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紐倫堡
德意志勝於一切[i]
路德維希張望著殘破近成死地的城市。
還是個孩子時,威廉一世和俾斯麥無暇帶他出門,吉爾伯特會帶他出去玩,除了看軍隊演練,便是瀏覽德意志地區內的情況。紐倫堡是其中之一,這裡有最好的袖珍工業、玩具工業,第一次造訪,吉爾伯特放任他一整天在工廠裡著迷地望著老工匠製作一個很可愛的袖珍咕咕鐘,最後他如願以償地帶著那個小禮物回柏林。後來,元首將黨總部設在這裡,九月時,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在此召開,十三萬人的大城張燈結綵,每棟樓邊裝飾著紅白黑的黨旗,彩紙飛揚,鐘聲齊鳴,軍人們整齊的馬靴踏步伴同軍樂鼓聲穿過大街,從火車站前往齊柏林田徑場的街上萬頭攢動,夾道群眾興奮非凡,呼喊萬歲的瘋狂聲音響徹雲霄。
如今這裡剩下一萬多人,成為無數次的轟炸中被瓦礫滅頂的城市之一,僅存城西的司法大廈和一棟旅館苟延殘喘。這兒與德國其它的城市相去無幾,在戰爭後期交戰雙方神經質的無差別轟炸下,城市村鎮無一完好,其中尤甚者是德勒斯登,在燒夷彈掀起的火焰風暴下,百年古城僅存焦黑的枯骨。相較之下,紐倫堡已算幸運。路邊正搭建著臨時房舍,這做曾以精細工業、後以納粹為名的城市,在歷經火劫後,藉著即將到來的國際盛事所提供的工作,刻苦辛勞地求生。
有別於一九一八年戰勝國逕自立約逼迫德國簽署,英俄要求直接處決或佔領德國的報復行為又遭國際社會冷眼,美法決定交付共同審判,藉此立下標竿,證明自己師出有名,譴責納粹德國的暴行。阿爾弗雷德和亞瑟決定將審判戰犯的地點設在紐倫堡--納粹的黨總部,目前仍虛弱臉色蒼白的法蘭西斯沒有意見,否決了伊凡想在德國首都開審的提議,以地點的選擇表明審判是針對納粹而非針對德國。
經過四個月的籌備、制定法庭規則、甄選推派法官檢察官人選、蒐集證據、撰寫起訴書,戰勝國推出了二十四名主要被告作為第一輪審判的榜樣。
開審首日,世界是全然的陰鬱,鉛灰色的冬季天空,深灰色的斷垣殘壁,暗灰色的衣著,黑色的袍子,猶如巨大的鉛製砝碼壓迫著整個法庭。路德維希、亞瑟、阿爾弗雷德、法蘭西斯,與透過媒體的全世界坐在觀眾席上,看著第一批的被告走了進來。每一個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昔日嚴峻驕傲的高官,當下削瘦憔悴的戰犯。在隊伍最後是路德維希熟捻的身影,吉爾伯特穿著法警的衣服,站在被告身後,目光掃過觀眾席,看到路德維希沒有停留視線,彷彿不認識。
柏林一別,路德維希到現在才看到兄長。他和美軍在萊姆斯城簽下投降書時,吉爾伯特沒有出席,回到柏林也不見哥哥的身影。本懷疑是伊凡從中作梗,但伊凡聲明他遵守與其它三國的協定,不在德境中限制普魯士和德意志的行動自由。七月多輾轉聽說德國官員都被送到紐倫堡的戰犯監獄,而戰犯監獄裡的心理學家名叫吉爾伯特,常常在戰犯的運動場上和戰犯們聊天。現在追究那位心理學家是不是哥哥也不重要了,路德維希怔忡地望著沒表情的兄長,他想問:為什麼普魯士要站在那兒,從旁聽席望去,吉爾伯特就像是坐在被告席的第三排;如果是受審,為什麼戰時為了元首的榮譽與哥哥大吵的自己可以坐在旁聽席上?
起訴書的朗誦攔住他將出口的疑問,他黯然地將目光轉向檢察官。
伴隨起訴書,作為證據的內部文件排山倒海,堆了滿桌,蔓延填滿了司法大樓。德國人習慣什麼事情都要留檔,帝國檔案局有滿坑滿谷的文件,現在全數作為呈堂證供。二十四名被告全數不認罪,於是文件上的答辯不斷進行,宛如一群史學家在討論這份史料的可靠性可證實性,爭辯罪行的成立與否。
法庭氣氛非常無聊。
先受不了的法蘭西斯丟下「沒有俊男美女的床都比這裡舒服」的說法,返家休養;亞瑟第二個告病假,英國工黨活動造成他的頭痛;活潑好動的英雄阿爾弗雷德早就坐不住,他很在意伊凡最近常去匈牙利-伊莉莎白家附近遊蕩,忙著在歐陸四處打探新的黑暗魔王潛藏何處,以盡英雄之責。
路德維希仍出席旁聽審判,原因無它,自第一天開審他便想拉住吉爾伯特,但「法警」吉爾伯特隨著被告出入戰犯監獄,完全不露面。他好不容易遞了信進去,卻得到「不想回有外人的家,有什麼話等審判完再說」的答覆。德國青年只有每日到法庭報到,起碼能知道兄弟的近況。
伴隨著各國證人前來的還有其它國家的代表,羅德里西在檢察官控訴德國侵略奧地利部份時來過。他可能早就想來了,因為正處理同盟國對奧和約的談判、關心伊莉莎白家附近不安寧,再加上迷路的老習慣,儘管紐倫堡在南德,他只幸運地在起訴奧地利侵略案時趕到。
「怎麼是吉爾伯特在那裡?」
路德維希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羅德里西的話一針見血。這場審判他豈可置身事外?尤其德奧合併確實是路德維希處理的事務。
一九三九年的奧地利公民投票決議與德國合併,無論奧地利是否真如一次大戰後意欲加入德意志聯邦,有瑕疵的投票決議無法表達國家真正的想法,維也納爆發激烈的反對合併的聲浪。
路德維希往維也納迎接羅德里西時,知道元首各自給了他們兄弟不同的任務。看著繃著一張臉的貴族騎士,有些尷尬的路德維希抬手壓低了帽簷。『元首下個月會來維也納,屆時您可以再回來看看。』
『我不喜歡暴力。』羅德里西考慮了好一會兒,出口的問題轉了彎。『吉爾伯特是否跟您一起前來?』
『他有其它的任務。』暗自希望奧地利人不要追問,因為哥哥正在邊境不耐地等待消息,只待奧地利任何反抗舉動便衝過來開戰。
『他在柏林等著奚落我吧。』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昔日左右歐洲大勢的神聖羅馬帝國首席騎士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麼事情而輕嘆口氣。『好吧,我收拾一下行李,請您過一個小時再過來。』
坐在法庭的旁聽席長椅上,羅德里西扶了下眼鏡,彷彿正思索眼前境況形成的原因。他認識這對兄弟已久,對吉爾伯特的個性更是熟悉,不難推測出路德維希在旁聽席上擔心地看著吉爾伯特又無法強拉其回家的理由。「是他要您坐在這裡?」
路德維希點點頭。「他說不會有事。」
「您相信?」羅德里西確定路德維希記得從十九世紀末以來,吉爾伯特所有惡作劇的手段。
「……他是認真的。」
一戰時的吉爾是個認真的軍人,雖然對威廉二世罷黜俾斯麥很有意見,仍躍躍欲試地在法蘭西斯攻擊前先發制人,甚至策劃護送某位先生送回莫斯科以迅速解決東線戰爭。
二戰時的吉爾伯特是個狂熱的前線指揮官。從波蘭戰役開始,吉爾伯特便愛上坦克,他形容結合輕騎兵的行動力和重裝步兵破壞力的坦克,像是弗里茨的超級軍團。他坐在四號戰車的頂端興高采烈,孩子氣地完全沒有兄長的模樣,吵著要跟裝甲師出門「晃蕩」,要路德維希死拽活拉地將他拖回柏林開會,後來又嚷著要開著虎型裝甲去烏克蘭平原飆車--明明虎型裝甲不適合飆車[ii]。
也因此這位普魯士的靈魂恨透空軍出身的國家元帥戈林,他的鬼建議使優秀的第六軍團與其裝甲師淹死在史達林格勒的饑餓冰雪裡。他向路德維希暴吼:就算是元首繼承人[iii],一上臺就要整死戈林,吉爾伯特絕對不會原諒這個天殺的傢伙斷了他心愛的第六軍團生路。
在七月二十日事件、兄弟倆大吵一架後,滿臉陰沉的吉爾伯特一直留在柯尼斯堡,不願留在柏林跟元首或行政長官打交道。直到最後斯佩爾部長躊躇於執行元首的焦土計畫,吉爾伯特抓著那張形同令德國自殺的密令衝回柏林質問。面對元首自殺、柏林一空的境況,冷靜下來的普魯士把徬徨的弟弟趕去西面把盟軍帶進德國。
「他是為我好。」
真是一對要好的笨蛋兄弟。默默在心裡下評語,羅德里西決定另起話題:「菲利奇亞諾很擔心您,他在外頭不敢進來。」那紅褐髮色的男孩知道自己先舉白旗惹得朋友不高興,又很擔心路德維希身體不好,儘管哥哥羅馬諾大罵:「你管那馬鈴薯混蛋幹嘛。」義大利男孩仍偷偷跑來紐倫堡,把午餐盒託給羅德里西轉交。「他願意每天送午餐到外頭,希望您好好用餐。」
「他只對作餐點有熱情。」路德維希皺著眉頭,但嘴角浮著淡淡的笑。
北義大利-菲利奇亞諾是個不怎麼可靠的同盟,一點也幫不上忙,甚至總要盟友分兵力救援,但路德維希仍無法放下這個小傢伙,畢竟菲利奇亞諾與他有淵源:同年獨立,一戰中作戰,戰後同樣嚴重感冒,二戰裡合作。淘氣樂觀的男孩不管路德怎麼兇,總是會快快樂樂地來串門子,真心誠意地說很開心交到路德維希為朋友,無論戰況如何糟糕,總是關心他身體好不好、是否開心。
路德維希慶幸菲利因為哥哥羅馬諾很早就跟盟軍合作、很快地舉了白旗、上司又被擊斃[iv],所以不必上軍事審判。若菲利此時在法庭內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大哭,他可不曉得要怎麼辦。
其實當下的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
戰後德國苟延殘喘,經濟在崩潰邊緣苦苦掙扎,有時路德維希坐在椅子上都覺得頭昏眼花,得強撐著坐直。面對擠到家裡住的戰勝國,渾身酸痛不舒服的路德維希只能任由他們吵吵嚷嚷,把棉被蒙上頭僅求晚上的好眠。他不明白臉色同樣慘白的吉爾伯特怎麼能站整天,也因為哥哥完全沒有要倒下去的模樣,做弟弟的也咬牙撐著。他不曉得哥哥不肯回家的真正理由,只知道來法庭就可以看到吉爾伯特站在那裡,用漠然或厭惡的目光睨著對面的法官和證人們。
「我想請問您一件事情。」得到對方微點頭回應,戴眼鏡的黑髮青年才繼續發問:「為什麼您會如此服從您的上司?」羅德里西認為這很反常。上司是不斷汰換的人類,長存的是國家。固然路德維希年輕,對每一代的上司有感情,但這次對元首的絕對服從未免太狂熱。路德維希過去總扮演節制戰鬥狂兄長的角色,曾幾何時,金髮青年成了盲目跟隨上司發動戰爭的人。「這與您向來理智的習慣不太相符。」
「我問過哥哥。他說,這很正常。」
『每個國家總會喜歡上一兩個人類。』吉爾伯特扳著指頭數。
亞瑟刀子口豆腐心,娶了伊麗莎白女王[v];法蘭西斯鍾情於貞德,為拿破崙瘋狂;丹麥那傢伙迷戀瑪格麗特[vi];瑞典的乖孩子貝瓦爾德是古斯塔夫的崇拜者,親自上陣為他提盾牌[vii]。
『我喜歡弗里茨。弗里茨要是現在出現,我會為他開坦克再闖史達林格勒。』
『我們終究會為幾個難得的風雲人物,瘋狂付出自己為它打下江山。』
那種瘋狂宛如啤酒節狂醉,喝了太多啤酒,很爽快很興奮,而現在是付帳和宿醉的糟糕時刻。
最糟的是看到自己做了什麼罪大惡極。
屠殺的紀錄片在一個一個的案件中播放,眼見一堆堆、可怕的、蒼白的、枯木般的屍體被推土機推入廣大的泥坑中,做得再好的義大利麵都激烈地想從咽喉裡跳出來抗議。聆聽證人的告白和作為呈堂證供的資料,德國人宛如噩夢初醒,驚愕地發現影像裡的殘酷狠毒主角是平時笑容和藹的親人或者正是自己,眼前的證據在在顯示著那不是一場血腥之夢,是赤裸裸的現實。
路德維希捂住了嘴,拼命忍著火燒心[viii]的痛苦,最後令他衝出去的,是在整個法庭因那暴虐之事目瞪口呆作噁時,吉爾伯特滿臉的無所謂和戈林百無聊賴地撐著頭打哈欠。
踉踉蹌蹌的路德維希蹲在水溝邊把胃裡的東西全吐出來。
他無法忍受看到那群嘻笑的德國軍官對恐懼的嬰孩臉上開槍。
更無法忍受在那群金髮的軍官身上看到自己。
他不知道這些事情嗎?一定瘋了所以那時沒有感覺;如果參與了,那他是該上被告席的罪犯;他知道這些事情卻沒有勇氣去阻止,就是懦夫。瘋子,罪犯,懦夫。他到底是什麼?德意志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這不是一句「對某個人的瘋狂崇拜便會有的正常現象」就可以解釋。
六百萬人是個數據,但六百萬的背後是至少一千八百萬的家人。
每一個溫暖的生命都慘死在冰雪的嚴酷與焚化爐的高溫中。
德意志把猶太人變成自己永遠揮之不去的背後靈。
對於那屠殺的影片,吉爾伯特有點反感,但畢竟活得比人類久,東方的拷問燒殺看得太多,反應不如弟弟。他有點擔心在旁聽席上臉色隨著影片撥放越發慘白的威斯特,見到捂著嘴衝出去的弟弟不久坐回原位,他才鬆了口氣。眼前的場景對威斯特是太殘忍了,但若弟弟的反應跟坐在四步遠的討厭鬼那樣漫不在乎地打哈欠又輕聲嘟囔著「我們沒把他們殺完?」[ix],那也實在不是好事。
柏林戰役後,吉爾伯特一直留在柏林,直到德國投降。打算趕去與弟弟會合,與他同為戰俘的布蘭登堡-漢娜悠悠地說道:『這個國家叫做德意志,你去了不過是為搶負責任而吵架』,扯住普魯士人的腳步。
對普魯士-吉爾伯特、布蘭登堡-漢娜而言,戰敗領土被佔領不是天大地大的事情,布蘭登堡-普魯士曾好幾次被佔領,政府甚至被迫遠避柯尼斯堡。戰敗之後就是談判,同為麾下邦國的領導--當時的國名仍是布蘭登堡-普魯士,甚至布蘭登堡的位階高於普魯士,每回卻總是由吉爾伯特負責同上司與戰勝國討價還價。
對吉爾伯特來說,這一次德國全境被佔據,威斯特嚇成那樣,當然是由他出面去談判。
但這個國家已經是德意志了,普魯士已經退居幕後,不再干涉政治上的選擇,吉爾伯特該放手讓弟弟去面對。
他很清楚天生勞碌命的威斯特不會乖乖地躺在床上,定要做些什麼事情彌補,不定還乖乖地被亞瑟或法蘭斯支使欺負表示贖罪。吉爾伯特不能忍受這種事情,所以他不要弟弟去參加政治談判會議,要贖罪什麼的就到法庭來聽那些官員、將軍如何為自己和德國辯駁,他要威斯特每天到這裡報到,回家就睡覺。吉爾伯特曉得菲利在外頭探頭探腦不敢進來,羅德里西剛剛坐在威斯特旁邊,在威斯特捂著嘴衝出門時那兩個都跟了過去,那些人大致上對威斯特友善,比亞瑟他們更願意照顧。
吉爾伯特不在乎威斯特是否知道那些關於撕毀條約、槍殺戰俘、屠殺他族、政治洗劫、誅殺異己的事情。不知道是很正常的,威斯特對「帝國水晶之夜」[x]不表贊同、面有難色,神經病便不再讓德國兄弟知曉參與一些事情,連東戰線的吉爾伯特也是在撤退途中才知道奧茲維許的存在。
但就算知道又如何,國魂無法違抗上司,它們是催化劑,無法主動發起爭辯什麼,只能選擇旁觀或者裝做沒看見。當兄弟倆一九一八年後被《凡爾賽和約》壓得奄奄一息、頭昏眼花還要想盡辦法工作償還賠款,更別提沒幫上忙還幫倒忙的菲利奇亞諾把事情搞得更糟,感冒大流行時他們甚至以為自己會一睡不醒,是新上司治好他們,用著鐵腕和果決的方法讓他們重新站起來。威斯特向來知恩圖報,新上司又擁有群眾魅力,在翹首期盼王權英主統治的境況中,他們兄弟倆自然而然地接受希特勒的領導。
吉爾伯特最喜歡的上司依舊是弗里茨--弗里茨是無可取代的存在,他不諱言起初非常喜歡新上司,直到第六軍團的事情,先從那狂熱裡醒過來,三不五時就罵他神經病,挑三揀四希望他早點滾蛋。為此威斯特非常不滿,兄弟倆大吵一架。如今想想,那場架吵得真不值得。
過去戰敗是割地賠款被併吞,將戰敗國交付審判是個新作法,吉爾伯特本來很好奇會發生什麼事,可惜了無新意,不過是戰勝國推託罪行,無聊老套,令人想打瞌睡。他冷言旁觀這場無聊的戲,唯一被挑起怒意的是對於史達林格勒圍城戰的起訴。蘇俄的檢察官以保盧斯為證人,以德國撕毀德蘇互不侵犯條約和史達林格勒戰役兩案,指控統帥部的侵略行為。憶起那場荒謬的戰役,普魯士人便咬牙切齒,握起拳頭,為德國的將士不值,因著當下是在法庭,勉強按耐住揍戈林的衝動。
被推上證人席的保盧斯臉色灰暗,消沉的碧藍眼中僅存一絲絲的希望。思念是他在寒冷嚴酷的西伯利亞戰俘營中活下去的支柱,投降的陸軍元帥忍受叛國的恥辱來到紐倫堡是為離他的愛妻近一點,奢求在法庭與居留所往來之際有機會見到人群中張望尋找的妻子。
不只保盧斯,除了少數個案--如妻離子散的波蘭總督法蘭克(Hans Frank),監獄中的戰犯大多在獄外有個焦急等候的髮妻。鄧尼茨夫人更是每日至戰犯監獄請求會面或請守衛轉達隻字片語,每個失望的傍晚總是留下:「請轉告鄧尼茨先生我今天曾來過」的請求,黯然離去。
幾乎每個德國軍官都有愛妻愛子,他們為戰死沙場的孩子悲痛,寫信給愛妻傾訴思念。
從德國熱愛家庭的態度,似乎很難想像會有虐殺婦人兒童的行徑。
其實這是兩回事。喜歡小動物不盡然成為素食者。在納粹的主張裡,低下的種族和蟑螂等害蟲沒兩樣。例如惡名昭彰的黨衛軍全國領袖希姆萊非常喜愛小動物,經常與小孩子討論並教導它們要照顧、愛護動物,批評獵人「把槍口對著無知地吃草,沒有罪的動物」,但希姆萊認為猶太人比所有動物都還要低等,消滅下賤的生物是理所當然且應該做的事情。
無論是否接受這樣的想法,既然上司下令,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普魯士和德意志都習於遵循上司命令,原由於義務教育由普魯士而起,灌輸人民國家的思想,把個人塑成軍隊國家巨大機器的零件,宣揚任何一個小部分出錯都會造成整體的災難。國民在國家領導下行動,就算有疑問,長久以來服從的習慣會讓疑問消失,沒有人會主動違背命令。
普魯士因這思想得以強大,德意志因這思想成為霸權之一,今日被審判是因為戰敗。看看那份漂亮的被告名單吧:戈林代表納粹領導群和空軍,繼任總統鄧尼茨是納粹繼承人,海軍司令雷德爾(Erich Raeder)代表海軍,作戰處處長約德爾則代表總參謀部,國防軍司令凱特爾(Wilhelm Keitel)代表陸軍,外交部長里賓特洛甫洛(Joachim von Ribbentrop)是外交,保安總局局長卡爾登勃魯納(Ernst Kaltenbrunner)代表黨衛軍,國家銀行總裁沙赫特(Hjalmar Schacht)代表工業界,《前鋒報》主編施特萊歇爾(Julius Streicher)代表思想。宣稱一些組織--其中一些組織的成員計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是犯罪組織。眾所皆知,幾乎所有德國人都宣誓加入納粹黨,都唸過黨衛軍誓辭。換言之,整個德國都是罪犯,都是該起訴上絞。
也許審判的原意很美好,但再怎麼崇高的正義理想,涉及之後的局勢和當下的明爭暗鬥,都會屈服於醜惡的現實。讓審判成為一場他們必須強迫觀看的鬧劇:推卸責任--卡廷屠殺[xi]、試圖報復--波羅的海海戰[xii]、爭權奪利--四國法官座位和薪資是否該等高、故作正義--只論戰敗國不論戰勝國。
這場戰爭造成的恐怖與血腥令諸國餘悸猶存,期間的阿諛我詐、私下簽訂的秘密協定諸多,彼此對彼此犯下的血腥罪惡也不能見光,一旦將所有事情攤在陽光下,只是在比較誰難看。
剪不斷理還亂的的大爛帳,一刀解決最簡單:選出個替罪羔羊負起全部責任。後,其它人因血祭替罪羊洗清罪孽,就能繼續若無其事地微笑往來合作。
沒有國家會忘記一戰後德國遭受不公平待遇後的反彈,那些國家也不敢將威斯特推上被告席,他們需要一個中歐平衡者,所以那些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怪威斯特。
那麼,該怪誰?
吉爾伯特看著旁聽席上的弟弟。威斯特那雙滿溢著不解的湛藍色眼睛一直望著他,那些疑惑建築在「他們終究會平安無事度過」的念頭。
他不忍心打消弟弟的想法。
審判終了,判決已定,被告們回到監獄等待服刑。
吉爾伯特坐在司法大廈頂俯瞰城市。重建中的紐倫堡塵土飛揚,天空灰灰濛濛,彷彿金色之風[xiii]吹拂。路德維希跟著爬上。吉爾伯特看了弟弟一眼,算是打招呼。
「你什麼時候要回家?」路德維希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他們得到法庭才能見到面。
「等那些人滾。」在家裡看到阿爾、亞瑟、法蘭西斯就算了,看到伊凡只會更火大。
「他們有其他事,不常待在德國,你別擔心會見到他們。」他知道哥哥心裡有事,因為近在咫尺的哥哥沒有像平常一樣伸手環住他的肩膀或者拍拍他的背。「你在想什麼?」
「想著令人生氣的事情。」
「審判嗎?」
吉爾伯特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耐不住弟弟的等候,無可奈何地開口:「……什麼鳥判決。」把反人道罪混入了戰爭罪,以可笑的「發動戰爭」罪名套到德國頭上,謀畫戰爭有罪,連帶的是軍火工業有罪、參謀部有罪、國防軍有罪,世界上只要擁有這些組織的都是非法,擁有了這些組織就是有發動戰爭的嫌疑。「在行為已經發生後才將其定義為罪行?只論戰敗國的戰爭罪責?話都是贏的說,我們不過是輸了這場仗。」
「阿爾弗雷德那裡有個學者說:戰勝者對戰敗者的審判,不管受到法律形式的多大約束,不可能是不偏不倚的。」路德維希知道審判有瑕疵,在重視責任的德國法裡,溯及既往又只論一邊的做法是很不公平。真正令他沒有抗辯的是那些出自於德國檔案所呈現的可怕事實。「定罪不是因為我們策劃發動戰爭,真正定罪的是那些罪行確實是我們做的,我們必須為此受罰。」
吉爾伯特不耐地搔搔頭,手指的力道像是狠命抓耙。「我沒有否認我們做過,而是我們該為此負責?亞瑟他們的轟炸就算人道嗎?誰沒有打過戰爭?」全國應戰下,哪來的非戰鬥人員,又哪來的無辜平民?「總體戰自古就有,論屠城,哪個國家殺得少了?」
「是我們先開始德國優先的行動,那的確做得……太過火了。而且,有些人……他們只是因為不是亞利安人就被殺。」
「因為做得太有效率又是最近做的?亞瑟和比莉(比利時)在非洲殺了一千多萬人,[xiv]因為他們贏了、死的人皮膚是黑的,所以不用被訴及既往的審判?」
「本來就是錯的事,不會因為有沒有受到審判而改變對錯。」路德維希認真地糾正哥哥。「無論是元首或者黨造成,就結果而言都是國家的責任,那就該由我們,至少,由我德意志負起責任。」
哼笑了聲,「果然是認真的威斯特。」長長嘆了口無奈的氣,他拉過弟弟,給了一個很緊很緊的擁抱。「不要為你無能反抗的事情負責。我們的意識來自人民的凝聚力,我們的自主意念只是催化劑,不能主導。我們叫神經病上司,不代表他凌駕於我們之上,也不代表我們需要為他的行為負責任。」
「可是我們是德國,這是德國造成的災難……」
「這場審判把罪名限制在個人,至少表面上是。不要站錯位置。本大爺就是覺得你會搞不清楚又死心眼賴在被告席上不肯走,才讓你待旁聽席,回家好好睡覺白天到法庭報到不要胡思亂想。」
「所以你是代替我站在那裏?」
「你眼瞎啦,本大爺穿著法警的衣服耶。」揉了揉弟弟的頭髮,「而且你的臉色糟透了,如果到一半就昏倒,還不是要大爺我來收拾?坐在旁聽席有小菲利為你料理三餐不也挺好的?」
心裡一陣溫暖,路德維希緊緊地回抱哥哥。知道哥哥是好意,玩了手段讓他不會胡思亂想,但他仍不高興哥哥擅作主張。「你該早點告訴我,德國是我們合組……」
「不跟你說了本大爺是你兄弟,有什麼天大事情本大爺罩你。」
「可是我很擔心哥哥。誰照顧哥哥……」
「現在沒事啦!」阻止將要被勾起的灰色記憶,他拍了拍弟弟的背,「回去吧,大爺我想吃你做的鬆餅。」
眼見哥哥不願再談,路德維希無奈地嘆口氣。哥哥現在與他一同回家,那些也不用再追究了吧。「家裡只剩下幾顆馬鈴薯。」
「都好啦,喝白水都行。」
兩人併肩走過重建中的城市,順手幫忙努力重建棲身之處的居民搬運貨物。居民眉頭深鎖地說道:紐倫堡大概要二十年才能重現原本的面貌,最快也要十年。哀戚之餘又默默地補上一句:如果元首在,五年就成吧,元首一定會為我們想辦法的。那話聽在耳中有說不出的嘲諷味。路德維希聞言握緊了手,想辯駁什麼又吶吶地吞了回去,吉爾伯特誇大地打了個哈欠,嘟囔著想睡覺,催著弟弟快些搬完好回家。
家裡法蘭西斯亞瑟阿爾伊凡等人都不在,已被自家的大使接走的羅德里西在桌上留了信說他們去了柏林。在前門門廊上逗玩不知哪來的野貓的菲利奇亞諾,見到德國兄弟倆有些心虛,得到「有美味的義大利麵就可寬赦」的消息後,笑逐顏開,高高興興地打起路德維希每次都兇巴巴的小報告。三個人在廚房一起構思晚餐,沒多久,覺得放任老弟照顧戰犯太久的羅馬諾就殺上門,把不聽話的菲利奇亞諾連人帶貓硬拖回家。
國內物資匱乏,他們也並非一定要吃東西,找了玻璃杯裝水,兩人坐在門口的階梯,談起接下來的局勢。
審判之際發生不少事,阿爾弗雷德和亞瑟換了上司,戰後的事情讓他們頭痛,伊凡在伊莉莎白家附近惹出事情,昔日的惡婆娘當下情況不好,沒有衝出去開揍,嚷嚷個幾聲就被羅德里西拉回去。法蘭西斯還在養病,沒有辦法維持對東方的影響。紐倫堡審判中,關於主要戰犯的審判已經結束,接續是執刑和其它戰犯的審判,儘管尚未全部結束,這場名為正義的審判已退為戰勝國交鋒的次要戰場,阿爾和伊凡間的明爭暗鬥在當下的佔領區裡迅速發酵,各方勢力交鬥的主戰場已在柏林展開。新的德國臨時政府正在戰勝國各自劃分勢力的夾縫中,盡力為生民保下希望。
路德維希不認為當下的哥哥適合去柏林,建議哥哥至少休息個幾天、吃飽睡足恢復精神再走,他先去柏林打探情勢。吉爾伯特很難得地沒有反駁,他望著黑漆漆的街道,晃著裝著白水的杯子,好半天才開口:「我們說過要在布蘭登堡門見面對吧?」
「嗯。其實那也不重要了。」當初只是在柏林戰役時希望能平安重見的約定。
「紀念門被炸壞了。」
「設計圖還在,以後會重建的。」
「你去柏林時把設計圖找出來寄過來。」
「現在交通郵務不方便,可能會寄丟,而且那也不是當務之急……」
「先給本大爺寄回來,不然本大爺不要留在這裡睡覺。」
「好,我會寄複本回來。」無論哥哥為何堅持要先拿到,路德維希認為有一些事情不變總是令人感到安心。從紀念門的重建開始,一項一項的重建,似乎就能一點一滴回復過往一切,日子就能因此恢復常軌:吉爾伯特會拉著弟弟四處作亂或者炫耀,路德維希忙著收拾哥哥闖的禍、忙著阻止惡作劇。也許之後加上菲利,家裡弄得亂七八糟,他又會因此胃痛,但至少是和平又平凡的日子。
搭車離開紐倫堡住處的路德維希,從車子的後照鏡內看見站在路邊送他出發的哥哥,一如威瑪時期,在弟弟出門之後才悠悠哉哉的準備出門去蹓躂。
只要在一起,德國很快就能重建,過去的平凡寧靜的日子會重新到來。
那一日清晨,路德維希是帶著重新振作和希望踏上往柏林的路。
日後,路德維希後悔這一天的輕心,沒有注意吉爾伯特堅持要拿到布蘭登堡門的設計圖才動身,是暗示可能的分離。他以為紐倫堡審判是對人的審判也是對國家的審判,卻忽略了這場審判中留待其它方式解決的遺憾:反人道罪、戰爭罪是集體罪行,不是一、兩個人類接受死刑或無期徒刑就算解決。
「這是什麼?」到達柏林不久,路德維希不敢置信地看著那份公文,聲音在發抖。
同盟國對德軍事管制最高委員會頒布法案第四十六號,取消普魯士邦建制。原普魯士邦領土分別併入波蘭和蘇聯,以及英、法、美、蘇四國佔領區。原普魯士邦政府的財產由盟國和蘇聯瓜分。
聽著四國軍事法庭的判決,受審的銀髮青年把椅子往後靠,坐起兩腳椅,他的反應不是斯佩爾的悔罪,對於指控既不憤慨也不迷惑,他最像自己所厭惡的戈林:頑固不化。
「取消建置又如何?期待我像神聖羅馬帝國一樣消失?」
「因為我打輸落網,所以活該當不成英雄。」
「我把威斯特教得太好所以被忌妒?亞瑟大概被阿爾忤逆到神經斷線吧。」
「自己在卡廷修理菲尼克斯,伊凡真是有臉講我。」
吉爾伯特明白時代已經不同,過去屠殺千萬的戰爭不再為國際社會接受。如果因為審判機制不完備就說懲罰戰犯是錯誤的,那麼不經任何審判就懲罰戰犯就是對的嗎?這次審判是個理想,是對戰爭死難者的紀念與對未來和平世界的里程碑,紐倫堡審判是為泥土下的枯骨努力,希望能有普世價值的法律與正義,不會再有人發動戰爭。
無奈美好的夢想仍因醜惡的證據與明爭暗鬥的國際現實蒙灰。因為戰爭是國際手段,戰爭罪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一如指控國防軍是犯罪者,前提就是這世界上根本不應該有軍隊。只因為納粹黨犯下的反人道罪廣大嚴重到令人瞠目結舌,所以紐倫堡審判混淆了戰爭、反人道兩項罪行的分別與先後的重要性,法庭訴諸單向的審判,法官決議「不論戰勝國非人道行為」是種偽善,強調「眾人皆醉對我獨醒的正義」是戰勝國自認高人一等的耀武揚威。紐倫堡審判成了一場給全世界看的野台戲。
卻也因為蒙灰,今天坐在這裡接受罪責的只有吉爾伯特。
經過死傷慘重的大戰,戰勝國不敢像一次大戰後那樣報復,德意志已是歐洲不可缺少的一員,不能讓他當罪魁禍首。為了表示寬大為懷與尊重德國人服從的習性,他們讓繼任總統鄧尼茨元帥服十年刑、裝備部部長斯培爾二十年徒刑、國家銀行總裁沙赫特無罪。可是仍需要一隻群體犯罪的替罪羊。
路德維希的思想來自於哥哥,所謂的普魯士本質--軍國主義--是兩次大戰的起因,歐洲災難的源頭。打從十八世紀開始,都是普魯士開啟戰端,就算別國想動手也會先發制人。
所以是吉爾伯特的錯,不是路德維希的,要接受處罰的是為爭戰而生的普魯士-吉爾伯特。普魯士這個國家早已被德意志所取代,取消它是犧牲最少的選擇,會抗議的只有德意志,只要安撫路德維希就行了。
吉爾伯特在法院旁聽時,便推測這場審判不可能沒有結果,一定要有個禍首。在判決的前一天,布蘭登堡-漢娜一反過往戰敗留守都城的默契,到紐倫堡的戰犯監獄堅持見他,為了傳達消息:『西利西亞-古斯塔夫被送去波蘭了。』
當年組成普魯士的三個核心邦國:普魯士邦、布蘭登堡邦、西利西亞邦。戰勝國這項決定這項勢力劃分,無疑是針對普魯士開刀。因為普魯士曾誇口:只要有西利西亞,十年內定能再起風雲。七年戰爭和拿破崙戰爭,普魯士都證實了這句話:從被圍剿到奄奄一息,甚至幾乎成為俄羅斯的附庸國,兩次都是在十年之間東山再起,重回歐洲強權,就算普魯士已經退居德意志的幕後,在《凡爾賽和約》的重創中,這個國家依舊迅速恢復元氣,威脅四鄰,稱霸歐洲。
即然如此,戰後的勢力劃分自然先將西利西亞畫出吉爾伯特能掌控的範圍。布蘭登堡-漢娜位居德國首都週遭,無法輕易動搖。普魯士邦是德國的飛地[xv],吉爾伯特被稱為軍國主義的發源地,恐怕最後所有的懲處都會落在普魯士身上。
吉爾伯特沉默了幾秒鐘,『威斯特不需要知道這些。』
他坐在司法大廈上,目送回返波茨坦的漢娜。知道漢娜會打破慣例地親自傳遞這消息,是恐日後無再見之日,普魯士可能同神聖羅馬帝國一般被取消建制,甚而發生更可怕的事情。連同歷幾百年起伏的漢娜都擔心吉爾伯特的未來,聽到威斯特問他何時回家,吉爾伯特實不想說出令弟弟擔心的事情。
況且,也不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吉爾伯特是普魯士,是一個國家的凝聚體,要消失也不是那般容易,被帶走也總有再見之日,何必讓威斯特為此傷腦筋吃苦頭?現在德國的事情就夠他胃痛了。
當哥哥的,就是要照顧弟弟,不著痕跡地把事情全部處理好,別讓太死心眼又認真的弟弟操煩。
於是做著兩腳椅的他,漫不經心地問著眼前的四國法官:「那麼,是哪個傢伙這麼有福氣,擔任本大爺的行刑官啊?」
「你們想對我哥哥怎麼樣?」
來的人是法官們,阿爾弗雷德、亞瑟、法蘭西斯、伊凡都沒有來。這個決定僅是一個戰後法令,並非主要事務,世界的焦點是路德維希將繼續存活、重新被歐洲接納,而普魯士是被埋葬的過去。
「為什麼不是德國?為什麼是普魯士?」
因為普魯士是德意志的先行者,是替罪羊。
普魯士的領土歸入俄羅斯、立陶宛和波蘭,連西普魯士、對普魯士忠心耿耿的西利西亞也劃歸波蘭,地圖上不復見普魯士,沒有普魯士的人民,只剩下德意志。
不祥的冰寒如蜂般密密麻麻爬上脊骨,他捏緊了那紙公文。「我哥哥在哪裡?」死寂的回應令不敢置信的路德維希暴吼起來:「你們把他帶去哪裡了?」
那個銀髮的青年不在紐倫堡的家裡,也不在柏林波茨坦廣場的家,布蘭登堡門遺跡附近沒人見過他。波茨坦的無憂宮、腓特烈二世長眠的馬堡伊麗莎白教堂、西利西亞的羅斯巴赫[xvi],所有路德維希想得到的地方他都去找。
沒有人知道吉爾伯特在哪。
家裡的僕人只曉得那天早上,同盟國對德軍事管制最高委員會來了公函,說著「總算開始了」的吉爾伯特無視眾人的眼光,穿著國防軍的制服就出門了。
最高委員會說普魯士聽完判決,聳聳肩地就走了。
路德維希抓著那紙公文衝到他所知曾親眼目睹一個國魂消失的同類家裡。
還在休養、以為復仇大戰爆發的法蘭西斯被殺氣騰騰的鄰居嚇得抓緊棉被:「哥哥我不曉得。我躺在這裡病成這樣了,上司能叫我去抓吉爾伯特嗎?我看起來像制得住他嗎?」
「被取消建置的國家會去哪裡?當時神聖羅馬帝國-馬克西米安在協定之後發生什麼事?」
「那小鬼?」法蘭西斯很想說:你問你自己不就好了,又被狠狠瞪住。那目光宛如銳利的刀子抵住他的脖子,法國人只好把話修改了番:「馬克希米安就說他要回去,離開維也納後就沒有人看過他。可能是回去一開始原本出現的地方。」
「你是指最初我們有自主意識的地方?」
吉爾伯特是在薩克森發現路德維希,神聖羅馬帝國的第一個王朝是薩克森王朝。
『喂?小鬼,你忘記你叫馬克了?』
『這裡的人叫我路德維希,我其實叫做馬克?』
『……算了。』銀髮青年摘下帽子、戴在孩子頭上。
帽子很大遮住眼睛,在孩子慌張地找回視線的同時,一雙手抱起他。拉起帽子,他看見一雙夕陽般火紅溫柔的含笑眼瞳。
『忘掉也好,重新再來。我叫吉爾伯特,是你的兄弟,我會罩你的。』
憎恨德國的波蘭人冷冷瞧著那個身影遊走在波羅的海港口、拼命地呼喊名字、在大街小巷裡來回找尋,沒有任何人上前詢問他究竟找什麼、又為何來到這曾為條頓騎士團占據引發兩國近六百年爭執不休的港都,也沒有人願意回答是否曾看見一個銀髮的青年、少年或是孩子站在海邊或山林裡發呆不知何去何從。
已經不存在的奧利瓦修道院[xvii]遺址上建了新的平房。鉛灰色沉重的天幕下,波羅的海正在咆嘯,刺骨寒風冷冷刮過,彷彿命運女神殘酷的手凌遲大地。
破落蕭索的但澤港拒絕給予答案。
『我叫吉爾伯特,是你的兄弟,我會罩你的。』
天大的事情都有兄弟幫你扛。
你知道德國邊境的小鎮裡,鎮民為陣亡將士所寫的誓辭嗎?
『就算我們全部戰死,德意志依舊存在。』
那就是我的誓言。
就算普魯士消失,德意志仍永垂不朽。
不是這樣!被冤魂亡靈糾纏、永世不得超生的孤寂有什麼意義?沒有貫徹的精神,國家僅是虛幻的軀殼。單單德意志的永垂不朽只是另一個虛弱的神聖羅馬帝國!普魯士是德意志的靈魂,德意志是普魯士的骨幹,德國是普魯士和德意志的兄弟之邦。
失去任何一個都是殘缺,更遑論永遠!
『嘿嘿!果然是認真的威斯特,本大爺最棒的弟弟。』
夕陽般火紅溫柔的含笑眼瞳,自信地瞧著對方的眼睛。
『不會有事的。看你要去的方向,不是看讓你絕望的地方。』
『我們會再見面的,布蘭登堡門見!』
彷彿被冰寒的暴雨擊倒,路德維希跌坐在但澤港邊,在透不過氣的哽咽後,終於無法自抑地痛哭出聲。
一九四六年十月,紐倫堡大審結束。經過近十個月的漫長程序,主場審判二十四名被告,一人缺席審判[xviii],戰爭罪為主起訴,以反人道罪為副罪名,其中的十二名被判有罪、論處死刑。
一九四七年二月,普魯士自由邦被取消建制,成為德意志第三帝國的陪葬,消失於世。
你什麼也不是,德意志就是一切。[xix]
德意志勝於一切。
[i] 此句引自德國國歌:《德意志之歌》,歌曲分為三段,第一段首句即為此。此句源出於受四鄰欺負的德意志地區,在十九世紀期望擁有統一強盛的國家。但在納粹德國時期,擴大引申為對其它民族的欺壓,和國民須無條件對國家奉獻,絕對服從。在二戰後,第一段歌詞因爭議而被取消,僅用第三段歌詞為國歌歌詞,此句也成為目前德國的禁語。
[ii] 虎型裝甲,即虎式坦克,屬於重型坦克,時速三十八公里,速度算中等。因重達五十七公噸,公路路面都會被其壓壞,很不適合公路行駛。但其破壞力,於戰爭中期之前所向披靡,令敵軍聞風喪膽,徹底呈現坦克是心戰威脅工具的一面。
[iii] 希特勒原本屬意讓戈林繼承元首之位,但一九四五年柏林戰役時,不在柏林的戈林向希特勒要求接掌國家大權,以利與盟軍談判投降,希特勒怒而改變遺囑,指名海軍元帥鄧尼茨在自己死後接任德國領導人。
[iv] 指一九四三年七月,義大利王國通過對墨索里尼不信任案,軟禁墨索里尼,私下與盟軍議和。希特勒派遣特別小組救出被軟禁的墨索里尼,德軍控制義大利東北部和本土以外的領土,於一九四三年九月成立親德的義大利社會主義共和國,義大利南部則與盟軍合作。一九四五年四月下旬,德軍已經自顧不暇,墨索里尼在逃往瑞士尋求庇護途中,於四月二十八日遭共產黨游擊隊逮捕槍決。
[v] 指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終身未婚,其言:「我已嫁給英格蘭」。
[vi] 指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一世(Margrete I),其促成一三九七年的卡爾瑪聯盟(Kalmarunionen),丹麥、瑞典、挪威共擁一主,卡爾瑪聯盟於一五二四年瓦解。
[vii] 指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二世(Gustav II Adolf),外號「北方雄獅」,戰場上身先士卒,後因肋骨曾受傷,無法穿戴金屬盔甲,僅穿戴皮製盔甲上戰場,防禦性不足,有賴護衛保護,一六三二年十一月六日於萊比錫西側爆發的呂岑戰役中遭圍殺身亡。目前十一月六日是瑞典的國家節日。
[ix] 此句引自同為受審者斯佩爾在其著作《第三帝國內幕》(Erinnerungen)中,提及他在審判時聽到戈林低聲叨唸此話,此句可信度存疑,在此使用是與吉爾伯特與路德維希的態度作相對應。
[x] 帝國水晶之夜(德文Reichskristallnacht):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九日凌晨,納粹黨員與黨衛隊襲擊德國境內猶太人的事件,被認為是納粹對猶太人有組織的屠殺的開始。當夜砸毀不少猶太商店,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如水晶般的發光,為事件名稱由來。
[xi] 卡廷屠殺(Katyn massacre,波蘭文zbrodnia katyńska):一九四○年春,蘇聯對波蘭戰俘(包括軍人、知識分子、警察及公務員)於卡廷進行的有組織屠殺,約有兩萬多人遇難,於一九四三年由德國揭露。紐倫堡大審中,蘇聯檢察官指為德國所為,但後證明為蘇聯下令。波蘭認為此事件為種族屠殺,蘇聯堅決否認且遮掩。此事件導致冷戰時期蘇聯對波蘭的政策或反對行為盡可能採取安撫而不鎮壓,並掩蓋卡廷之事,避免波蘭全面仇蘇。在冷戰過後,蘇聯及後的俄羅斯方承認有下令處決一事。
[xii] 二次大戰期間,波羅的海海戰出現對敵方落海軍士撒手不管,甚至開槍攻擊的狀況。由於敵方軍人身上可能有炸彈,可能造成己方船艦因救人而遭炸沉,德國海軍元帥鄧尼茨遂下令,不得救助敵方軍士。紐倫堡大審檢察官以此指控鄧尼茨不人道的行為,違反國際海上傳統:「不論敵我,皆應救助落海者」,實質上當時交戰雙方皆如此。於太平洋戰區,美軍亦下令不得援救落海的日本神風特攻隊隊員,甚至攻擊救生艇,因其可能帶有自殺式攻擊的炸彈。
[xiv] 指英國與南非波爾人爆發的第二次波爾戰爭,於一九○○年創設的波爾人集中營亦惡名昭彰,死亡率極高,之後於國際壓力下被迫改善;一九○八年起,比利時國王擁有剛果(現在的剛果民主共和國),為尋求經濟利益而進行種族屠殺,以獲取足夠的土地資源,其殘酷招致國際輿論壓力而放棄,將剛果轉交比利時政府管理。據估計,比利時王家在剛果的屠殺,應超過一千萬人,遠高於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所估計的六百萬。
[xv] 飛地是指未與本國國土相連、被其它國家包圍的領土。普魯士與德國本土中間隔著波蘭,並未與德國本土接壤。
[xvi] 羅斯巴赫(Rossbach):一七五七年十一月五日普奧兩國於此會戰,為七年戰爭中重要戰役,普軍大勝,羅斯巴赫會戰為腓特烈二世將其斜線戰術理論付諸實行、戰果最輝煌的一役。
[xviii] 缺席審判者為希特勒的私人秘書馬丁包曼,紐倫堡審判時仍無法確認其生死,故為缺席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