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目鳥劇團」第二個製作,同樣訴說着年青一代所面對的(自我)困局。上一次是《可歸無家》(Homeless),但說的其實不是有家無家的問題,而是探求對他們而言,對這一代人來說,「家」的定義,且已和上一代的有一丁點不同。今次題目轉了——《Jobless》,同樣不是呈現有工無工的問題,而是叩問對我們來說,「工」又算什麼?混世青年
甫開場,舞台中的巨型交通燈閃爍不斷,人物在觀眾席間穿插,上演着一回又一回的︰番新工,即辭工,又轉不同工種的景象,這邊她受不了同事粗言穢語而辭職,那邊他又頂不住連打字也要被計時的緊繃工作。縱然內容有點誇張,但總會想問為何他們如此沒耐性?從前,我們會說人浮於事,找工艱難。今天他們呈現的,根本不是工作或工種問題,而是工作環境、氣氛、人事,似乎已比前途更重要,以致決定彼此的去或留。
其後,又分別交代四個角色的故事,在情節交替發展期間,我又會發現,演出又將工作的意義挖深一點點,在做得舒服與否之外,大家又另有一些想法與考量。其中一個她(郭翠怡),以為在花店工作是多浪漫,這或許也代表了一般女孩對花店的幻想,然而現實中做「花女」從來離不開濕身與搬運,根本沒什麼好浪漫。倘若沒遇上心儀的顧客,她又會留下來嗎?但最後留住她的,是別人的一聲道謝,還是更多?那邊十年前幼稚園的她(柯嘉琪),也在猶豫去或留。然而十年過去,回首看似沒什麼改變,從前的小孩長大了,回來探望,還送上以前學過的一首「我愛鍾先生」的歌。這刻她不再續約,而選擇旅行,看世界有多大。
故事最初舖陳出一些感覺、舒服至上的混世青年狀態,那是一種頹廢而帶嬌生慣養的形象,內容是惹笑,但總令我難以認同他們那軟弱的生存模式。但當發展下去時,似乎,那份所謂「感覺至上」,又來得另有味道,別有意思。或者,正因為他們內心是何等纖弱,才能看到體會到一些溫婉的情感。而這些輕柔的感觸,正是能感動觀眾的力量,因為我們會發現,我們何嘗不是如此,在混世之中,除了薪水、放假、晉升、權力,我們仍想找尋一份彼此的關懷,一份透過與人溝通,透過完成工作,而獲得的滿足感,可能是很不切實際,正如花店與幼稚園的她那樣,但窩心。
壓力與生存
四個支線中,最喜歡「抄散」的他(梁子鋒)的故事,原因當然是那個惹笑的設定︰他被嚴刑迫供出「抄散」的內幕,出動火棒與電椅,行刑者誓要他供那些在酒宴做散工時要注意的鎖碎事。誠然這些誇張而無聊的設計,除了營造爆笑氣氛之外,也為了展現了生活如何艱難,以及他如何身不由己。讓我們多少體會到,「抄散」者在手停口停,薪水日日清的世界,如何惶恐渡日。梁子鋒的骨瘦如柴身型配上誇張的情態,正好表達這份生活的荒謬。
最後,鄧世昌飾演「他」,多年來對公司忠心耿耿,卻可能因為沒有埋事非堆,而被排擠,甚至抄退。這是個很平面的角色,模糊得我們連他做什麼工作也不知道。然而正因為被模糊化,觀眾似乎更能將角色的經歷與自身對照。我想很多人也如「他」一樣,遇過「擦鞋」及「埋堆」的同事,很討厭。前幾天看到阿寬一篇〈討厭的同事〉文章,正觸及這樣的境況。然而阿寬所說的是,我們往往埋怨沒有機會讓自己努力,而只能默默的工作,但一有機會時,又會退縮。看見別人積極上位,又會討厭地說︰「搏什麼?」,「擦鞋」的人其實也有他的辛酸,他們往往很勤力(不一定在工作上),而且總做能人所不能之事。阿寬說︰「辦公室一定有討厭的同事,被討厭的不會以為自己應被討厭,多半覺得自己是被排擠。」戲中的「他」正是如此,自我沉醉於被排擠的境地,自設為被害者。這種感覺至上的態度,或者套在工作上時總會是跌跌撞撞,但最後「他」被抄走了出來,遇上同病相憐的流浪漢,想及惜日往事,感概懷愐,何不是觸動人心?
廿九幾的快樂
多年前看內地文章及小說,第一次接觸「80後」這個詞,它除了用來劃分年齡層之外,大多指向年青、有衝勁等正面訊息。然而當它抵達本港後,便變成多重標籤的詞語,我很不喜歡。香港的「80後」的詞義較接近日本的「新新生代」,也是被上一代(新生代)人用回其再上一代唾罵自己的說話訓斥後輩,說80後為感覺先行而經不起風浪的族群,批評者藉以側面刻意褒揚自身和平、理性的純情與天真。我承認80後的人普遍較重視感覺,然我不想在此討論原由,只是媒體就會把握住一點,這以偏蓋全的一點,加上幾個被標籤為「激進」的行動,而不斷將80後矮化。我們香港人就是有這樣的垢病,硬要將詞語挖盡玩盡蹂躪盡洗盡,最後將之消化,扔掉。
所謂Jobless,指的不是失業,而是內心對工作的憧憬已變得模糊。而《Jobless》就是開宗明義說大家就是感覺先行,但這樣又有何不可?究竟什麼對人的身與心,才是最重要?是工作找到滿足感?金錢?成功感?還是有一些更纖細的事物?
看戲時一直想劇名的「玩轉」是意思?如果只是對照台上的紅綠燈,便有點平凡。然而看到最後一幕,我卻對「玩轉」有多一點的體會。四人在台上一起玩着麻鷹捉雞仔,快樂自在。讓我想及,快樂是什麼?人越大,快樂便需要由越來越多的元素堆砌而成,或是金錢、物質、權力、愛。然而有時候,幾個人圍起來玩着無聊的童年遊戲,或在工作中生活上,嚐試到滿足與自在的感覺,已很快樂。究竟這些「廿九幾」的人,是感覺至上的混世青年?還是這個時代本身就是個混世,青年的情感被金錢至上,「做好這份工」等概念壓抑殆盡,失去自我,感覺流失?
黑目鳥需要飛翔
最後一段演員齊唱「黑目鳥」之歌,藉以收結之前四條不同的故事線,確實牽強。不過故事中盡是感慨,最後卻以笑聲作結,算是表達了創作團隊對將來抱有希望。由Homeless到Jobless,這種紓發青年對生活的感覺、迷糊與失落,究竟可以持續多久?據說「黑目鳥」年底再有新作,會不會是「Less」三部曲?這類型的演出新看時會是清新,但久之則有點膩。觀乎這兩次演出,雖《玩》從敘事到內容舖陳上也較《可》成熟,但故事色調與形式仍很相似,同樣描述幾個角色的故事,同樣解決不了每次過場時的冗長燈暗,同樣以較虛或意象化的方式作結,同樣的強調個人感覺為主題。我想再三製作如此演出還可,只是,事不過三。我希望「黑目鳥」在表演上有更多可能性,保留感覺,又可將題材挖得更深。飛得更遠。
觀看日期︰2010年6月13日晚上8時
地點︰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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