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齣名字相類似的動畫一樣,《灼眼的白晨》也以中學生接觸到異象開始故事,在青年踏空而墮進社會那一刻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大認識眼前這個世界。只是劇場並沒有動畫般開始了異世界的戰鬥,五名年輕人家寶、Chris、Anthony、思賢、一心,看似在同一個地點出發,走過大學生活及初出來工作的幾年之間,卻遇到不大一樣,又平常不過的遭遇。而所謂的戰爭,是指在人的內心中展開。是的,生活總是平常不過,但《白晨》所要描繪,是青年被拋擲到與自己所想像不大一樣的平凡社會之中,那個自身與世界之間的距離,而對每個人而言,那根本是一場難以言喻的艱苦過程,迷失、選擇、嘗試、挫敗、孤獨、承受,曾為多年中學教師的編導甄拔濤,並沒有像一般作品單單只以「成長」、「青春」就來總結青年的年輕旅程,而是虛心地挖開他們內在的傷口,坦然地接過輕年人的痛,再與另一位導演及形體指導鄧暢為攜手,以難以言傳的肢體,去構成及補足文字底下那份書寫人內在灼熱的旋渦,那些看不見的,人與人,表象與內心,自身與社會的矛盾與融合。
關於異象,似乎是編劇甄拔濤一直以來切入故事的重要元素,從《三千此身》、《少年一心的煩惱》到現在的《白晨》,故事從來沒離開人所看到異象這一個主軸。但卻又不曾在書寫玄虛、懸疑。演出從來不走科幻的路線,而是如同編劇崇拜的精神分析大師榮格所說,重點不是要證明所見到的現象,而是了解它對自身的影響。《白晨》可說完全遵從這個格言,以好像探究心性學說的方式展開既魔幻又寫實的故事,以致即使故事描述五名年輕人之一的一心(馬嘉裕飾)看到死者、預知的危險、思賢手上黑氣等,兩位導演最關心的,不是異像本身,而肯定是她/在世的人的感受,一心所要承受的痛苦,及對她走過青年時期的一切影響。如此,觀眾所看到的,是她如何忍受自身的與別不同,又悔恨自己之於社會及人生的無力。就像她向家寶描述姐姐患癌過身時,說原來她之前在姐姐家中看到不祥,最後她說︰「我不想再有這種能力,因為根本改變不到什麼。什麼都做不到。」。以使縱然觀眾看見舞台上五人經常同在,但一心一直走進了生命的黑暗時期,總被四人描述她把自己關進「房間」,到一定時候她便會自己走出來。而更重要的是,舞台上的一心總是若無其事,卻每每在平凡不過的對白之間,身體有大量的輕微又流動的抽搐,當然這個設計也發生在其他角色身上,因為其他人同樣面對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難以理解的痕癢。這種從最初五人去宿營渡假,差點誤闖黑暗而惹來的痕癢,以不同的方式一直纏繞他們的生活,直到他們適應了社會,投入了工作,或者說,是對自身的能力、無力、命運妥協了,痕癢才好像慢慢減弱。異象與痕癢,或許風馬牛不相及,卻同樣地無法控制,不能掩飾又難以讓人明白,更沒法醫治,但演出告訴我們,一切在乎自身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去接受這種缺陷。這令看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如果「青春」也是一種能力,我們又如何面對這個不受控制的變化?在接受與抗拒之間,人本來就一直在面對一場孤獨的戰鬥,在黑暗之掙扎。
提及痕癢,這可能是開展演員以形體表述內在的最初意象。導演鄧暢為借助抓癢,把五位不同性格不同生活的青年,卻同為肉身的概念連在一起,也借抓癢這個具象的動作,由強烈到減弱直到被隱藏於內在,逐漸的變化,引領出剝脫肉身之下的多種具質感的心理形狀。正如鄧與我在演後談所討論,如何以形體去呈現內容,表達意念,成為了演出的最主要探索的主題之一。在這個以眾人同為全知敘事者的方式呈現的劇場,在一個較虛空的場景中,當中形體並不只是用來表述具體的狀態或畫面,痕癢的動作僅是整體形體的冰山一角;形體也不純然在表達角色的情緒,並非抽搐便等同不安。形體,是在補足甚至強化了語言中的內容,但又並非同時指向單一的感情或關係,而是以不同的線索,追尋角色乃至空間所要表達的幾重意象。例如角色在平白地描述各人的出路與迷茫,那些間一為之的抽搐,肩膀的無力身體或像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的形狀,我不認為僅止於表現年輕人表面輕鬆內裡緊張的情緒,而更多是透過不自然的形狀與空間一起產生一陣不安感,整體上去形成一層難以言喻的隱藏危險,令觀眾感到不舒服,繼而抽離於故事內容及角色本身,而擴展了觀眾的想像。畫面及故事因為形體與文字走在兩條不一樣的路上而開闊了,在故事述說年輕人內心矛盾的同時,導演竟然通過不同步的形體,去觀照整個由上下兩個半圓組成的空間,甚至讓僅餘身體的演員,呈現出社會的動盪不安,幾場社會運動的風暴所帶來的壓力,即使對白有所描述,但無可否認在演出之中從來就是從頭到尾一連串的形體去舖陳出來,實在很精彩。可以說,如此細碎的劇本因為現在的形體才有更多光芒。當形體把握住演出的節奏,甚至演者的思緒,觀眾的想像,演出才是完滿。
或者演出最初,那像快要墮下的半站起來的半圓板塊,與地上畫上一條不完整的半圓線的半圓色區所組成的舞台,已說明了「青春」最終要面對的永遠是如何接受自身的各種缺陷,再走下去。如同架在半圓板塊上的一輪帶有不完整圓線的明月,如同五位年輕人一樣,閃亮但不完美。而當半圓板塊崩塌下來,觀眾看到了角色描述的,那個人類從來不曾可以看見的月球的背面,其實也只是一盞不起眼的路燈,它沒有我們所想像出來的那麼值得恐懼或值得期待。似乎,一切也是觀念與角度的問題,也是一種相對的過程。如同整個演出的燈光一直也是昏昏暗暗的,就像在描繪青年探索自身的旅程,走入內在黑暗之中去面對個人的獨特性,那些與別不同,並不是優點也更可能是應被排除於社會的問題,而是一切也是自身,等待被接受。如同編劇之前《三千此身》所呈現的,榮格經歷多年的自我放逐,在黑夜之海起航,尋找出路。以致一直昏暗的場景,就像為最後出現在台中央的灼眼晨光而舖路。當今青年就如在最好也是最壞的時代,面對網絡令青年無可循逃地要在瞬間承受幾代人大量而沉重的文化與歷史,香港看似有更多選擇但同時有更多限制及社會對青年的固有想像,雨傘運動後青年的個人與社會的各種問題似乎總是(被)連在一起,但導演及編劇信任青年,黑色過後,總有白晨。那份對人,乃至對時局抱持希望的信心,一直繚繞整個劇場。
觀賞場次︰2015年10月31日 3pm,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5 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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