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布格河。波蘭戰役,德蘇瓜分波蘭。
一九四○--巴黎。法國戰役,德軍經荷比盧攻占法國,接著轟炸倫敦。
一九四一--東戰線。德國突襲蘇聯邊境,德蘇戰爭爆發。
一九四二--阿拉曼、莫斯科。北非爭奪戰越演越烈,德蘇戰爭陷入僵局。
一九四三--史達林格勒[i]
諸神的黃昏
鵝毛大雪從天上落了下來,北地的黑夜漫長,風雪又黯淡了天色,霜霙片片充斥整個視野,讓人墮入迷霧中,彷彿前往瓦拉哈爾[ii]的路也是如此茫茫不見前途。焦黑狼藉的建築殘骸矗立在幽暗的死亡之地裡,彷彿群立的墓碑,失去木板的門窗猶如空洞黝黑的骷髏之眼,死瞪著雪花紛飛的人間。冬將軍盤據的史達林格勒中,灰黑殘破的城市慢慢地消融在雪白裡,偶爾響起的槍聲和閃起的火光也無法阻止融化的速度。
史達林格勒攻防戰已經打了半年,風馳電騁的閃擊軍團本該掠過這座以蘇聯領袖為名的城市,東進與其它軍團會師,該死的是這個城市的名字引住了雙方領袖的目光。
「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攻下。」
「一定要守住,決不能後退一步。」
於是幾十萬的兵力不斷投入佈滿殘骸的城市,雙方錙銖必較,寸土必爭,敵我十幾個士兵擠在不到十坪的狹小的空間與彼此製造出來的火網裡,與混凝土和屍骨磨踵滅頂,一廳一房一階寸寸拉鋸:餐廳和廚房、餐廳和臥房、臥房和浴室,隔著一張椅子一堵牆,一邊問好一邊開槍、拿著火焰槍橫掃,照三餐加點心的時間招呼。被下令只准前進不准後退的士兵前仆後繼地爭奪戰略要地,目標地被奪走便不惜一切代價奪回,一個戰略要地六小時內易手十多次,兩軍死傷慘重,初到戰場的士兵平均生命不過三小時,暴噴的鮮血未被雪凝凍前又被另一場血雨覆蓋,凍僵的死屍成為倖存者往前推進的屏障或阻礙,血、泥、肉在槍砲交織的火網中混煮沸騰,再被零下幾十度的酷寒中凝凍成死神餐桌上的餐點。
戰局膠著,德國坦克陷入俄羅斯雪地的泥濘,在暴風雪中一寸一寸下沉,無法逃脫。固然德軍素質精良,戰鬥力十足,但以多勝少才是戰場上的常態。蘇軍別的沒有,就是人多,打得起消耗戰,以排山倒海的兵力壓制德軍的反擊。
跟著第六軍團東行,參與這場戰事的吉爾伯特,眼睜睜地看著總是完美協同作戰的各兵種,遭城市瓦解彼此的連繫,被迫近距作戰,遭到各個擊滅。身為國家靈魂,他不願離開,仍留在史達林格勒的戰場上,仗著自己非人且無畏機槍炸彈傷害的不死之身,爬到高處為自己的同胞進行偵查,觀察蘇軍的動態。
東方水墨似的白幕灰影黑線風景中,蜿蜒的伏爾加河流過,河對岸霧濛濛黑鴉鴉的是蘇軍的陣地。他知道伊凡正在那裡,和崔可夫將軍[iii]一起虎視眈眈。吉爾伯特甚至可以想像前箝在巨人身材上的孩子氣笑容,那個斯拉夫人開火前還會揮揮手打招呼說早安。
去你的早安。
記下蘇軍目前的動態,吉爾伯特躍下樓。平時他討厭扣大衣前扣,從高處跳下來時,衣襬翻飛如翼,彷彿是國徽的黑鷹翩然而下,他覺得自己很帥,一旁的德國軍官們也很喜歡。但現在沒有力氣耍帥了,他的軍衣緊扣,俐落地跳下來,小心翼翼地回到營地。
守衛的軍士沉默以對,沒有行禮。吉爾伯特已經交代不要做多餘的事情,行注目禮就好。走進據點時,他順手替衛兵整理衣領,拉妥領口繫好圍巾免得風雪灌入。那些年輕的臉被寒冬僵硬了整張臉,彷彿戴上死者面具,只有藍眼睛仍是靈活,眨眨眼像是說謝謝。
從進攻到退守,從資源充沛到連禮儀都得省下,連非人的吉爾伯特也上陣幫忙偵查敵情,德軍已實實在在落入劣勢,戰敗也可預見了。
一九四二年,在戰局陷入泥沼後,吉爾伯特不止一次在作戰室裡對司令官暴吼:「那個奧地利下士[iv]懂什麼?你才是前線的指揮官,現在就離開這墳場!」
第六軍團的指揮官保盧斯[v]也明白史達林格勒只有象徵意義,德軍該掠過它繼續往東推進以爭奪高加索油田,德軍長久以來制勝的技術向來都是呼嘯而過的閃電或奇襲作戰,而不是一對一的城市巷戰,眼前寸土單屋必爭的老鼠戰爭[vi]根本不是德國有本錢打的戰法。但保盧斯服從老闆的命令:要完整取下史達林格勒,因為那是史達林的象徵。
「服從是軍人的天職!」
「全局的勝利才是一切,才是真理!」
「服從與盡忠是德國軍人的榮耀,元首[vii]的命令是不能違背!」
「你!你……」手指點指著司令官彷彿想以刀子戳死這頑冥不化的混蛋,卻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是對的。那是自十八世紀以來普魯士軍隊的第一教條、黃金準則,吉爾伯特就是當年的創始者和徹底實踐者之一。
每次的爭吵都以吉爾伯特歇斯底里的怪叫結束。
縱使有百萬分的不滿,身為國魂的吉爾伯特沒有能力和籌碼鼓動士兵反抗。他是個揮發劑,沒有命令和人的意向,無法有所作為,只能督促保盧斯打了好幾次密電回柏林,之前協助東戰線的第四航空隊司令里希特霍芬[viii]也極力勸阻元首不要讓第六軍團在冬日停留在史達林格勒,應該盡快離開跟他軍會合。元首卻堅持必須取下史達林格勒,更糟糕的是聽信戈林[ix]混蛋的話,提出以空投糧食軍資支援第六軍團。
他媽的,第六軍團是世界最大的軍團,足足是一般編制的兩倍,外加第四裝甲師,這麼大的規模要怎麼用飛機運送物資?運來的物資總是不夠或荒腔走板--為十二月的俄國戰場送來七月的夏季軍服?
他無能為力地看著心愛的軍團慢慢地被飢餓和風雪凌遲處死。
原本吉爾伯特習於老式作戰,前去修理波蘭-菲尼克斯前,頻頻抱怨不用突擊騎兵打前鋒是要怎麼打仗的他,被弟弟拉去軍工廠,見到最新研發出來、準備上戰場的四號戰車[x],聽完簡報和見識了現場測試,吉爾伯特興奮地爬進駕駛室,不到一個小時便弄清戰車略嫌複雜操作方式--這是與一戰末開過的鐵皮裝甲比較,快快樂樂地開著四號戰車在演習區飆起車來。
從此吉爾伯特愛上坦克,他不在意二戰的舞台屬於德意志,只顧著駕駛四號戰車與大軍壓境一路飆到布格河[xi],樂呵呵地拍著弟弟的肩膀說:從認識弗里茨[xii]的首席騎兵先鋒官齊騰[xiii]後他就沒這麼樂過。東戰場開啟後,吉爾伯特選擇加入擁有第四裝甲師的第六軍團,第四裝甲師所配備的虎型坦克,有著嶄新堅實裝備和一里半射程的強大炮火,加上第六軍團編制比一般軍團大,成員全是軍隊裡的優秀軍官而非秘密警察之流,成軍以來戰功彪炳,吉爾伯特對此選擇滿意的不得了。
「只差一點點就取代大爺心目中弗里茨的騎兵團地位了。」由此可知吉爾伯特對第六軍團的喜愛。
面對當下心愛的軍團承受著非戰之罪,普魯士青年在心中不斷咒罵柏林的神經病。他真不知道該詛咒威斯特沒在柏林所以沒人阻止神經病,還是該慶幸弟弟沒在柏林所以沒有幫神經病說話。
原本會固定送來充足軍資、蒙受蘇軍戰鬥機威脅的第四航空隊,在英美聯軍從北非戰場登陸後,被調去支援南方的友軍,剩下非正規的運輸機協助運送物資往史達林格勒。
需要調動第四航空隊支援,定是出了問題,否則憑沙漠之狐[xiv],怎麼可能搞不定亞瑟的人。
遠在北非的威斯特打電話說戰場沒什麼大事,僅僅抱怨義大利-菲利奇亞諾有點煩。吉爾伯特知道威斯特不想讓哥哥擔心,同樣的,他也不想讓弟弟擔心。來視察的采茨勒(Kurt Zeitzler)將軍回返柏林時,問他是否有口信帶給德意志-路德維希,吉爾伯特聳了聳肩:「這裡不用他擔心。」接著恨恨地說道:「然後告訴那個奧地利下士,叫他給本大爺閉嘴!」
聽說采茨勒將軍決心稟告東線的狀況,且主動減少口糧向前線的戰士看齊,短短幾天便臉色憔悴,惹得元首大發雷霆。
吉爾伯特幸災樂禍地獨自笑了幾秒鐘,隨即收了笑容。自我滿足的事情做起來真是令人不爽,在這裡笑有個鳥用,於事無補。
一月中,第六軍團從史達林格勒郊區撤往市中心。有些軍官知道增援不會來了,開始向保盧斯要求違抗元首的命令:不再堅守並嘗試突破蘇軍的包圍以撤退。這些要求被嚴肅地拒絕,那些軍官沒有強硬地堅持,因為彼此都明白,崔可夫以絕對優勢兵力逐步收緊包圍的口袋,堵死所有的出口,軍備物資不足的德軍當下要突破包圍網已經太遲了,即使投降未遭屠殺,殘存的軍士也很難度過冬將軍的凌虐,他們的要求僅是企圖在絕望中為士兵燃起一絲可能的希望。
一月二十二日深夜,最後一處飛機起降場--史達林格勒飛行學校機場--失守,在火網煙硝中掙逃的最後一架軍機在二十三日凌晨運走了技術人員和傷兵,留下奉命死守的軍團--兵力而言已經沒有團級兵力了。
吉爾伯特仍站在保盧斯身邊。
「您不離開嗎?」保盧斯曉得非人的吉爾伯特能輕而易舉地離開此地,並不受限於戰火的阻攔。
「該走的時候本大爺就會走。」吉爾伯特抓了抓自己的亂髮,幫著司令部做遷移的準備。「本大爺還是這裡的參謀中將,沒病沒痛,幹嘛離開。」
留下來的人都清楚末路是什麼,只是不曉得前往瓦拉哈爾的路有多漫長痛苦。他們退往伏爾加河最後的防線,利用之前蘇軍的防禦工事作戰。因為戰車難以進入廢墟砲擊,蘇軍利用手榴彈攻擊,而德軍架設鐵絲網反制,蘇軍發展出附設於手榴彈的鉤子讓爆炸力能透進室內。老鼠戰爭持續進行,兩軍一個階梯一個階梯拉鋸攻防,以屍體築成堡壘掩體繼續交鋒,吉爾伯特拼命為戰友搬來軍火,拖來屍體建築掩體,把丟進來的手榴彈踢出去。無奈孤木難支,挽回不了局勢。德軍節節敗退,最後限縮到設立於百貨公司廢墟中的司令部。
他們一如網中的野獸,即使眼前毫無生路,仍張牙舞爪,與獵人僵持著,等候找尋任何一閃而逝的逃脫間隙,仍不放棄突圍的希望,眼下不是失敗戰死,就是成功突圍。二選一,他們很明白自己的末路。
直到一月三十日,司令部收到來自柏林的元首電文。
元首擢升弗里德里希.保盧斯為陸軍元帥。
通訊兵以顫抖的手將電文交給司令官,保盧斯沉默了幾秒,放下電報,走回作戰室。
撿起電報瞄過幾個字,普魯士青年就罵髒話,忿忿地將文揉成一團,追了過去。德國歷代陸軍元帥,沒有一人向敵軍投降。擢升命令的意思顯而易見。他衝進指揮室時,保盧斯正望著史達林格勒地圖,目光已失去烈氣與希望。那道命令是懷疑軍人的忠誠,否定了第六軍團的榮譽,無疑是崩潰士氣的最後一擊。
「你不會當真……」
「軍士們的戒指和家書,已經跟著最後一班飛機離開了。」
「你管那神經病的瘋話!」主動自殺殉國是一回事,上司叫你去死是另外一回事。「活著才是真實,活著才能得到勝利……」
「吉爾伯特先生,請您離開吧。」新任陸軍元帥不帶感情的藍眼猶如一攤死水,倒映著普魯士人的激動,「這裡已不是您該留下來的地方了。」
您是我們的軍神,有您同行是第六軍團的榮耀,在您面前我們只能選擇榮譽的道路。
若我們仍受您偏愛,請不要目睹我們最後的反抗及無奈的抉擇--無論是自殺或投降。
若您對第六軍團還有一絲的憐憫……
握緊拳頭,指甲箝入掌心,吉爾伯特閉上眼,深呼吸好幾次才再睜眼,啪的聲併攏腳跟行禮。「保重。」
保盧斯以回禮應答。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十一日,德軍第六軍團向蘇軍投降,史達林格勒戰役告終。
弗里德里希.保盧斯並未自殺殉國,成為德國第一位投降的陸軍元帥。
在搖晃顛簸的軍用卡車助手座上,吉爾伯特半闔著眼,彷彿出神般聽著廣播中悼念此戰、慢版的安東.布魯克納第七交響曲[xv],同伏爾加河南側的德軍,前往哈爾柯夫[xvi]。曼施坦因元帥(Erich von Manstein)正在那裡集結兵力準備反攻。
有史以來最大最淒厲的坦克對決戰役--庫斯克會戰[xvii]即將展開。
盡管如此,諸神黃昏的終幕仍未到來。
[i] 在史達林過世後,一九六一年,因俄羅斯一波反對「史達林個人崇拜」的風潮,此地被更名為「伏爾加格勒」(Volgogard)。
[ii] 瓦拉哈爾(Valhalla):有譯為「英靈殿」,北歐神話中戰死者的天堂。
[iii] 崔可夫(Vasily Ivanovich Chuikov):二次大戰期間指揮蘇軍堅守史達林格勒的蘇聯指揮官。
[iv] 指希特勒,此稱呼因其出身奧地利,於一次大戰中加入德軍擔任下士。希特勒於二戰初期便經常干涉前線軍事行動。
[v] 保盧斯(Friedrich Wilhelm Ernst Paulus):一九四一年擔任德軍第六軍團指揮官,負責指揮史達林格勒戰役。
[vi] 德軍稱這種逐屋爭奪的城鎮戰為「老鼠戰爭」(德文Rattenkrieg),「可笑地攻佔了廚房,但仍在爭奪客廳」。
[vii] 納粹德國時期德國人用「元首」(Führer)一詞(亦有翻譯為「領袖」),一定是指希特勒;也因為希特勒,二次大戰後,「元首」在德國成為禁忌,不再使用。
[viii] 里希特霍芬(Wolfram Freiherr von Richthofen),其遠房表親為一戰時德軍著名王牌飛行員,「紅男爵」曼弗雷德•阿爾布雷希特•馮•里希特霍芬(Manfred Albrecht Freiherr von Richthofen)。
[ix] 戈林(Hermann Göring):一九四○年七月成為納粹德國的「國家元帥」(Reichsmarschall),主要籌畫空軍編制。但因「國家元帥」一職凌駕三軍各元帥之上,對軍策有極大發言權,這反映出納粹德國內部,黨(非軍事專業者)與軍(國防軍、軍事專業者)之間的矛盾。
[x] 四號戰車:為德國在二次世界大戰中主要使用的中型戰車,被譽為「德軍裝甲部隊的軍馬」。
[xi] 布格河(Bug River)發源於烏克蘭,往西北進入波蘭,注入維斯瓦河(Vistula River),維斯瓦河為波蘭最主要河流,出海口為但澤港。一九三九年波蘭戰役,德軍同時東西南三面出兵,包圍會師華沙。東普魯士出發的第三集團軍路線為往南,度過布格河之後,轉西進攻華沙。
[xii] 弗里茨(Fritz):普魯士王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的暱稱,因其對於提升普魯士成為歐洲強權貢獻極大,也被稱為「腓特烈大王」(Friedrich der Große)。有時普魯士歷史會把腓特烈二世的時代(一七四○年至一七八六年)稱為弗里茨時代。吉爾伯特與他感情極好,多用暱稱稱呼。
[xiii] 齊騰(Hans Ernst Karl Graf von Zieten):腓特烈二世麾下第一戰將,雖然身材瘦弱,酗酒且脾氣暴躁,卻是相當傑出的騎兵指揮官。其評價如同二次大戰巴頓將軍:「和平時期是個惹事生非的傢伙,但戰時是無價之寶」。
[xiv] 指德國非洲軍團指揮官隆美爾(Erwin Johannes Eugen Rommel),因其軍事行動迅速、風格果斷,能以寡勝多,外號「沙漠之狐」,英軍亦稱其「魔術師」。此部分實指一九四二年下半年,隆美爾與英軍蒙哥馬利將軍的北非爭奪戰(後有美軍及法軍支援),德國雖調動空軍支援,仍不敵盟軍空軍,造成德國非洲軍團在空中炮火壓制下不得不向西撤退。
[xv] 在此之前,納粹德國的廣播報喜不報憂。史達林格勒戰役失敗後,實無法掩蓋此消息,每日一次的全國性廣播戰爭報導,僅簡單播報此戰失敗未能奪下史達林格勒,並播放此音樂作為哀悼,德國國內當時並不知道此戰的慘烈程度。
[xvi] 哈爾柯夫(Kharkov):於今日烏克蘭東北,當地開始的第三次哈爾柯夫戰役,為庫斯克會戰之前哨戰。
[xvii] 庫斯克會戰(Battle of Kursk):一九四三年七月五日至八月二十三日,是二次大戰時期德蘇戰場的重大決定性戰役,亦是至目前最大規模的坦克對決戰役,共約兩百萬人及六千六百輛坦克投入戰場,雙方比例約一比一點三,蘇軍占數量優勢。近年的相關電影為二○○六年根據紀錄片「庫爾斯克會戰」(The Battle of Kursk)重拍的俄國電影「將軍日」(Division:Commandrers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