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念•二十面體」的《觀天》假於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進行,縱然內容及形式上不對應,但它顯然還是「拍案驚奇」三步曲《大夢》、《無邊》、《坐井》的延續。本人只看了《大夢》,據知榮念把「拍案」三作定於文化中劇場,同樣將觀眾置於二樓,演區全用上地面,置四邊為鏡。榮念曾以前說要演者看到的是自己,而不是觀眾,以致該個佈局從觀眾來看是一個從上而下窺看演者的凹陷的洞,但就演者而言那是只餘自己的井底。當三作過後,演者對自身及自身創作有被壓迫性的自個審視/了解後,榮才在《觀天》中讓演者示人,以致,所謂「觀天」,僅從表演場域改變,已帶出一個強烈的訊息︰一場演者自省後,如何面對天地的過程,而對這九位崑曲年輕演者而言,我、場、觀眾,正正就是他們的天與地。
參加《觀天》的九位青年崑曲演員,曹志威、劉嘯贇、錢偉、孫晶、孫伊君、徐思佳、楊陽、趙於濤、朱虹,從2009年就開始和榮念曾合作,參加各種形式的工作坊,探索各種表演的可能性。我們可以想像,他們各自有十多年的戲曲修為,卻於在「拍案驚奇」《坐井》被導演脫去戲曲的外衣,迫使他們赤裸裸地觀照自身身體及其藝術,到了《觀天》,他們才得以走出來,觀看觀眾及世界。這個連結演者自身經驗,甚至是觀照、玩味自我的過程。對《觀天》來說,進念那種程式化的劇場佈局,單單要演者在觀眾及流動佈置前後走來蕩去,去故事性也去核心的呈現方式,絕對的,需要依靠這種從演者把真實的人生投進去,才得以有其重量。可以說,《觀天》是觀眾進場看年輕崑曲演者如何觀照世界、人生的程式化到極點的劇場作品。這種橋段亳不新穎,榮念曾在十多年前於幾個作品中也用上了,近來被受推崇的《舞台姊妹》也如是發展,但卻因每次演出者的背景不同,而令每個演出也有不同程度的意義。如果,觀眾沒辦法了解演者背景,即崑曲演者的生活及對藝術的追求的話,便很難投入只是形式式的舞台走動及景板的起落佈局,那只會是一堆符碼,甚至是零散的動作而已。然而,即使我們看慣進念的演出,了解當中的意義,問題是一般觀眾又如何認知幾位演者的心思?這麼年輕的演者,對香港觀眾來說一定是陌生,而且不盛行崑曲對觀眾而言也可能只是一種普通話版的大戲,沒能了解其中深度,留下的只一片對整體戲曲的模糊印象,而非針對崑曲。以使,台上的演者自身既是觀眾進入演出的重要橋樑,卻又是個含糊的,僅代表是「崑曲年輕演者」這個基本符碼。玩味及向觀眾發出這些既重又輕的符號,從最初表演資訊傳到觀眾手中一刻起,已是導演計算的「演出」部分。
由於就連切入演出的觀點也由演者自身出發,以致整個演出有著不同的視覺效果,包括從天而降的幾十片包含「天」字的四字詞語版塊,映照整個場館,如天下太平、天人合一、天若有情等,倘若沒有了演者對崑曲生命的自省,其也只是一堆漂亮佈置。問題是,這樣的話演者的份量便甚為巨大。當然一直以來觀眾在舞台也只看到演者,但這次榮卻更把整體概念及思考點也負帶在演者身上,故演者的舉動便有更多程式性的意義,然而演者的表現卻令整體演出變得輕薄。當然演者在舞台上崑曲服裝不上妝,耍弄戲曲套路,盡見功架,其下馬走行,獨身上路一段,也很有張力。然而即使耍盡六壬,他們在演出中仍僅僅是個崑曲符碼,一個有崑曲背景的演者如何照看世界,卻沒有「我」超越於演者這個角色,站立於舞台之上。這已和穿上或脫下戲服沒有關係,更和周邊佈景如何,甚至只是空台也沒有關係,因為那些也只是「演者」身外的道具,也是構成演出中「演者」這個符號的東西,卻未有指及作為扮演演者的個人。問題是,舞台上我還未看到演者有自己的聲音,或當他們想發聲時,已被層層疊疊的視覺影像掩埋,理智上我可以了解他們表達出自身對藝術的叩問,但藝術上,仍沒有給予觀眾一種還原自我的歸零現象。
同樣以演者自身出發,《大夢》中的石小梅卻有著不同的能量,誠然很大程度因為石小梅本身已有著無可抗拒的魅力及功架所致,更重要是《大夢》差不多最後一段石走上舞台燈橋,在觀眾的頭頂上邊走邊唱,改變與觀眾的距離,觀眾從偷窺改為偷聽,因為感官上的轉移,令我們對演者有多一種的心思,也對當中的歌聲有更大的感動。歌聲成為了石小梅自身的聲音,也是戲曲表演者的符碼,成功二合為一。《觀天》沒有類似的經驗嗎?有的,大概就是演者在演出最初讀出一段︰
「那一天你做完愛,你對我說,你已經不再愛我。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愛我。因為你愛上國家。你都知道國家並不愛你,國家只愛黨。你也知道黨其實並不愛國家,黨只愛藝術。老實說,我也搞不懂什麼是藝術。我只知道藝術並不愛國家。但是那一天你和藝術做完愛,你還是搞不懂,什麼是黨什麼是國家什麼是愛。」
這一段甚有政治味道的趣文,由一位大陸崑曲演者讀出,絕對有著諷刺的意味,這也成為了整個演出的內容刻心,包括指涉演者的政治身份,在大陸中藝術之於國之下的討論,為黨服務的藝術指令等問題,也透過敘事者本身的大陸人身份,卻在香港這個邊緣而較有自由的城市中說出來,而更有衝突意味。當演者讀出文字時,其狀態才回到作為一個國之下的民眾的身份,縱然還是一個模糊不清國民,而且是平白地讀出文字,但卻反映了在國家機器下演者的一種對政治、藝術的憧憬。
最終,從天而降的「天」字四字詞語,承接了上述的政治讀白的狀態,也承接了一種玩樂心態及無限指向的方式,落到演者的四周。當演者嘗試做回崑曲的形式化動作時,便與這些似笑非笑的文字成對比,而形式化的舞台,又再一次把僅餘一剎的自我掩蓋,令演者的我變回了崑曲演者這個符號,成為舞台形式主義下的一個道具。
觀賞場次︰2014年9月26日 8pm,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4年12月號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