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柯尼斯堡
王已遠去
哭泣聲,撕心裂肺的低吼,是受了重傷的哀鳴。
聽著便絞著心,那痛楚令吉爾伯特不得不醒過來。
他知道那是威斯特的崩潰。一個大男人坐在但澤港邊哭到上氣不接下氣,那境況很嚇人,向來三三八八嘻嘻哈哈的菲尼克斯不敢接近,拖來了怯生生的菲利奇亞諾來勸,被友人帶著回返德國的威斯特,在柏林的家裡病了好一場。
傻瓜,怎麼會以為做老哥的消失了。吉爾伯特抓了抓自己的銀髮,忍著頭痛爬起身,他知道自己是在劃歸俄羅斯領有的柯尼斯堡,所以威斯特找不到他。沒有國家告訴威斯特的下落,也沒人告訴威斯特國魂沒那般容易消失,變相是想切斷德意志與普魯士之間的聯繫。
歷史超過百年的國家不會因為一道命令就直接消失,國家是從害怕、慾望、貪婪開始。近代歐洲國家是由領主轉變而成,領主是從采邑分封開始,采邑分封來自土地的征服,被征服的土地來自人類的耕作經營才有被征服的價值。老百姓來到新的土地,為了與大自然抗衡而團結形成你我之別。城邦出現,相似的自然與經濟環境消弭差異,逐漸融合,文化—生活的方式漸漸類似,接著貪婪兼併其它的城邦。
國魂的出現與消失是人與人之間是否仍認同它。所謂的死亡,除了建制被撤除,還必須沒有人認同那個國家也無法形成向心力。波蘭好幾次被瓜分,但他的國家靈魂菲尼克斯也好端端地活下來,因為波蘭人從不放棄建立自己的國家,所以菲尼克斯就算傷痕累累,數度淪為階下囚,仍能重新站起。而神聖羅馬帝國—馬克西米安也不是因為被取消建置就直接消失,而是經過幾百年的衰落和德意志邦國的離心,拿破崙的要求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況且馬克希米安也沒有真的消失,只是大家絕口不提他的下落。
那麼,被現在取消建置的普魯士—吉爾伯特會如何呢?
與神聖羅馬帝國不同的是,普魯士人以記憶與血緣融合組成的團體。條頓騎士團來到普魯士地區,吉爾伯特成為條頓騎士團的中心,在坦能堡大敗後轉變成公國,在風雨飄搖之際,曾經目空一切的他為了活下去,決定一五九一年讓普魯士的安嫁入布蘭登堡[i],讓自己猶如陪嫁品般加入了布蘭登堡—漢娜的選帝侯家族。
原以為自己會落得任人驅使的低下,出乎意料,霍亨索倫家族的野心讓他躍居家族中的諸邦之首,因為布蘭登堡選帝侯國再如何擴張勢力,終究隸屬於神聖羅馬帝國,只有普魯士有成為獨立王國的未來性。一七○一年普魯士有了非正式的王號:「在普魯士的國王」,腓特烈在柯尼斯堡教堂加冕,為了往西發展,決定把王國的首府搬到布蘭登堡選帝侯國的熊之城,普魯士的重心也移到西部,或者說,普魯士全境的中心是柏林,不再是柯尼斯堡。縱使很多時期他必須借用選帝侯國的名義,但布蘭登堡—漢娜已逐漸退居幕後,普魯士不再單指昔日的普魯士地區,成為霍亨索倫家族所領有的邦國代表詞。偶爾提起但澤港和柯尼斯堡,吉爾伯特會說:「對,本大爺是打從那兒來」,但他已不是單純的邦國,在統一德意志地區之後,普魯士軍成為德意志軍的骨幹,成為德意志國防軍的基礎,直到二次大戰結束。
普魯士不是單純的一個國家,不是要取消就可以取消。
所以,宣判完,普魯士—吉爾伯特會如何呢?要怎麼「被行刑處決」?
委員會宣判之後,沒有人逮捕他,他也沒有像水泡一樣啵的聲消失,與宣判者大眼互瞪五分鐘,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於是吉爾伯特無趣地聳聳肩,離開司法大樓,想著既然什麼事也沒發生,不如當作沒這回事地回家好了,威斯特也不會知道。晃當晃當地走在路上,越走越累,腦筋越來越空白,白皙皙帥兮兮,忽然跳電似地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醒來吉爾伯特才知道,昏倒在路上的他居然被蘇軍拎去給伊凡。想想也沒錯,最後的意識是想回家,所謂的「家」無論是柏林、但澤港、柯尼斯堡,目前都在蘇軍控制下。
吉爾伯特咚的聲躺回床上,伊凡只是限制他的行動,沒有派人看守。他目前是在軍官宿舍,由窗子能眺望柯尼斯堡的遺跡,盟軍炸得徹底,裝甲師的交戰又破壞了剩下的建築,市區一片斷垣殘壁,連腓特烈一世加冕的老教堂也不見了。
此地過去是普魯士公國的首府,雖然比起巴黎或倫敦算是窮鄉僻壤,卻是熱鬧美麗且生機勃勃。腓特烈一世的妻子蘇菲.夏洛特經常舉辦藝文活動,那時吉爾伯特學會吹長笛和拉小提琴,無聊時在城裡普列戈利河上的七座橋閒晃,想要找出一次走畢而不重複的路徑,直到搬去柏林前都沒有想到答案。
那些成為記憶樁子的建築都被炸個粉碎,什麼也不剩了。
觸景傷情的普魯士人將毯子拉過頭蒙著臉,嘗試讓自己沉入夢海。若要消失,在老家睡到消失也好,省得威斯特幹出蠢事,或者來個角色對換:威斯特把小小的他帶回柏林、換他叫威斯特哥哥,聽起來一點都不帥氣。但想到病奄奄沒精神的威斯特,什麼睡意都沒有,而且頭痛愈烈,彷彿有隻蛇妖在腦袋裡不斷吞食腦細胞和記憶,身體越脹越大,塞滿整個腦室,蛇麟在腦殼內磨啊磨的。若非不舒服不想動,吉爾伯特很想實地表現「痛得打滾」的情況。
該死的頭痛,普魯士正從人們的心中走向負面。
人類的醫生對他沒有用處,需要的是高明的企業家、經濟學家、有群眾魅力的政治家、哲學家,把「群體的意識」調整到最好的狀況。但戰爭剛結束,就算要醫治也是以威斯特為先。「本大爺一個也很開心」是種自我催眠的說法,要不然吉爾伯特實在很想大吼大叫:「笨蛋威斯特,本大爺頭痛死了,想點辦法啊!」
按著痛得要命的頭,吉爾伯特很難得地後悔反省不該以為自己好手好腳很健康、可以自行回家,應該更小心點。阿爾弗雷德和伊凡正在搶地盤,在德國四處搜索有用的籌碼,不管威斯特或者吉爾伯特,對他們而言都是可爭取的棋子。現在被人逮了真是活該。
見笑盈盈的伊凡出現,吉爾伯特只覺得自己的頭更痛了。
「有什麼遺言嗎?」
「你要殺我?」
「啊啊,其實很想,不過我的上司說不行呢,真可惜。」無論何時都能微笑說話的伊凡.布拉金斯基,似乎一點也沒考慮如何「置國家於死地」,也許他根本不存著讓對方完全消失的念頭。
伊凡的笑容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真的覺得很開心,至於為什麼開心,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想到這個青年很久以前也曾跑到家裡串門子,有段時間立陶宛—托里斯和波蘭—菲尼克斯也住在家裡,他從蒙古那兒回來時,對家裡有這麼多人很興奮。
那群男孩總是打成一團,托里斯和菲尼克斯很要好,不甘寂寞的吉爾伯特和匈牙利—伊莉莎白——那時完全看不出來是女孩子——也常常過來探頭串門子,一群孩子一起玩鬧,打架歸打架,有時候他們也會坐在一起共喝一壺熱茶和分享一大塊的餅。伊凡在一邊看著好生羨慕,但只要他起身想加入,那些孩子總是馬上停手瞪著他看,彷彿他加入便妨礙了遊戲規則,伊凡只好拍拍他們的頭,又坐回姐姐和白俄羅斯—娜塔莎身邊。
直到有次那幾個小騎士鬧得太兇,把家裡搞得一團糟,連烏克蘭姐姐與娜塔莎都受到波及而嚎啕大哭。上司跳腳不已,叫伊凡好好修理那幾個死小鬼。抓起棍子甩起腥風血雨的伊凡不是真的被惹惱或生氣,反因有機會能與他們打成一團而很開心。在他忽然察覺個子最高的自己似乎打得太大力,靦腆地停下手說對不起時,那四個原本活蹦亂跳、差點被他打死的孩子趁機飛也似地跑了。
「回來啊!我不是真的討厭你們,你們不也常常打架嗎?你們回來啊!」
無論伊凡怎麼大喊自己不是有意的,那群孩子依舊滿臉不相信。
伊莉莎白終歸是女孩子,輕盈地鳥似的飛遠了。托里斯走不遠,也沒什麼地方能去,很快就走投無路地被帶回來了,還將左鄰右舍一起拉回來。菲尼克斯和吉爾伯特沒走遠,卻機伶地沒再給抓到。兩人在外頭常打架,待吉爾伯特個子抽高,菲尼克斯便打他不過,後來菲尼克斯算是被吉爾伯特當禮物似地塞回伊凡家裡。
「你想回來嗎?我會好好照顧你喔。」
「神經病,這又不是我家。」
伊凡很認真地糾正他,過去俄羅斯好幾個上司出自普魯士,說起來兩邊也算一家人吧。
「誰跟你一家人啊!」屈起一隻腳,拒絕談話地看向窗外。外頭重建的塵沙瀰漫,柯尼斯堡已無他記憶中的風景。
打量眺望窗外的青年,伊凡自認知道吉爾伯特為什麼不看他,吉爾伯特跟自己一樣,很怕寂寞,所以之前才會硬把馬克西米安帶回去當弟弟、把羅德里西拉進家裡、又拖了伊莉莎白。現在被單獨回到柯尼斯堡,一定是寂寞想念那些國家為伴的日子。
「我們家的家族成員很多喔,如果覺得寂寞,可以回去帶路德加入我們。」
「你我都是當哥哥的,天生不對盤。」
「我還有姐姐,不真的是哥哥。啊!」伊凡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上次你欺負姐姐到她哭,這樣很不應該的。」
一把揮開擱在手上的頭,他曉得伊凡指的是戈林去烏克蘭的時候下的屠殺令。那個老色鬼吃盡烏克蘭姑娘的豆腐沒擦嘴還嫌棄人家。原本希望離家的烏克蘭小姐被嚇回弟弟身邊,沒成為德軍的夥伴。
「將你帶回去,姐姐會嚇壞的,我不能讓她難過或受到驚嚇呢。所以我的上司問你想去西伯利亞,還是回德國?」伊凡的臉宛如笑面虎。「不過啊,回德國是要去柏林,要取代路德維希。」
吉爾伯特給他一個大白眼。「威斯特已經是德國了,不可能被取代。」
「可是路德維希很尊敬你,你是一家之長啊。」
普魯士軍官是德意志軍隊的中間幹才,是軍士的榜樣,素質可說是各國中頂尖。在阿爾弗雷德的軍營中有一則軼事:一個被俘德國少校耳力超群,鋼琴演奏水準卓越,探問之下不過是上西利西亞陸軍軍官學校出身,對音樂僅是業餘且為軍校要求的人文選修課程。吉爾伯特看起來是個大剌剌軍事狂,但伊凡隨彼得三世到普魯士的軍營時,聽過吉爾伯特與腓特烈的長笛二重奏。就算威瑪共和之後,德國的代表換成了路德維希,不再是吉爾伯特,二戰時路德維希又跟哥哥吵架冷戰,但在緊要關頭仍然他聽從兄長的話離開柏林。
「你也很想回去吧?況且,你留在俄羅斯,我也會傷腦筋呢。」
高傲的普魯士人不會順服,許久之前,就算西利西亞、東西普魯士地區已成為邊陲、飛地或它國領地,遭受俄羅斯和波蘭的侵襲,他們依舊效忠德意志、講德語、以普魯士為榮、誓言以死捍衛德意志。柯尼斯堡奮戰到一九四五年四月,糧盡彈絕,撐到大部分平民軍士往西撤退才由幾名軍官代表投降。西利西亞首府布雷斯勞死守到五月七日投降令發布才放下武器。
無法消除民族的記憶,那就將民族連根拔起。國家沒有人民就不存在,當人民消失,國家自然消亡。但與其執行類似消滅整個民族的浩大、吃力、不討好又影響國際觀感工作,不如將吉爾伯特做更好的利用。
普魯士青年暗恨地咬起牙。伊凡沒有因為柯尼斯堡成為俄羅斯領土進而正式將他收進家族內,反問他要不要回德國,自然是另有意圖。
在戰勝國明爭暗鬥的局勢中,位居中歐的德國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戰勝國正將德國兄弟當成談判的籌碼,伊凡希望他發揮影響力將威斯特拉進蘇維埃家族,想當然爾,另一邊的阿爾弗雷德等西方諸國也希望威斯特能將吉爾伯特帶入西方同盟。
當下的德國,就像幾百年前弱小、還是附庸國的普魯士,被四鄰輕視侮辱、當作籌碼交易。吉爾伯特不能忍受同樣的命運重現在自己和威斯特身上。他向來不是乖乖聽話的角色,既然兄弟倆將分屬兩個陣營,就能以「加入敵方陣營」、「民族統一」威脅背後的國家們,爭取足夠的武力——即使名為對抗敵方——保護自己,不會落得僅能聽話監管的處境。
只有成為戰勝國的前鋒、成為敵對陣營的強大威脅,才能給兄弟更多的籌碼和談判條件。
明是兩個選擇,實際上只有一個,吉爾伯特沒得選也不能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