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剩山圖〉可以了解黃公望最初作畫的構圖動機,從一座頂天立地渾厚大山起始,長篇鉅製,拉開序幕,如同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第一樂章一開頭的重音,莊嚴大器,有立刻震懾住人的視覺的效果……
| 圖一:以電腦合成前段〈剩山圖〉(現藏浙江博物館)和現存台北故宮的〈富春山居圖〉。
|
二十世紀七○年代的論戰 上個世紀的七○年代前後,曾經掀起過有關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熱烈討論。參與論戰的有 徐復觀 先生、 張光賓 先生等。筆者當時就讀藝術研究所,多在故宮上課,〈富春山居〉包括「無用師卷」、「子明卷」都常在課堂討論,也有機會同時看到兩件原作。 徐復觀先生是大家尊敬的學者,但是或許因為在繪畫創作上實際經驗較少,他指明「無用師卷」是偽作的結論多不為藝術界接受。 張光賓 先生考證平實詳盡,給予當時還是學生的筆者最大啟發。 張 先生在當時論戰中立論最為謹慎,態度最為謙遜平和,匆匆四十年, 張 先生已屆九十高齡,書畫創作登峰造極,以寬闊包容之心入書畫逸境,大癡〈富春山居〉如此, 張 先生亦如此。 當時論戰各方多從史料考證入手,較少談論到繪畫筆墨本身。考證史料是論戰基礎,但藝術創作最終還是要回到畫的本身。一卷〈富春山居〉如此多的傳奇故事,但是作為元代最傑出的一件繪畫,繪畫本身的美學定位或許才是重點。 浙江前段〈剩山圖〉要來台灣了,得以和台北故宮收藏的後段合璧觀看。兩段焚燒分割以來,這是三百多年來第一次可以整體討論作者全卷的構圖章法。 三百六十年來,多少收藏者(包括乾隆)都沒有今日這殊勝因緣,站在畫卷前面,心懷感念,也還是會想到大癡在卷末說的:「庶使知其成就之難。」 合璧的重要 以前只看台北故宮收藏的〈富春山居〉,開頭一段是一帶丘陵,大約只占畫面一半高度。一幅長達近七百公分的巨幅長卷,從這樣低矮的丘陵開始,結構上有點不合理。丘陵上端還有一抹淡墨渲染的遠山,也開始得有點沒頭沒腦。因此,浙江博物館收藏的燒斷的前段來了,連接起來,〈富春山居〉圖長卷也才有了真正結構上的完整性。我們可以嘗試用現代電腦合成技術把這兩段連接起來(圖一),山脈水源就都有了頭緒。 浙江博物館的〈富春山居〉圖正是順治7年吳問卿火殉燒斷的最前段部分。 燒斷的前段原作,被吳貞度從火中搶出,重新裝裱,剩下51.4公分,上下也有殘毀,高度剩餘31.8公分,這一段殘卷的開頭,被重新裝裱,命名為〈剩山圖〉,賣給了書畫鑑藏名家吳其貞。 吳其貞在他的著名書畫著錄《書畫記》裡很詳細談到畫卷被火焚燒與搶救的故事,《書畫記》說:原畫「六張紙,長三丈六尺」。燒毀以後,後段五張紙「長三丈」。至於最前段,燒焦部分──:「其圖揭下燒焦紙,尚存尺五、六寸,而山水一丘一壑之景,全不似裁切者,今為予所得,名為〈剩山圖〉。」 雖然只擁有燒斷的一小部分,吳其貞還是覺得滿意極了,他也覺得這小小尺幅,一丘一壑,結構上完整,可以獨立欣賞,完全看不出是燒焦後的殘餘。 吳其貞命名的〈剩山圖〉在康熙年間轉到了王廷賓手中。同治、光緒年間,再轉手一位姓陳的收藏家。民國27年(1938),成為畫家吳湖帆的珍藏。1956年,吳湖帆將〈剩山圖〉轉給浙江博物館迄今。 吳湖帆收藏到〈剩山圖〉,珍愛異常,當作吳氏「梅影書屋」的「祕寶」,親自在包首題簽──「畫苑墨皇元黃子久富春山居圖真迹燼餘殘本」。 台北故宮〈富春山居〉圖卷的高度是33公分,〈剩山圖〉是31.8公分,畫卷丟入火中,外圍一圈受火最嚴重,燒焦部分,上下截去約 一公分 餘。 吳湖帆在這重裱的〈剩山圖〉左右兩側騎縫處都押撳了自己與「梅影書屋」的收藏印記。 看〈剩山圖〉可以了解黃公望最初作畫的構圖動機,從一座頂天立地渾厚大山起始,長篇鉅製,拉開序幕,如同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第一樂章一開頭的重音,莊嚴大器,有立刻震懾住人的視覺效果。 也像李白〈蜀道難〉歌行長詩的開頭幾個短節奏的重音:「噫!吁!嚱!危乎!高哉!」 這一起句,大器磅礴,塞滿畫面空間,峰巒圓渾敦厚,不露鋒芒,緩和的土墩,層層堆疊,黃公望使用他最具特色的「長披麻皴」筆法,以毛筆中鋒向下披刷,形成土壤厚實鬆秀的質感,山嵐霧氣迷離,表現出江南山水飽含濕潤的水氣特色。大山山頭多堆疊的「礬頭」,「礬頭」是黃公望在他的畫論〈寫山水訣〉中特別提到的。他談到五代的山水畫家「董源」,以南京一帶的風景作寫生對象。〈寫山水訣〉裡說:「董源小山石謂之『礬頭』。山中多雲氣,此亦金陵(南京)山景。」 〈剩山圖〉近、中、遠三座主山的山頭都有明顯「礬頭」,小山石堆疊,分開前後山的遠近。 「礬頭」山石間也用濃墨密聚點苔,濃墨的苔點,濃墨的小樹叢,在淡墨風景中都形成醒目的視覺聚焦。 〈富春山居〉第一段墨色最美,墨色極淡,像透明的水痕,流動著光,一縷一縷的光,流盪在山嵐薄霧掩映之中。 墨色是一種「煙」,好的墨稱為「松煙」或「頂煙」,是樹木燃燒升起的煙,越輕細的「煙」,飛揚得越高的「煙」,越是透明輕盈,有被光線穿透的效果。黃公望的〈寫山水訣〉數次說到「墨法」:「畫石之法,先從淡墨起,可改可救。漸用濃墨者為上。」 這是講「墨」的層次,先淡而濃,可以修正添加,與西方炭筆素描的方法類似。〈富春山居〉第一段特別可以看到一片淡墨山水間濃墨的醒目,濃墨用在「礬頭」,用在「苔點」,用在「坡腳」,用在「樹幹」。 〈寫山水訣〉中說:「糊塗其筆,謂之有墨。」〈富春山居〉第一段有多處水面都是用淡墨「糊塗其筆」,再以濃墨簡筆勾出。 〈寫山水訣〉裡黃公望慨嘆「用墨最難」,在〈富春山居〉第一段可以得到最好的印證。 拿著〈寫山水訣〉的畫論,對著看〈富春山居〉,可以充分了解黃公望的繪畫創作與美學理論的一致性。 〈剩山圖〉51.4公分的長度,從三座主山開始,到全幅三分之二,主山緩緩向左下傾斜成低矮丘陵,正好連接起台北故宮的後段。主山上方一帶遠山隔水相望,也正是台北故宮後段一抹淡墨遠山的源頭。 當初火燒,捲在中間的畫心沒有受損,總共有636.9公分,非常完整,但是沒有連接著〈剩山圖〉來看,還是少了頭,少了詩篇的起句,少了樂章的序曲。〈富春山居〉第一張紙的一段是從〈剩山圖〉的頂天立地構圖一路向左下傾斜,視覺從大山移轉到一帶丘陵的中景,一抹淡墨遠山長長拖帶,如漂浮水上的一縷似有似無的霧氣。 最精采的是第一段結束,視點忽然壓低,畫面三分之二的高度都是留白,長達約50公分,只有下側邊緣稍見洲渚台嶼,稀疏樹梢,水軒臨岸,三株枯松,或偃或仰,襯托出上端全面的留白。 黃公望用「墨」塗染,或用「筆」勾勒,如他在跋尾中說的在三、四年間「亹亹布置」,他對構圖的經營講究,在第一段中可以見到功夫。 可惜第一段結尾處最精采的「留白」上面壓了乾隆皇帝命令大臣梁詩正寫的長跋,二十餘行的僵硬楷書塞滿留白空間,破壞了黃公望原來構思的通透空靈,黃公望〈寫山水訣〉裡說:「山水中用筆法,謂之筋骨相連。」一段創作者極富靈氣的山脈水源硬生生被後來無知者斨害扼斷,筋斷骨折,令人扼腕。 乾隆的誤讀 乾隆皇帝命梁詩正寫的大篇題跋正壓在〈富春山居〉圖第一段的結尾留白處,如果用現代電腦修圖除去,可以恢復原作精采的結構空間配置,由大山的「實」逐步進入水天一色留白的「虛」,的確是黃公望安排大開大闔的全卷開宗明義的序曲。 乾隆的題跋破壞了原作構圖的經營,而題跋的內容更是對原作的一大誤讀。 到了清初,經過「火殉」,原來就被譽為元人山水鉅製的〈富春山居〉圖,加上傳奇故事,更是聲名大噪。「巧取」與「豪奪」的人,企圖以這張畫卷謀暴利沽名釣譽的人,當然也越來越多。 乾隆皇帝是以書畫收藏自負的君王,自然不會放過〈富春山居〉圖。他在這一段題跋一開始就說:世傳「富春山居圖,為黃子久畫卷之冠。」 帝王權貴者心中有慾望,下面一干大臣攀附者,都會不遺餘力,不擇手段,想辦法去滿足這慾望。 乾隆10年(1745),有人變造了一卷〈富春山居〉偽作,賣入內府,乾隆如獲至寶,在畫卷上一再題記蓋印,密密麻麻,不留一點餘地。這一卷偽作也就是世人所稱的「子明卷」,目前也收藏在台北故宮。也許是上天開了乾隆一個大玩笑,第二年(1746)真本的〈無用師卷富春山居〉就出現了。 乾隆或許無法有能力鑑別真偽,但或許,極有可能,因為在前一年已經大張旗鼓,讚美了偽作,密密麻麻的題記一時也難抹去,只好「硬拗」,指稱後出的這一件真品是偽作,以真為假,要梁詩正撰寫長跋,說這一卷〈富春山居〉「筆力苶弱,其為贗鼎無疑」,「苶」(音ㄋㄧㄝˊ疲弱),乾隆直指這張傑出真品為「贗鼎」(偽作)。 乾隆身邊的文士專家很多,一定有人看得出乾隆判斷的錯誤,但是「天縱英明」,似乎帝王身邊的陪伴者也不敢或不願意大膽違逆上意。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硬生生被判為偽作,如同打入了冷宮。
| 圖二:「無用師卷」裡的乾隆題跋(梁詩正書)。 (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
沒想到,被乾隆有意或無意定為偽作的〈富春山居〉,卻幸運逃過一劫。因為乾隆只讓梁詩正在上面題跋一次,雖然破壞了第一段的留白,卻讓整幅畫卷保持清白完整,沒有受到「巧取者」與「豪奪者」的褻瀆汙染。(圖二) 一百年前吳問卿愛之欲其「死」的珍寶,又逃過一次劫難,黃公望卷末題跋說「庶使知其成就之難」,「成就」二字不只是創作之難,也是寶愛文物的心態之難吧。被誤判為偽作,像是不幸,卻使〈富春山居〉長卷在「冷宮」裡沉潛多年,逃過被過度愛戀的危險與傷害。 黃公望是修道之人,常以《易經》卜卦,大概也深知乾卦「潛龍(乾隆)勿用」一爻的智慧,九泉之下,可以會心一笑吧。 2011. 5. 20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