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邦媛 巨流河 閱讀摘錄:
p. 354:
方東美先生曾說:「學生是心靈的後裔。」,對我而言,教書從來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種傳遞,我將所讀,所思,所想與聽我說話的人分享,教室聚散之外,另有深意。他們都是我心靈的後裔。
p.412
書中天地,海闊天空,更增強他人「精神脫困」的能力。小自行文,有時卡住一句,過不了門,轉不了彎,他總是擅於引經據典,引出一條通路來。大至人生困境,他常有比較客觀的勸解,助人走出低潮深谷,找回一塊陽光照耀的小天地。(他指的是柯慶明教授)
p.198雷馬屏峨
朱光潛老師在上課時,對我們的處境一字不提,開始進入第二首濟慈詩,夜鶯頌的講解。他說,世人讀過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夜鶯頌,可以看到浪漫時期的兩種面貌,以後你讀得愈多愈不敢給Romanticism 一個簡單的浪漫之名。濟慈八歲時父親墜馬而死,十四歲時母親肺病死,二十四歲時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而對漸逝的生命,悲傷無助,常識在藝術中尋求逃離人生之苦,遂構思此詩。在溫柔之夜聽夜鶯之歌,如引鴆而沈迷,如嘗美酒而陶醉,然而夜鶯必不知人間疾苦:「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groan" ( 這裡,我們對坐悲嘆的世界)。詩人坐在花果樹叢,「在黯黑的濃郁芳香中傾聽,在夜鶯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為草泥。」
(Still wouldst
thou sing, and I have ears in vain-To thy high requiem a sod." )
閱讀和背誦這首夜鶯頌都不是容易的事,濟慈的心思出入於生死之間,
詩句長,意象幽深豐富。相較之下,讀雪萊雲雀之歌則似兒歌般輕快了。此詩之後,又讀三首濟慈小詩,(懼詩未盡而死亡已至)("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Before my pen
has glean'd my teeming brain," 另一首。為何歡笑(
Why did I laugh tonight ? No voice will
tell." ) 和星辰啊,願我如你恆在。
(Bright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 ") 在這短短兩個月中,我經歷了人生另一種境界,對濟慈的詩,有心靈呼應的知己之感。
p. 265
四年級的那一年,我的心也渙散了。三個月暑假中,發生了太多事情,多到我年輕的心幾乎無法承受。三個月內,我從長江頭到長江尾,又回溯了一半長江航程,在中國的三大火爐---重慶南京武漢---之中經驗了我生命中最早的真正悲歡離合。常常好似到了一種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真幻之界。自幼崇拜的英雄已天人永隔,留下永久卻單純的懷念。這乘著歌聲的翅膀來臨的人,在現實中我們找不到美好的共駐之處。我常在歌聲中想念他,當年歌聲漸漸隨著歲月遠去,接下來的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中年後我認真聽古典音樂,只有在心靈遙遠的一隅,有時會想起那林中空地的鳥鳴。
p. 432
余英時追悼錢穆先生寫了一副輓聯:
一生為故國招魂,當時擣麝成塵,未學齋中香不散。
萬里曾家山入夢,此日騎鯨渡海,素書樓外月初寒。
備註:未學齋是以前錢穆先生書房名稱。
p. 451
即使寫作生命只有五年的濟慈,直到生命盡頭,仍放不下曾投注心力的史詩長篇(梅柏里昂的殞落)( the Fall of Hyperion , 1819) 詩人藉夢境寫舊日神祉殞落的痛苦,抒寫自己對文學的追尋。他在夢中置身林中荒園,
來到一個古老神廟,廟頂高入星空。站在廟旁大理石階前,他聽到馨香氤氳神殿中有聲音說:「你若不能登上此階,你那與塵土同源的肉身和骨骸,不久即將腐朽,消失湮滅於此」:他在寒意透骨浸心,死前一刻,奮力攀上第一階,頓時生命傾注於業已冰冷凍僵的雙足,他向上攀登,好似當年天使飛往天踢。神殿中的女神對他言道:「一般的人生都是苦樂參半,而你卻契而不捨,探索受苦的意義,你不就是夢想族嗎?要知道詩人與做夢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撫慰世人,後者卻只對這個世界困惑。」
落伍與前進的文學
選修課但丁神曲研究...
田德望博士授課,只有齊邦媛一人選課。後來轉到老師家中上課。「你既然必須從女生宿舍走到教室來,到我家住的教師宿舍路程差不多,不如你每週到我家上課沒這麼冷,我家人口簡單,只有內人和一個小孩。」
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個學期的課,一師一徒都盡了本分。田老師確實認真地帶我讀了神曲重要篇章,當然,和一般文學課程的重點一樣,他分配在第一部地獄篇的時間遠多餘第二部第三部的煉獄篇和天堂。篇著重在詩文韻律之美的意象營造的力量。在地獄第二層中,聽狂風疾捲中的情人,保羅和芙蘭切絲卡的故事,詩人但丁寫著:「為此,我哀傷不已,剎那間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並且像一具死屍臥倒在地。」使我在日後得以懂得西方文學與藝術中不斷重複的罪惡與愛情,其源自神曲的種種詮釋。
但是他的宿舍並不大,田師母抱著小孩在鄰室聲息可聞。而我到底是個女孩子,常去熟了,她會在沒有人接手時把小孩放在爸爸懷裡。田老師常常漲紅了臉一臉尷尬,我便站起去接過來,幫他抱著七八個月的小男孩,一面聽課。後來田師母到了五點鐘就把小孩放到我手裡,自己去搧爐子開始煮晚飯。有一次,一位同班同學來催我去開班會,他回去對大家說,看到我坐在那裡,手裡抱個小孩,師母在搧爐子,老師仍一個人講著地獄偏十八層地獄不知哪一層的詩文,當時傳為笑談。(p273)
( 2014. 12. 1 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