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年蘇格蘭準備公投是否脫離英格蘭獨立的敏感時刻,這齣談及兩地文化差異,涉及英格蘭以外來者身份是在解放還是佔領,與蘇格蘭是保衛家園還是反亂的戲劇,相信在歐洲已牽起不少風波,一些藝術介入政治的多重討論。即使曾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基於港英政府在教育及至所有生活範圍均盡量回避提及英國本土歷史的情況下,除非曾修讀英國文學或對英史很感興趣,香港觀眾應大多不能太投入戲中兩地以幽默方式描繪在文化、政治、語言不同而產生的,一層隱伏在濃霧的憤怒。然而當觀眾看見年輕新兵幾次走到台前憶述經過,呆呆的摸摸頭臚叩問「為何我要在這兒(戰爭)?」,及被英格蘭委任的新王道出他必須扮成弱者時,即使我們沒有熟讀《馬克白》而看漏了演出幾個場口精準地回應莎翁劇本,對話台詞充滿英式譏諷,以蘇格蘭以自嘲來取笑英格蘭的自大,我們也定會發現這段發生於一千年前的民族情仇,竟是如此「現代」,和今天時局非常相似,世界同樣出現幾個被定義為「獨裁」的政府,同樣地有人以正義使者身份來維持「和平」,但當地居民真的希望被外來者拯救及干預政治嗎?年輕士兵能找到存在的意義嗎?
誠然,除了靈魂人物馬克白夫大格洛赫外,最能吸引我的不是故事的核心西華德將軍,而是一直跟隨他左右及為敘事者的士兵,演員湯姆•吉爾在一眾士兵中非常突出,原因是他總能散發一種不諳世事的稚氣,演盡甘願做棋子而胡裡胡塗只管殺敵的新兵,後來又因面對好友一個又一個死去而變得世故。其中,西華德殺死馬克白後,他走遍全國遊說各部落承認由英國扶持的新王地位時,這位新兵以一段獨白敘述英軍走過蘇格蘭森林與村落之間,令我印象很深刻。他提及走過的地方是那麼荒蕪、潮濕、落後,最重要是即使英軍打倒獨裁,他看到那些失去丈夫的寡婦,躲在母親身後小孩,對他們的目光永遠是冰冷而充滿憎恨時,他疑惑軍隊說來維持和平究竟對本土人有什麼意義。青年那一句為何我要千里迢迢來被憎恨,深深印在我腦海中,讓我把這位青年與曾在電視看過講述駐阿富汗美軍守在荒野山頭的新兵的形象重疊。美軍新兵同樣在鏡頭前質疑自己的存在價值,他們只是留在一個沒有人會愛美國人的地方虛耗彈藥及生命,卻每天要麻醉自己是為了和平而戰,但敵人究竟是誰?
如此可見,劇作內容是何等具現代性,它不單反映出獨裁及被「維和」之後的複雜社會矛盾,更重要是各個角色因為抱持不同信念,而陷入相異的處境。一場西華德將軍出巡回府拜見新王馬爾康,西華德堅持他是為了蘇格蘭帶來團結及和平時,馬爾康勸導西華德別再做多餘的遊說,他們需要的是部落間彼此既是親族又敵視的微妙關係,一種拉鋸的平衡,而向強大力量屈服這種手段,對他們來說不是和平。馬爾康在劇中的形象像極毫無建樹的富二代,貪婪、狡詐、輕挑、心機處處、軟弱無能,他的說話尖酸刻薄,語帶譏諷,然而其說話卻是最真實,尤如他說全因為他扮演着軟弱無能的角色,其他部落才覺得他沒威脅而奉他為王。反倒代表正義、強大、堅定的正面人物西華德,就像一直以來莎劇中的正面角色一樣,然而當他在一個不再是簡單得像傳統故事只有正與邪對與錯的場域,而是這麼混亂、無理、難以言喻各人千絲萬縷的關係,卻比新聞描述更真實的現實世界,他的強大令他樹敵,其戰績使他遭反撃,甚至他的堅持也令他失去一切。最後他只是一名帶着一位青年士兵的老翁,在茫茫大雪之下找上馬克白夫人,但仍舊一敗塗地。
是的,最後白雪紛飛充滿劇場的一整幕,不止華麗,也因着寒風暴雪,更突顯了經歷四季後(劇作以春夏秋冬分為四幕)西華德與格洛赫那無可收復的關係。飾格洛赫的演員絲奧班•雷德蒙一直以來演繹出深謀遠慮的暗沉女王,最後更突出了她作為母親、女皇,甚至是代表民族尊嚴來抗衡外來者,面對大雪與已化為一袋血肉的兒子屍體,外在的冷酷與內心的憤怒全憑幾個小動作已盡露,功架十足。最後西華德退場,雪上餘下她一人時,她那立時放鬆皇后的身份只餘女性的感傷,掩臉而一下崩哭,卻突然收儉,回到女皇身份,不再哭出聲來的演繹,更是震憾人心,讓整齣戲因着身份而不得不對立的無奈劃上完滿的句號,一陣寒雪悲涼。
最終縱然《馬克白後傳》有多次情節、對話、調度也刻意地回應《馬克白》或向之致敬,誠然看得出編導用心,但似乎不是此劇重點,創作團隊志不在此。真正需要注意的是,劇本中自恃正義的西華德、被迫耍盡手段才能生存及維護尊嚴的格洛赫、騎虎難下唯有扮作弱者的馬爾康,甚至不明不白被捲入戰爭的青年,其身份及遭遇是多麼曲折,而且就像在看現代政治一樣,沒法簡單判斷他們的行為是對或錯,
或者說他們做的也是自以為對的事,卻無可奈何地在傷害對方。不論是高貴的還是下等的人,其選擇如何也沒法越過命運的嘲諷,我想這才是回應莎劇最有力度的一筆,問題已不在選擇的命題,而是存在與存在之間,總是要交織出悲劇來,說實以此作為故事的骨幹的話,滿幽默的。
觀賞場次︰2014年5月4 日 2:30pm,葵青劇院演藝廳。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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