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地方不意外的是事發地點附近。
距離影院約兩個地鐵站的距離,風景便截然不同。舊城區龍蛇雜處,雖然開了好幾條大路,也有地鐵和公車站,但不斷湧入的人潮讓此地沒有翻新的機會,斑駁的低矮公寓、集合住宅、違章建築雜陳,外圍的小商店鐵門半垂,從細縫透出些許橙黃光線,住在店鋪後的人不知是剛打烊正在收拾,還是等誰上門。再往街坊裡走,雜貨店和飲食店還開著,昏黃的燈光彷彿下日烈陽的餘暉,熱氣悶蒸著道路,午後雷陣雨的沖刷也洗不去空氣裡所瀰漫半慵懶半急切的慾望氣味。下班的勞工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商店或套房求暫時解脫,或者拿著好不容易賺到的餐食,在路邊狼吞虎嚥,流鶯在各自的地盤遊晃,用渴望的眼神盯著可能的客戶,希望在瞬間的眼神交錯中施展魅力將人吸引過來,同樣在暗處窺伺還有好幾雙眼睛,各懷心思。
從楊無邪會派車過來,白愁飛便知道已做好了接應的準備,派來的保鑣是個熟面孔,下車之後和一個當地的領路人碰頭,領著蘇白兩人前往目的地。
白愁飛認為蘇夢枕跑出來的理由有點好笑,因為死者曾經在後車廂躺過,蘇夢枕就想知道死者發生什麼事,不想等警方的調查──明明冷凌棄一定會查個徹底。
對這事情嗤之以鼻的白愁飛大可留在家裡睡大頭覺,不必淌渾水,他會一同過來的理由除了看好戲,更重要的是楊無邪和蘇夢枕心有靈犀,提供了情報,自己不摻上一腳,簡直像被排擠。
尤其,放倒在目的地外的兩個監視者,白愁飛才不信楊無邪肯讓他的寶貝少爺親自做這種事情。
覷了把人拖到垃圾箱後的白愁飛,那張俊秀的臉上擺著「我一個人就可以解決,何必多帶人」,蘇夢枕沒多反應。
楊無邪傳來的資料大致交代了死者背景:伍東星和兒子學雨相依為命,兒子因病在家自學,父親為了生活和醫療費四處兼差。為了錢,伍東星捲入了幾年前一樁開發詐欺案,沒有被判刑,但好友何元泰進了牢。這位友人半個月前出獄,幾天前,與伍東星在家門口發生嚴重爭執,嚴重到有人報警,警員姍姍來遲時,爭吵已經結束,伍東星表示對於驚擾鄰居很抱歉──即使當地三不五時就有人因為酒醉大吼大叫滋事鬥毆,那名因為職責不得不來的警員也就虛應了事。
問題在何元泰出獄後,悄悄的重新提出了當年的開發案──一個不知名、尚未公開的金礦礦區,而部分當年參與這件事情的人也開始蠢蠢欲動。在伍東星已死,何元泰不知去向的狀態下,伍東星的兒子伍學雨成為可能的關鍵人。
「如果那小鬼不在裡頭,你想找什麼?」外邊有不是警方的人,表示孩子沒被找到,要的東西也沒被找到。
「明知故問。」
「你不會想去跟房東拿鑰匙吧?」
「二弟想表現開門絕技?」
「我不想打草驚蛇。」
老式公寓的門鎖是簡單的喇叭鎖,真正卡住門的是絞鍊和門栓,要嘛好開,要嘛會發出震天大響。基於外邊已有埋伏者,開門時白愁飛小心翼翼,預防門後有機關。
門沒有上橫栓,卡楯上過油,推開時沒有聲音。夏天悶熱如蒸籠的屋裡一片黑,憑窗外映入的昏黃路燈,見到室內被翻得亂七八糟,地板上滿是雜物,彷彿被慣壞的任性孩子大哭大鬧在此肆虐。搜查者有點倉促,或者他們要找的東西在抽屜和沙發一翻出來就可辨別。幾個裝滿的收據帳單的抽屜被拉出來倒,紙張散落滿地。
蘇夢枕用手杖按住地上的紙,端詳上面飛舞的手寫外文字。白愁飛則意興闌珊地在小小的起居間內散步,無聊地扯整手套。左前方未開燈悶熱的走廊像是深深的喉嚨,廊底的微光映出後邊廚房的設備與堆高的雜務箱子。迅速讀完地上一些資料的蘇夢枕提起手杖,往走廊走去。
不打聲招呼也不講一聲,自行其事。被留在起居間裡的人在心裡抱怨,扣妥手套的扣子,目光轉向窗戶。
從走廊往後邊走的蘇夢枕,走到中途忽然往右閃,手杖飛起,往左側房間正舉起短槍的手腕甩去,略重的手杖底段因為槓桿原理,宛如沉重的啞鈴砸擊腕關節,逼迫埋伏者鬆手,在慘叫聲中杖尖襲向額側,中止了刺耳的喊聲。
蘇夢枕將昏厥的偷襲者拖到起居廳,看見保鑣從門口衝入,一邊白愁飛好整以暇地拉正被扯歪的手套,腳邊是另一個原在藏身沙發後、因頸上血流瞬間阻斷而昏厥的埋伏者。
「出手要有分寸。」雖然發現有人躲在沙發窗簾後,對方不動聲色,他便賣個空門,留白愁飛處理。對方能隱藏自己的氣息,也算是個厲害腳色,但對上白愁飛,他仍有拼裝車跟跑車競速的不公平感。
「喔,大哥何時才會認為我有分寸?」他不過把對方敲到喪失知覺,哪算什麼重手,蘇夢枕不也這般做?況且,不一次把人打到不能反抗,怎麼檢查這裡的情況。「現在可以好好瞧瞧了。」
散步似地,繞著小小的客廳走一圈。累積的物品很多,父子倆在這住上好段時間了,雖然被翻得亂七八糟,但可看出原本相當整齊乾淨,有個翻倒的舊水壺擦得很亮,櫃子上的小置物盒用同種牛皮紙包裝,原本靠牆放著該很有一致性,當成置物箱的保利龍盒外表乾乾淨淨,裡邊的衣服散落一地,幾個空空的旅行袋扔在一邊。散落一地的還有藥品,有的滾得很遠,像是被當成打水漂一樣丟遠。蘇夢枕是老病號,用手杖將瓶子轉到正面,檢視幾個瓶上的標籤。
屋裡不大,有幾個窗子,外邊沒有可以落足之處。
「大哥。」到後邊去的白愁飛喚他。屋子的後邊是廚房和浴室,抽屜一格一格被捥開,廚櫃門也被打開。廚房是陽臺打通出去的,浴室和廚房很近,浴室的窗子外就是熱水器。白愁飛正站在最後邊,往外側偏了下頭。「逃生口。」
外邊的鐵架和空調機器影影幢幢。熱水器擋住了後邊通風用的窗子,窗子外隔一小步隔壁的陽台圍牆,下邊是樓梯氣窗。留在家裡的伍學雨可能發現來者不善,從這看似無路的窗台爬出去。蘇夢枕歪頭,側看著,估量外邊熱水器和窗子的狹縫,那動作有點孩子氣。他不認為一個有心疾的孩子敢從此牌爬出去,但總歸的是沒有被抓。「他身體不好,無法走遠。」
「要不然就是被抓走了。」
「問那兩個人。」這兩個人是否是留下來,守株待兔,等著何元泰這隻兔子。
「公子。」在外邊守望的保鑣踏進屋,「冷警探再幾分鐘抵達。」
冷凌棄被喻為狼似的上吊眼,質疑的眼神像是下刀子。
白愁飛一臉挑釁。「難道冷警官在這裡有別居?這片地是冷警官的?」
「你從死者的住處出來。」
「這裡沒拉封鎖線。」
「你是關係人。」
「你有號碼機嗎?這出入繁多,我去按鈴把大家叫起來,抽好號碼牌次序,排隊省時間。」
輕按了下白愁飛的手臂,示意他安靜。「因為車子的事情,多關心了些。聽說死者有個生病的兒子,也許金風細雨的醫療中心能幫些忙。」
冷凌棄面無表情,心裡無奈。
橫死街頭的人牽扯上非法貨品,消息靈通的道上人自然如嗅到血味的豺狼般蜂擁而來,冷凌棄在意的不是貨品,而是受害者。遲遲聯絡不到受害者家屬,更顯得別有內情,但局裡從來不是只有一件案子在調查,永遠有案子插隊,特別是有高層施壓、關注的案子──不等於真的緊急,這種證據被雨水沖得乾淨、聯絡不到家屬的屍體,通常都被擠到最後邊,分到的調查資源最少,變成檔案箱底一紙資料。
但哪個死者沒有家人?盛京裡太多移入人口,討口飯吃的人為求安全,不敢多聲張。死者只登記了一個打不通的前妻電話號碼,可見平常是用拋棄式手機,讓冷凌棄下班後又拿出檔案細瞧的原因是關於兒子的備註欄,他翻查了一陣才得到跟蘇夢枕用屋裡藥瓶得知的近似消息。
源由於金風細雨沒有積極的介入此事,他不認為蘇白兩人是兇手。但自己認為是一回事,對方該不該出現是另一回事。
「這是擅闖民宅。」
「門是開著,所以基於公民義務關心。」自己開鎖入內的白愁飛仗著手套不離手,抓不到把柄,講得臉不紅氣不喘。
「報警是公民義務。」
「房東不想惹事,沒人要管這事,管了倒成嫌疑犯,真是鼓勵大家自掃門前雪。」
「二弟。」再次停住挑釁的言語,蘇夢枕話說得仍是客氣。「我倆入內發現屋裡躺著兩人,還有呼吸,不願多惹嫌疑。請兩位警官入內拘捕,也許能探得那孩子的下落。」
明白暗示的冷凌棄轉頭示意同行的兩個警員先入內搜查,待那兩人消失在樓梯間,復轉眼瞪著兩人,他很清楚蘇夢枕出現在此又沒收手,顯然有些消息。「什麼話?」壓迫性的語調像是找喳。
「何元泰當初入獄的那個詐欺案,現在起死回生,他在兜售當初那造假的證據。」
「何元泰和伍東星對此有爭執?」四天前,何元泰跟伍東星在公寓門口爭執,嚴重到轄區警員登錄這場爭吵。
也許是做給監視者看的,何元泰知道自己被盯上。「但五天前,何元泰已經和買家接觸。」
若蘇夢枕直接說出買家是誰,會更方便查案。但冷凌棄不期望蘇夢枕告知,雖然下野,他依舊是金風細雨的人,利害關係會讓證據力道大打折扣。蘇夢枕也知道這層顧忌,不會開口告知。「買家可能是兇手。」
「也可能是其它人。請問冷警官,遺體發現的時候,身邊有兩把黑色的傘嗎?」
「只有一把。」
「傘放在哪邊?是打開?還是擱在一邊?」
「打開遮在遺體上邊。」伍東星的遺體靠牆坐著,縮著腿,像是小孩子抱著膝蓋縮在大大的黑傘底下,企圖讓身體避開雨水的攻擊,但歪斜的傘保存不了多少證據,傘只能追索到從蘇白兩人的後車廂拿出。
「原來如此。報案電話的錄音,能否跟何元泰的聲音比對?若實驗室支應不過來,也許金風細雨能幫上點忙。」
冷凌棄道謝的話聽起來像是拒絕,蘇夢枕不以為意。
「另外,伍東星的兒子……」
「長官。」一名警員從屋裡跑出來,「人醒了,您要現在問?還是帶回局裡問?」
「我過去。」冷凌棄覷了蘇夢枕一眼,頭也不回走進公寓。
如狼般的背影消失在公寓大門,白愁飛隨即攔腰把蘇夢枕拉過來,在頰上輕咬了一下。「你跟他眉目傳情。」基於職責,冷凌棄不可能回答問題,但默許蘇夢枕插手其中。他不喜歡那種眉來眼去。
「你也很喜歡。」蘇夢枕認為白愁飛沒資格抱怨,這人很享受一個眼神就讓別人來伺候、滿足他的要求,也很擅長從對方眼中看到欲望和索求,那讓他覺得大權在握。只是現在沒機會。「冷警官不情願。」
「但你情願得很啊。」怪聲怪調的消遣。他不懂蘇夢枕為什麼插手這事情,也許因為楊無邪傳來的資料裡說明那個男孩有心疾,惹起同理心?「你認為他在哪裡?」
「不會太遠。」冷凌棄擔心那個男孩的安危。屋裡屋外埋伏和監視的兩個人顯示威脅者可能沒有抓到男孩。何元泰已經接到伍學雨了嗎?。
「你不想問房東?」
「冷警官會問。」伍東星沒有欠拖過房租,但曾因設備問題和房東有些爭執,蘇夢枕不認為房東會保護男孩。他轉頭問領路人:「附近有什麼宗教場所?」
「怎麼問這個?」白愁飛不懂這個跳躍性的問題由何而來。
「家有久病的孩子,家屬通常會有信仰。」伍東星曾涉及非法生意,在跑單幫的情況下,會給家人安排安全屋;經濟不寬裕的情況中,通常會安排在宗教場所。
領路的男子回報附近有幾個王爺廟和道觀。「距離最近的是胡王爺廟,另一間是拜保生大帝的道觀。」
胡王爺廟是一般的陰廟,位於公寓二樓,一樓是文具雜貨行,幽暗夜裡,二樓的小香爐兩旁亮著暗紅的神明燈,成串的小燈泡圍著紅底舊金的匾額,從一樓望上去像尋常人家的神明桌。
道觀是獨棟的建築,原本堂堂占了一個廣場空地,在左鄰右舍逐步蓋起公寓後,道觀和旁邊廟公的小平房被擠得有些侷促。廟前砌了道不及腰高的矮牆分了內外,缺口門邊種了大樹,一邊的金爐因為經常燃燒,反倒跟旁邊的公寓隔了些距離。道觀只有一進,憑規模有兩進的大小,繪著神荼鬱壘的紅木板正門因長期的煙薰與陰影,顯得模模糊糊。相對於古色古香的正門,邊門是尋常住宅裝置的白鐵門。
「男孩會去廟公家住吧。」也許父親跟廟公有什麼約定。
「廟公不知道他來了。」蘇夢枕站在邊門旁,望著領路人和保鑣去敲小平房的門。「男孩可能接到電話,判斷有危險,按照約定躲起來,等待下一步。」
「你提出的依據是自己嗎?」
「我?」
「你小時候也是這樣?有危險先躲起來?」據說蘇夢枕幼年是住在舊居。
「道上人總會為家人的安全打算。」
道上人會想辦法讓重要的家人逃出生天。諸如曾有個驚慌的女子帶著男友的隨身碟衝到西塔,發抖的聲音斷斷續續重覆著:「他說鞋子不准穿,馬上走。」其他的一問三不知。隨身碟裡是非法帳冊,想當然爾那個男子自知難出生天,想用情報保住女友的性命,代替女子被開膛剖腹、碎屍萬段的,是男子和住處。據報伍學雨身體不好,為求兒子安全,伍東星會找個常去、熟悉的公共場所讓他藏身。
廟公開了道觀的邊門,打開死白暗淡的日光燈,把鑰匙交給保鑣,蹣跚地走回小平房。保鑣和領路人留在外守望,蘇白兩人進了廟宇。
即使開了燈,在窗戶緊閉的夜裡,經香火長期燻烘的室內仍是昏暗朦朧,桌上朱紅的神明燈映著烏黑的神桌和烏金的雕飾,半明半滅,廟裡影影幢幢。中央和左右的神明桌上供奉的神像繁多,左右邊欄杆後不同的神明,放置在玻璃櫃中,大尊的神明像前擺著五、六尊小型的神明像,每個臉孔被香火和時間染成烏黑發亮,若非前方擺放著香爐,上書其名,也弄不清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去閣樓看看。」白愁飛拿了鑰匙,從主桌神明後方的夾層爬上閣樓。
除了眾神、神明桌和香爐,靠門這側的門邊另有桌椅櫃子,形制不一,從各地蒐羅來、加以維修的桌椅家具,或多或少加金屬框或者支條。廟宇是社區中開放的公共空間,白日無處可去的人常集中到廟宇閒談、打發時間,於是廟宇的零碎空間安置著他們打發日子的雜物:茶罐、功夫茶具組、棋子、棋盤、扇子、高矮板凳、摺疊桌等等,為讓空間能有最好的利用和取用,多半一蔞一簍的裝妥,堆放在靠牆的桌子上或下方。靠牆的桌上有排列整齊的活頁夾,旁邊牆上掛著日曆,與之並列的是價目表,用工整的字寫著:「本觀已有所屬道長與乩童,切勿自行請神」及各種服務費用云云。邊牆鑲著一片黑石板,銘刻廟宇簡史。
能藏身的地方的不多,除開儲物的小閣樓,廟宇內能藏身的地方,大概只有神龕下方的虎爺跟前,正好是擺放供品的供桌下,被厚重的裝飾桌巾遮蔽。蘇夢枕刻意讓腳步走出聲響,桌邊停步。
「你在下面吧?伍學雨,我可以把桌巾掀起來嗎?」
遲疑了幾秒,瘦小蒼白的男孩把桌巾掀起一角,眼裡的驚懼在看到他時,消失大半。「你是蘇夢枕,我知道你。」
「你怎麼知道我?」憑呼吸的方式,蘇夢枕曉得男孩有意識強迫身體恢復平靜。混暗的燈光下有張蒼白發青的臉,是因為虛弱,心臟沒有足夠的力量。
「爸爸說,你身體不好,但什麼都會,生病也阻止不了你。」
「謝謝令尊的稱讚。」
「所以爸爸被抓了嗎?何叔叔呢?」
「目前沒有消息。他們吵架?是因為一塊金礦原石,是吧?」當初何元泰入獄,是涉嫌以一塊金礦原石對投資人詐欺。
「那不是詐欺,何叔叔說礦區是真的,只要把原石賣了,就有開發的錢,就有……」
「就有你的醫療費?」
「可是爸爸說該把原石還回去,他要何叔叔不要再提這事。」
「但何元泰認為你需要這筆錢。」
男孩頓了好一下:「何叔叔說,爸爸的考量是對的,但之後總會用到錢。他昨天偷偷把錢拿給我,叫我收好藏好。」
「不過,令尊發現那筆錢了?他很生氣嗎?」
「他生氣,也很擔心。他請假去找何叔叔,出門前告訴我,下午可能會有警告,要我做好準備。」
「下午你接到警告的訊息,在這裡等。這裡是你的安全屋。」伍東星出門前做好安排,可能死前撥了電話通知兒子避難。追捕者也知道何元泰關心這個男孩,遲早會轉回來找,打算抓孩子為人質。「何元泰知道這裡?」
「何叔叔知道,這是他和爸爸一起決定的。」
「大哥。」白愁飛走路如貓一般沒有聲音,使他像憑空冒出般出現蘇夢枕身後。「有人來了。戴上耳機,姓楊的要跟你說話。」
從口袋中掏出耳機,朝男孩伸出手,男孩遲疑了一下,拉住手,鑽出了桌下。他帶著一個塞得鼓鼓的背包,還有一瓶礦泉水。蘇夢枕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往神明桌後的夾層方向推。「到閣樓上去,不要出聲。」
小閣樓是因為安裝電器設備與氣窗才隔出的空間,空間不大,夏日的熱氣還淤積在其中,雖然白愁飛先打開氣窗,但熱度難以在短短幾分鐘內消散,上樓反倒像進入保溫箱。蘇白兩人透過小窗子觀察著前方的道路。約莫是深夜,街道的陰影給人隱閉行蹤的安全感,來人沒有刻意隱藏自己,讓觀察者很容易看清來者有四。通風報信的廟公可能只通知了有數人來到,不知道來的人是誰,只知道不是何元泰。但不管如何,這時候出現的人總跟何元泰、伍氏父子有關,抓到手總是籌碼。
「他們沒什麼耐心。」天一亮,街上人多,進廟搜查或抓人都麻煩。等等會就直接闖進來抓人。
「何元泰不是目標,他們要那塊原石。」
「聽說是金礦原石,有個傢伙發現了礦藏,在幾年前。」白愁飛湊過去在他耳殼上輕咬了下,「一般認為是拐人投資的,但那塊原石是足金足兩,不是愚人金,光那塊也夠值錢了。」
「在轉送途中出了差錯,警方紀錄中是推測何元泰私吞了。」跑單幫的黑吃黑,不是膽子大就是被栽贓。
「當時車禍,何元泰是被警消扛出來的,開車撞人的逃逸,那塊樣本不翼而飛。你資料不也寫了:另一邊說是開車撞人的私吞原石,這幾年不是又好幾個死傷?」
「何元泰在牢裡沒事。」
「出來就很有事。真有玄機。」倒不是牢裡不安全,獄卒看不到的地方,就是可見縫插針之處。金風細雨和六分半都跟典獄長朱月明友好,當然不是朱月明人很好,是純利益性質,出外沒錢就是靠朋友,進了牢更要靠。何元泰是跑單幫的,他涉嫌黑吃黑,入牢卻沒人整過他、索要金礦原石下落,也沒有內線消息、在他出獄時堵他,甚至等他出了牢、在外邊幾天、還找到買家才追索。
「有人想暗中討回原石,卻不知何元泰藏去哪。」
「所以現在過來的,不知道是傭兵還是手下。」白愁飛覷了男孩一眼。「要把人弄進來?」
「別牽連到左鄰右舍。」
「那就要有餌,你又不想要他當餌。」
「開門揖盜。」
「不中計呢?」
蘇夢枕自顧自地打開耳機聯絡廟公住處監視的保鑣,交待後續的行動,沒回答問題。白愁飛聳聳肩,頓了幾秒,自認倒楣地下樓、熄滅唯二的日光燈、打開側邊的廟門。
廟門彷彿深邃不見底巨獸嘴巴,張著嘴等著獵物自投羅網。濁紅的神明燈讓廟裡所有物體浮泛血影,白日神聖的塑像,被黑暗與紅光中扭曲。
在暗處隱身的白愁飛查覺手機的無聲震動,厭煩地不想接聽。蘇夢枕想叮嚀他要留活口、別太過分,但他寧可那人親自下來告知,甚至壓低聲音湊在耳邊細語交代。蘇夢枕總說自己的聲音不怎樣,但每次在耳邊細碎低語時,白愁飛總是一陣顫慄,那聲音彷彿挑逗,微微的氣音讓低啞的聲音更性感,彷彿隱忍著又壓抑不住,洩漏欲蓋彌彰的慾望和需索。
光想像都能讓他血脈賁張,想在現實中聽見那惱人又勾引的聲響。他盤算起回家後,在什麼時候開始達成自己的想望,所有流程的前一個階段就是解決這件事情。解決了眼前的事情,接著就會按部就班,最後抵達他設定的、需要的、渴望的結果。煩躁和期待混合的激動讓他的手微微發抖,彷彿匿於地洞幽暗中的蛇,等候獵物自動落入口中。
領頭的總是讓手下們打頭陣,按順序第三個是領頭,最後一個是警戒,他們在澳熱的夏夜中沒有全副武裝,但也身著防彈背心,腰上有配著武器。雖然沿路仍有亮著的路燈,頭上仍戴著夜視儀,顯然有備而來,就抓一個孩子來說,可說是小題大作。
從惟一開著的門進來,進了室內散開搜索,仗著夜視儀沒有開燈,廟中裝飾的柱子就成了視線死角。
一支挾著黑色刀刃的手從柱後冒出來,不是往脖子,而是往嘴上開,在裂嘴男慘叫的同時,後邊的鐵門被關上。白愁飛持刀的手直接往慘叫者的鎖骨上重擊,另手接過第一隻獵物兵器,黑色的槍在修長白皙的手指上,彷彿在馬背上旋舞的體操選手,一轉一晃,槍口轉向,滅音器無聲的第二槍直直往第二個獵物肩上打,人無聲無息地飄往目標閃躲子彈而側身的方向,抓著執槍的手往上抬,連發的子彈咑咑咑悶聲上了屋梁,白愁飛往對方腋窩肋骨連手重敲,隔著手套也能察覺斷了兩側骨頭,手往下一滑,將兵器繳械。
後邊一陣風,是原本被關著的邊門打開。曉得進來支援的人,有著兩邊交火有誤傷自己人的顧忌,白愁飛腳一蹎,身型閃動猶如跳片的影像,不到兩秒搶到為首的領頭前,彷彿自己往拳頭送上,又在眨眼之際閃開,扣著持槍手轉扭,身型一矮,另手將踹來的腳往後扯,膝蓋往對方下側身關節猛然下壓,咖的聲是腿骨斷裂的哀號,但人沒倒地又被勒脖拎起,成了抵擋由後攻擊的肉盾,但遞來的刀鋒沒有近前。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意圖偷襲的人僵在當場,頓了幾秒後倒下,蘇夢枕的身影出現在後方。
收起紅袖,蘇夢枕一邊低聲由耳機麥克風交代外邊的保鑣留意週遭動靜,一邊關上對外的鐵門。才轉身就感覺腰上一個力量,白愁飛將他摟過,蟒蛇捕獲獵物般迅速收緊,欺吻彷彿張口咬嚙,意圖將獵物生吞活剝。蘇夢枕沒掙扎。對於白愁飛而言,掙扎是他最想要的反應,那滿足了控制慾、感覺大權在握。偶爾,蘇夢枕得承認,用如何掙扎來逗白愁飛相當有趣,一如弄蛇人挑釁蛇;在不適當的時間裡,他會把竹籠罩蓋回蛇的頭上,阻斷回應。蛇會稍微鬆開旋緊的身軀,不滿地瞪著他、發出不滿的嘶嘶抗議聲,寶藍色的眼睛在神明燈的暗紅朦朧裡,閃著不祥。
「你勒太緊了。」胸膛抵著胸膛,吸氣時胸腔很難膨脹,白愁飛每次親吻時都造成這個困擾。
「這是唯一的問題?」
「其他的你不想聽。」
「真是受寵若驚,居然體諒我不想聽。」
「無邪確實說我太寵你。」
「我接受他的忌妒。」
「把那傢伙放到椅子上。」
「怎麼?」
「冷警官會在半小時後抵達。」
「姓楊的絆住他了?」鬆開手,白愁飛抓起地上被斷了左腿的男人,放洋娃娃一般將他放在從舊辦公桌下拖出來的藤椅。
「警民合作。」冷凌棄是長於追蹤的警察,不用多久就能推斷男孩的安全屋在哪,楊無邪剛剛通知來者身分之後,蘇夢枕交代他馬上致電冷凌棄,通報手上可能的消息,拖住冷凌棄的時間。
「冷凌棄會邊走邊接電話。」如果邊開車邊講電話,那白愁飛就想要來宣傳一下警方對交通政策自打嘴巴。
「他得回報盛分局長或者鐵探長。把他叫起來,剩下二十五分鐘。」
反正蘇夢枕就是不想告訴他到底是怎麼回事。白愁飛出手在椅上的男人肩上一捏,被劇痛驚醒的男人猛然抬頭看著眼前的詢問者。
「何元泰在哪?」
「不知道。」
「要抓人質的前提是你知道拿來威脅誰。」
「我只負責抓那小孩。」
「送去哪?」
男人沒回答,下一秒鐘,劇痛在肩膀炸開,雙臂頓時麻痺虛軟,所有的力量化成痛感,攻城槌砸進腦,他咬緊牙關,竭盡全力擋住慘叫,面孔扭曲。
白愁飛挑起好看的眉宇。人身上有不少穴道可供打樁,不用施力到瘀青就能造成強烈的痛楚,能忍住哀嚎,顯然有實戰經驗,禁得起拷問,不打算輕易投降。不過,肩頸的穴道是中級的部位,大概還有二十分鐘可用──另外五分鐘是預留彈性時間,他打算快速複習許久未溫習的人體結構,見識這名小隊長忍痛的極限到哪裡。
「二弟,這裡是廟裡。」
「別擔心,在神明上早班前,我就會搞定了。」
某個程度來說,白愁飛跟任勞、任怨沒有兩樣。蘇夢枕半蹙眉,在五分鐘後聽到第一聲悶哼時,用手杖隔開白愁飛的手。
「我不認為在警察出現後,你的處境會好些。尤其來的是冷警官。」
當然不是冷凌棄比白愁飛、任勞、任怨兇殘或者會用刑,而是被抓到被放出之後,他的個人信譽大打折扣。男人死瞪著眼,廟宇裡的空氣冷冷涼涼的,像是開了空調,被夏夜壓出的熱、痛苦榨出的冷汗及地上的一灘剛被逼出來、打掉他威勢的尿,讓他渾身濕漉漉,狼狽不已。
「原本抓到人後,你要回報到哪裡?」蘇夢枕拿出手機,在他眼前按下報案電話,沒有按下撥打鍵。「報案電話轉到轄區警官,警官到案發現場的平均時間是六到七分鐘。冷警官以行動迅速聞名,不過轄區警官先到,基於行政程序,他要領走你就不容易了。」
來的是轄區警員,你的雇主或老闆就在後續程序中插手、幫你脫身;讓冷凌棄逮到,脫身不易不說,任務失敗,信用大打折扣才是災難。
「我只要知道你奉令把孩子送去哪。」
地點會透露哪些人與這件事有關,順藤摸瓜;主使者排下兩三層的防火牆,截斷阻絕事件和自己的關係。但只要懂得找尋的竅門和有足夠的權力,找到是輕而易舉。這個要求不太過分也不算簡單,而且給了個台階下:我怎麼可能敵得過眼前兩人?
小小的異音從某個角落冒出來:我怎麼可能敵不過?就算被冷凌棄逮捕,也不可能有性命之危。眼前這兩人曾是盛京城中的黑道魁首,能撐過這道難關,他就成名了,足以彌補這次行動失敗造成的信用損害。
只要撐過剩下的時間……
深覺椅上男人的內心劇場太拖戲,白愁飛決定按快轉鍵:直接往最下方肋骨附近的內臟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