗的攝影作品那樣。
我開始遲緩地走了過去,也開始聽到許多人的嘆息。天助仍然跪在牛舍裡的稻草上,跟我那天所見一般,臉上一無表情。他的牛四腳伸直,頭垂在稻草上,眼角掛著兩串乾涸的黃眼屎。天助枯瘦的雙手抱著牠,嘴巴掀動著,只是聽不見聲音。
我看到大目旺在安慰他,想拉他起來,可是卻被他一手揮開了。大目旺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天助溫柔地說:「牛呀牛,趕快好起來,我們去玩,去喝兩杯!」
他的手,開始撫摸牛的脊背。
所有的人都默默的站在那裡,搖頭,嘆息,沒有人能對天助有任何幫助。在逐漸轉暗的牛舍裡,天助的臉越來越顯得模糊了。我突然感到我以前並未深刻的認識過他!他跟他的牛是多麼相像啊!
看著似乎逐漸模糊,基本上卻逐漸清晰的天助的臉,使我想起那天上牛墟歸途中的一切,以及開池塘搬運泥土的種種切切,想起這些,再看看天助那張完全變形的鬚髮蔓生的臉,使我意識到生活的獰惡面貌,真叫人不寒而慄……。
後記:
洪醒夫的文學所處時代,正是戰後臺灣文學本土自覺的關鍵年代。農民子弟出身的洪醒夫,一生常陷在經濟拮据之中,因此,他的成熟期小說所描寫的市井小人物,對於人物心理刻劃入微,不但深具時代典型,而且能透視人性的哲學。本文描寫農村中人與牛之間的深厚情感,以及歲月老去,人和牛的悲慘處境,讀來令人心酸,也引發無限感慨,是一篇文情兼備的鄉土文學作品。
課文鑑賞
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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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助和他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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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發生的時空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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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十年前臺灣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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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主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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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助因生活困乏需要賣牛卻又捨不得,最後牛因為操勞而死,天助無法接受現實的悲慘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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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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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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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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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開始:牛墟賣牛,天助不肯賤價賣出他的牛。
2.中間:
(1)糾結:天助和朋友喝酒,反映出天助悲苦的情緒。
(2)高潮:趕牛過程之中,牛突然倒下。
3.結尾:牛病死,天助精神幾乎崩潰。天空豔麗的晚霞反諷出命運的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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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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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苦耐勞,純樸而感情內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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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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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農民生活艱困,維生不易,翻身不易。
2.牛是農家根本,與農民有深厚情感,卻因為現實問題產生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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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徵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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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農村悲苦生活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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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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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實倒反:作者將主角取名為天助,卻伴隨跛腳與牛(傳統勞碌的象徵),而且整篇文章都在反諷「天實未助」的窘境,使讀者在同情主角與場景的反諷中產生情緒的波折。
2.情節典型:能以較小篇幅表現較多的思想內涵,賦予情節以典型意義;能選取關鍵情節,展現人物與主題。
3.結構緊密:處理賣牛、趕牛、牛病死的生活片段,使牛與天助表現幾乎同步的命運。
4.語言用心:能準確掌握人物個性與牛的形象,能適時使用方言,並穿插文學性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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