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新文本運動」歷時三年,是次為第五個,也是最後一個本土新文本創作。鄧正健為文化研究學者及表演藝術評論人,是次從劇場外壁觀察到走進創作,成為編劇,已夠特別,再找來馬本西亞藉導演高俊耀合作,其雖在台澳小劇場界有頗多創作,但香港一般觀眾仍對之陌生,以致其創作組合必然是「新文本運動」最為奇特,也最具邊緣性,縱然未至於「魔幻」,但演前已給我一種創作人將有更多新的碰撞,為劇場帶來新視點的期待。當然,這種期待如日常生活市民希望政府會突然醒覺一樣,大多落空。《(而你們所知道的)中國式魔幻》所呈現的也不是新鮮的角度,或者說編劇不希望過於跳躍,而是在地的一場文化人對政治環境的思辯,那種刻意表面化的歷史討論可讓一般觀眾切入欣賞,從而了解劇本中不同的象徵與現實對應。當然,劇本不太脫離現實,是以突出主題,現實本身已脫離「日常」而走進魔幻。然而這麼不痛不癢的討論,曖昧的暗示,渴望有更多劇場性發展的文本導向,反而壓抑了鄧正健作為評論人時銳利的筆鋒,最終劇本既有故事也有提問,多少象徵及聯想,但文字的想像性是平面的,幸而導演再將之拆解拼合,以視覺更特別是聽覺組成敘述式、叩問式為主的各種形狀,配合空間設計的精心佈局,以成就有壓迫力的劇場作品。
因學術背景關係,鄧正健的評論文章往往有一種冷峻的思辯味道,當中不乏哲學性的,文化研究式的探討,從生活更多是從社會層面的角度思考演出的社會與人性關聯。然而這樣帶刺而厚實的筆觸,至少單從文字而言,未有帶到劇本身上,令劇本毫不實在。能保留他文字風格的多是觀看歷史的角度,一種歷史猶如故事、小說、新聞、謠言、想像的集合體。文字僅成為調侃說理,一場形義上的象徵,而未有針對事件而落下重鎚。這個問題我會看成是文字上的自我壓抑,文本中不止一次,似為給觀眾自行想像,而減弱力度,藉此希望由劇場美學、導演手法或其他可能於劇場的功能去補足。例如起初演者敘述一名市民擋在推土機前,及至另一演者指出那是坦克,而把所要敘述的幾個事件/新聞包括六四、四川地震、保家老翁被城管打死等混合,而點出中國的荒謬。然而,文字非沒有集中描寫推土機與人之間的衝突,沒有高牆與平民的對立,而是鑽進去歷史的本質,那種中史出現的大問題︰新聞/歷史小說化。繼而以此論調發展,成為演出中期穿插有關荊軻刺秦一段,描述在不同時代為了各自政治目的而補寫史實/小說之下,荊軻、秦王、侍衛的性格、心理、目標也隨之被大幅改變。確實三人心理不斷更易,在演員以輕鬆的狀態切入,導演像電玩遊戲或日劇誇張式的表達令戲劇很有喜劇快感,是全劇最有看頭的幾節。但從文字而言,編劇仍沒有著墨於三人的矛盾上,角色失去張力,因為他們很多時只是表達歷史不如小說精彩,迷失了歷史本質(也沒有本質)的道具,而且更大問題是,其討論僅此而已。當然,現代劇場的角色不必然要有戲劇衝突,然在沒有衝突的是次演出中,編劇在思想上的矛盾卻沒有延展的空間,而是給予一個單向的,表層的答案。觀眾看到一個又一個追求真理的實體,卻沒有看到反面的呈現,編劇把在中國從來沒有真理的問題/現象,如劇名所言「而你們所知道的」,交由觀眾在生活中自行尋找,所謂「中國式魔幻」,從來就不存在於這個劇本內,而是被編劇排除於劇場之外。只是,在劇場裡沒有對照可循的狀況下,觀眾能否在社會中找到對應﹐認清「魔幻」,便很視乎各自觀眾對社會,尤其是對新聞事件的敏感度。我可以想像大多停留於表層的對政制不滿,卻未達深入的感受。
正因為文本不太深刻,導演高俊耀及空間設計阮漢威便有很大的發揮。高俊耀擅長把玩聲音的戲劇性,他利用不同演者以多聲道、區隔節奏等說話方式敘事,以突出如上述文字把不同歷史究件混淆的主題,實在很有心思。一場演者既手執揚聲器再對着咪高峰陳述對白,帶出很特別的聲音質感,事件往往被諸多障礙隱沒的問題,也具體地呈現。更有趣的是,三男二女演者構成不同組合,兩對男女既是同身又是呼應,旋轉時從戀人的形狀逐漸變成權力與弱者的對立,也無聲地與文字扣連。然而這種很需要演者內在情緒急速遊移的演出,時而繃緊又旋即進入輕鬆遊戲,很需要演者高度的集中。只是我所觀賞的場次,演者似乎不在最高狀態,旋轉的二人步履不一,感覺移換的速度及節奏也未一致時,便要跳進另一個場景,這樣令演者在幾次長篇自述時也有失焦的問題。不過,場景一直昏暗,且在表演場域上刻意加上一個僅比演員高一米的黑色假天花,舞台如扁扁的黑色箱子,令劇場很有壓迫感,使演者(及觀眾)很快回過神,投入下一節。
或者,觀眾最留意的應是假天花上的一個圓形洞,再配上鏡面的時而旋轉的窗,當它轉動時,把舞台上方的光像海上燈塔一樣,在黑漆的劇場箱子內畫上一道又一道光線,同時洞外不斷灑進白色粉沫,灑在站在正下方的演者身上臉上眼上,有一種人被埋沒的,照不出希望的淒楚。但我更在意舞台另一邊的一道黑色牆,重點不在於它在中後期會移動,迫近台中央令空間變小,而是其背後發出的,牆與假天花之間形成的一道光。因為這道光,牆不只是劇場的圍邊而已,即使它動起來,也不至於僅是一個道具,它有了自己的生命,像在述說另一個在劇場以外的故事。好幾次,演者呆站並凝視那方向,觀眾不知道演者在凝視的是光還是牆,甚至可能是透視着牆以外(還有更大的牆)的世界。而那一線光,或者象徵了希望,但在劇名如此的空間內,它似乎必然是一種假希望,就像假天花上滲漏出來的光一樣,它沒有令人投入幻想式的憧憬,而是更看清這不過是一個劇場的現實,更多的是,異常具現了主題,令人意識到那個(而你們所知道的)的中國式魔幻,一直的,不被動搖的立於劇場之外。
最後,其實我並沒有對內容及形式有太多疑問,或因劇本未直接談及近來運動或更具標誌性的新聞而失望,而是對評論人投入創作文本,鄧正健在評論及劇本文風不一的問題上,有更多反思。誠然文體不同,劇本不能如評論一樣如刀帶血地輕易切入問題心臟。同是文字人,編劇及評論本來就是不同領域,但當中除了創作方式、建構文字不同,其創作核心及焦距,又是怎樣的不同質地?那些創作上考慮面向觀眾並與之交流、需要逐漸舖陳而影響負載量、劇場作為視聽藝術如何呈現畫面等,在是次演出我反而會更想知道,這些像編劇必要修讀及遵守的公式,在現代劇場,在導觀演編評身份可以互換的時代,哪些是必須的?或,這些既有公式有否限制了(新)文本創作?
觀賞場次︰2015年1月11 日 晚上8時,前進進牛棚劇場。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5,2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