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青色的水在透明的結界外流動,色彩端麗五顏六色的魚兒悠游來去。
水碧坐在窗邊的椅,望著外頭看。不是無聊發呆,而是轉著一個又一個的思緒。
溪風把那群神兵神將們直接送回凌霄殿,便帶她到這座水間樓宇。比起飛蓬離開時還回了頭,水碧連頭都沒回,直到坐下來冷靜了才想到:好像真的闖出不得了的大事,真的變逃犯了。
溪風坐在她對面,手裡不知道撥弄著什麼,一半以上的注意力是對著坐在對面的水碧。因為水碧不許他盯著她瞧,溪風想了個辦法證明他沒有一直望著水碧,便是他的注意力有一半在手上的小玩意兒。
為什麼魔尊有點像是繞著喜歡對象打轉的犬科動物。重樓魔尊像是大型犬,打轉完拖著飛蓬將軍往野外衝出去,可以想像將軍雖然跟得上,但抓著項圈繩有些疑惑地問:我們要去哪。或許將軍根本就不會問,這個疑問是水碧自己的。溪風比較像是小狗,圓眼睛時不時瞧著她,滿目是「陪我玩陪我玩陪我玩」的期待。
她還不是很清楚要怎麼「玩」。過去離開神界頂多一天,不夠花用,現在是時間太多又不用值勤,像是從極貧變成極富,有錢不知道怎麼花。
「妳在皺眉頭。」皺眉頭的水碧也很漂亮,但該是為某些事情傷腦筋。「妳在擔心什麼?是神界的事情嗎?」
「不知道將軍怎麼樣了。」
「他們倆湊在一起,很少有擋得住他們的。如果想知道神界的狀況,我去南天門拎個神將來給妳問?」
「別嚇壞那個軍官。」被魔抓走可不是每個神都有過的經驗,水碧想起第一次被重樓像扛貨物般抓回來,即使被扔進限制行動的陣法結界後就不再被理會,她仍嚇得胡思亂想,以為在不久的將來會被吞吃,看到溪風還以為是來吞掉她--那天溪風是來找重樓。
「別擔心,我不會故意嚇唬神。」但那神將要敢對水碧出言不遜,拎回來好好,送回去可就不一定了。
一問之下,溪風和水碧都愣住了。
飛蓬被貶下凡,重樓不見了。
「飛蓬將軍的轉世暗中被監視著,魔尊重樓沒有去人界找尋。眾神說,飛蓬將軍為此被貶下凡,真是不值得。」
「不可能。」不用水碧開口,溪風就把話接過去。「一定出事了。」
聽說飛蓬被天帝抓回來時,只剩下殘缺的靈魂。水碧無法想像飛蓬將軍會反抗天帝,該是袒護重樓魔尊才會如此;溪風想的比水碧不正經些,他覺得是重樓要踹死伏羲、飛蓬不讓,拉拉扯扯才出意外。
把那神將扔回南天門,回來就看到水碧托腮望著窗外的魚。
溪風嘆了口氣。他們倆現在很平安,除了神界,想去哪就去哪。水碧心裡有牽掛,溪風就有責任解決那牽掛,至少要讓她放心。他不想看到只要靜下來不是看著窗外的魚發呆就是一直牽掛飛蓬的水碧,魔的習慣是想到什麼就去做,不牽掛不擔心任何事情。
在心裡碎罵另一個魔尊真是會惹事,溪風無可奈何地開口:「我想把這屋子移到魔界一趟,看看重樓怎麼了。」
去找飛蓬的轉世太危險了,水碧可能會被神界發現,從重樓這邊比較容易著手,固然水碧到魔界多少有些不適應,但溪風不放心把心愛的神祇留在魔界以外的地方,魔界水底起碼是溪風的地域……想到這裡他就想把重樓抓出來抱怨一下當初怎敢把水碧關在火屬性的地方。
重樓的地盤已經消失了。魔界感受不到他的力量,地盤遭它者吞食,目前是鬼藏的。溪風不打算跟鬼藏起衝突,也不想問東方宿或巴戢天,他打算去問菥冥,魔界的事情逃不過那老傢伙眼皮底下。
停掉岩壁上水流強勁的瀑布,確定菥冥願意被打擾,踏進岩壁的洞窟,氣流卻有些異樣,越往前走受到的阻礙越強,宛如逆著強勁的水流或暴風行走。
溪風覺得事情有著鬼鬼祟祟的味道。情況會變成飛蓬被貶下凡、重樓失蹤,約莫是天帝伏羲親自出手。但要插手,該從神魔之井連結生命樹開通時就行動,怎會拖了時間?伏羲是不是沒有辦法運使五靈之力、所以無法直接把神魔之井毀掉?亦或另有蹊蹺?
為了自家娘子的安危,溪風不得不提高警覺。
這條路走下去似乎無邊無盡,走了好段時間,在水魔尊終於忍耐不住要強行把這片黑暗趨開時,氣流帶來和自己身上不同、卻相當熟悉的微弱靈氣。
「重樓?」因為太弱了,溪風有點懷疑其真實性。
逐漸出現在眼前--過去是直接從通道門跳出來--的身影和面容是熟捻的,極特殊的火魔氣也不會錯認。
當下的火魔尊弱到似乎不能稱為魔尊,髮色是淡橙色,臉色也極蒼白。他捏捏自己的臉,感覺到痛楚,確定沒有認錯眼前的傢伙,接著大吼:「為什麼不是飛蓬啊!」
「要不是水碧,我才懶得來!」
「飛蓬呢?」
「那是你的,又不是我的。是我要問你吧。」
「如果不是你家水碧叫你來找我你會來這裡找我?水碧擔心飛蓬的事情才要你辦這件事情,所以水碧當然知道飛蓬怎麼了!」
……雖然重樓平日不太用心思,依舊有腦筋,或者說遇到飛蓬的事情重樓的腦筋就會特別靈光。溪風哼了聲,「這麼弱還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真是……」
弱肉強食是魔的本性,重樓現在只有往昔兩成的力量,若溪風有意吞食是不成問題,但他沒這個打算,或許有想過,也就是想想,沒打算付諸行動。相對於水碧和飛蓬的「友愛同僚」,溪風和重樓的「友愛」不是經常性的,在重樓還沒把水碧綁到魔界好釣出飛蓬前,他們常開場子,屬性相剋,打起來某種程度上是勢均力敵,一副要把對方砍死整個吞掉的狠勁;不打的時候,他們都偏好酒,溪風會釀酒但喝得少,僅是喜歡做出不同的酒聞聞香氣。喜歡直接喝的重樓沒事就來摸一罈走,難喝就來砸桌。好喝就會說聲還可以。
用人族的說法,他們倆很像死黨兼兄弟。
「你還沒回答我。」
「他被貶下凡了。」
「果然。」閉上眼。之前被封在無止境的黑暗中,他恨透那柔軟無邊無際的黑暗,急切地想要恢復力量、脫出封印,想看到任何一處不是黑暗的風景;現在脫困了,沒有飛蓬的世界跟一片黑暗沒有分別。「我去找他。」
「你得先恢復力量,說不定飛蓬有神將看守。」眼前重樓,虛弱的慘狀完全看不出平日神氣活現的神采飛揚。「你怎麼這麼虛?」
「那得問菥冥,為什麼讓我出來,還壓制我能吃掉的靈氣。」跟溪風的魔氣一比就知道這段期間根本沒恢復多少,頂多讓型態穩定。重樓知道此地的領主聽得到他說話,聲音沒有特別提高,態度儼然是看得見所指責的對象。「你到底想幹嘛?」
四周的黑暗慢慢稀薄,彷彿點起越來越多的火光,逐漸揭露石室的風貌。
「好久不見。」溪風朝坐在長椅上的青年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你什麼時候變成伏羲家的?」魔會幫神鐵定有交情!何時魔神兩界如此和樂融融合作無間又狼狽為奸?
「控制你的力量。」聲音很慢很清楚,且非常有威脅性。「如果你不想吞食身上屬於神將的靈魂。」
溪風很明確地感覺被重樓壓抑的怒氣所提高的氣溫墜回冰點,溫差的急速變化讓石室中的空氣摩擦尖嚷。他看看呆住的重樓再瞧瞧椅上閤眼像在睡覺的菥冥。「重樓身上有飛蓬的靈魂?」
「那神將部分的靈魂被拿來當封印。重樓脫出封印時急需力量,會把那靈氣吞食。」
靈氣一旦化消為魔的一部分就無法再分離出去了。
「重樓,等等!」溪風想阻止已經不及。
一爪子抓進胸口,硬生生直接將原先以為是古怪氣息、擱著沒強行化消的靈體挖出,太急切的後果是連帶魔力大量耗損,原本就極虛弱的重樓一陣頭昏眼花,踉蹌幾步靠著石牆才撐住身軀,淡橙色的長髮越發黯淡。之前動用解體--將自己還原到魔氣的狀態,被逼著恢復實體,魔力未全部回歸便遭封印;現在是勉強維持住形體,又強行將身上的靈氣直接挖出,等同把一隻手一隻腳剁下來;更別提當下身處非火屬性的地盤,旁邊有個相剋屬性的溪風,對力量不足兩成的重樓來說,能撐著沒昏過去完全是意志力的成果。
像對待薄如蛋殼的玻璃物般,重樓小心翼翼地捧著散發暗淡藍光、和風靈珠有幾分相似的球體,輕輕地將指尖探進靈體,記憶的思緒隨即流入腦海,滑開一片的光影燦爛:另一個自己站在浮岩上,在金色陽光下得意又張狂地笑著;轉了幾幕,綠意盎然的神樹上,夕瑤溫潤美麗的笑容正對著觀看者;又轉了幾幕,是一片染著七彩霓光、燦攔奪目的雲海,交織著御風飛行時遠眺的蒼海與晚霞,紅髮和半張臉在耳邊,興高彩烈地說著話。
「真的是飛蓬的靈氣和記憶……」
若非溪風眼明手快扶住他,頓時鬆一口氣的重樓只怕真的要跌坐地上。
溪風伸出手,「把那給我。」
「這是我的。」臉色灰白的重樓抱著那飄飄盪盪的靈光,臉上寫滿:敢搶我就咬你。
乍舌。「你再那樣用力地抱著,他就跟被你吃掉沒兩樣了。」現在溪風曉得菥冥為何要在他來的時候放走重樓:以免這個火魔尊不自覺地把那塊小小的風屬性靈氣吃掉。重樓沒有注意身為魔的存在慾望有多強,就算理智不想吞食,只要一閃神,極度虛弱的身體本能地威脅那一小塊靈氣的存在。「現在我才能幫他,至少比你有用。」
雖然不服氣,但溪風的話沒錯。當裝著那虛弱光團的水氣盒子塞還給他時,重樓覺得今天的溪風是自認識以來最順眼的。即使手已被水氣侵蝕成黑爪,他也攥緊小盒子打定主意不肯放。
溪風轉回目光,「你向來不管事,這次為何要插手?」
「一個不肯放棄神界立場但又不甘心的傢伙,難得有機會看他不高興,當然要插手了。」
那個「傢伙」指的天帝伏羲嗎?這兩個之前有冤仇吧。「所以我和重樓不過是你們的棋子?」
「只是巧合。」
「真是巧合啊。」就正好是兩個聯手有辦法將神界鬧到翻天覆地的魔尊。「你一直避談伏羲的名字。」
「是嗎?」
「不是嗎?」
扯起嘴角,不必睜眼他也知道溪風表情帶著「你我心知肚明」的意味,菥冥轉開了話題。「如果你是重樓,你會如何?」
「神的本體是生命樹果實,既然生命樹的根是在魔界,總是有辦法的。而輪迴鏡台在鬼界,在沒有半點靈氣的世界,神族不是魔族的對手。」從他帶水碧回家,對於這問題他早就做好萬全準備。不過總是有準備的沒遇上,沒準備的就偏偏遇上。
「飛蓬已經被抓回去,水碧還沒有。魔和神,是有天長地久的時間記恨報復。」
「那又如何?」他哼笑了聲。「我們有天長地久的時間,決定自己的生命和結局。他想永遠記恨,我們就永遠逍遙,誰又怕著誰了?」
魔的一生就是自己的生存與毀滅,無視於天地光陰流逝,若不能隨心所欲,也枉為魔了。無論是溪風或是重樓,就算神界干涉,又怕過誰或忌諱什麼就裹足不前?他們絕不會放棄握在手中的一切,不會放棄追尋擁有看進眼底留在心中的對象。
睜開眼仍是黑暗,重樓沒辦法確定自己在哪裡,左顧右盼找尋端倪。遠方模模糊糊地有個淡藍色的背影,那距離該是看不清楚衣服的樣式也感覺不到氣息,但他知道那個背影屬於誰。
「飛蓬?」
有一瞬間,要消失的背影停了一下,好像因聽到而駐足。
「你去哪?」直覺是有回答的,只是聲音很小所以聽不見。重樓更急了,爬起來想追趕,卻動不了,想開通道也做不到,只能大吼大叫--自以為地大吼大叫:「不准消失!你說你不會消失的,你說你會等我的啊。」
一瞬間回到現實……?
又是夢。重樓在想像中閉上眼,企圖打消念頭。他不要做夢,他要真正看到飛蓬。
但他又貪婪地睜眼,眼前的景象像是隔著一層水幕般模模糊糊。是第一次見面:南天門外,黑髮的神將帶著一小隊神兵,說著;「其他魔尊也這樣說,結果被打敗了,沒放她回來也沒有告知她在哪裡。」
別再作夢了!
在想像中抱著頭,用力扯著自己的頭髮,那東翹西翹的髮絲被弄得更亂,扯的時候頭皮很痛,簡單的動作也讓筋骨發出抗議的訊息,極度不舒服到痛楚的感覺證明他應該是清醒的,可是他被困在某個陣法裡,或者說他被困在夢境裡。記得之前溪風來找他,菥冥說飛蓬一部分靈魂在他身上,硬拿出來造成魔力過低又昏過去,無法回到現實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力量清醒。
重樓逼自己睡覺,睡覺是最容易吸收靈氣的狀態。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他無時不刻吞食所有能獲取的靈力、估算著自己的力量。重樓像隻被關住的野生獅子,在夢境柵欄裡煩躁地梭巡,憤恨地怒吼著,細細找尋任何可以脫困的微小細節,渴望著原野上自由的風再度吹拂臨身。四周的火靈氣帶著一些水氣,讓力量恢復得非常緩慢,他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夢境中,蝸步前進,走向遙遠的目標。
一小步、一小步、一小步、累積能脫困的力量,再一點點、一點點,脫了困、恢復力量,就能去找他最想見到的神祇。
有天他依舊在掙不出的黑暗裡打轉--因為放眼所及皆是一片詭異沒有盡頭的漆黑,穿過濃厚的墨色,週遭的空氣忽然越來越熟悉。心頭冒出欣喜的火花,有出路了,週遭的氣流在改變,雖然微小,但確實在流動。
模模糊糊的視野盡頭有個青藍的影子,重樓直覺撲過去。
一巴掌正中他的臉,痛得他咚的聲又躺回原地。
「不准抱我的水碧!」幸好眼明手快擋下來。重樓怎麼會在水碧湊過去觀察時正好掙脫夢境,難道是因為神祇的氣息讓他以為是飛蓬所以醒過來?
捂著像是被炸開似疼痛的臉,憤憤地抗議:「為什麼不是飛蓬啊!」
「你要找飛蓬自己去找,要出去就快滾。」此地是水屬性的住屋,火屬性的魔恢復的速度很慢,但附近有海底火山,聊勝於無。溪風畫了陣法讓重樓在恢復到穩定情況前醒不過來,一者是為了那傢伙好,更重要的理由是,他不想在跟水碧廝磨時,那傢伙忽然哇哇叫地醒過來吵著要知道當下飛蓬到底怎樣。
雖說現在真的被打擾到了。
「飛蓬的靈魂!你放去哪了?」
「在你手上死抱不放的盒子裏。跟老母雞孵蛋一樣,哼。」正在跟水碧話家常蹭來蹭去的溪風沒好氣的瞪他。這傢伙,也不想想是誰把他從魔界挖出來。
打開盒子,重樓收斂自己的氣息,以指尖碰著那比之前亮一點的藍光。
「這裡只有一部分的靈魂,主要是記憶,靈魂大部分的那一半被送去輪迴鏡台轉世了。」坐在一旁的水碧略帶歉意地看著重樓。「將軍又轉世了。我們來不及將他帶回來。」
「又?」這表示飛蓬的第一次轉世已經死亡?「什麼時候?」
「在你尚未清醒時,將軍第一次轉世,是姜國的太子龍陽。」
「為什麼不叫醒我?」
「讓沒頭蒼蠅又沒力量的你去捅簍子嗎?」瞪了重樓一眼。這傢伙居然對水碧提高聲音,真是討打。「反正他又轉世了,不跟你說你也不會知道龍陽是飛蓬的轉世。就當沒這回事好啦。」
「找到又搞丟,能當沒這回事嗎?」擦身而過!若知道溪風他們遇到飛蓬,就算痛得要死還沒恢復他也要爬出來。「你踹我一腳把我踹醒是會怎樣!」
「當然會怎樣!不要牽拖到我們!我把你救回來已經很好了,你還想怎樣?」
「冷靜點。」水碧拉了拉溪風。
溪風一把抱住水碧的腰,瞪了重樓一眼,滿臉是「忌妒吧」,對上「炫耀個鬼」的眼神。
「我們本想確定沒有危險就把將軍帶回來,但來不及,姜國和楊國交戰,將軍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影響……」
「一定是,而且鐵定有妖界或魔界的在煽動。」
「這等一下再說吧。」拍了拍溪風摟在腰上的手。「姜國是小國,將軍,應該說是龍陽急於救國,忽然橫了心,利用不知道誰給他的密笈,要鑄造一把聽令於他的劍。要鑄造這般強的劍需要引出本身的潛力,我們是因此循氣找到將軍的。」
「循氣前來的還有神族和魔族,後來楊國提早發動攻勢,龍陽戰死沙場……」
「他就被帶回神界了?」
「沒有。至少神界和魔界都沒有他的消息,所以是轉世了。」
「所以飛蓬還在人界。」。
「還有一部分。」看見重樓不明白的眼神,水碧補充說道:「龍陽鑄的是一把會自行找尋原主的劍,在鑄造和祭劍過程中以血和靈魂作為標記,所以那把劍上除了祭劍者的靈魂,還有一部分鑄劍者--也就是將軍的一部分靈魂。」
「那把劍呢?」
「在蜀山。」溪風把話搶過去,「那把劍吸收不少怨念邪靈,被稱作魔劍,有個修仙的傢伙帶去蜀山封印。那裡八九成有神界的力量,我不讓水碧冒險,要拿你自己去拿。」
據說盤古創造世界之後,最後將心臟放在蜀山,心臟為血流氣脈交會之處,蜀山也是六界通道交會之處。
從空中觀望,蜀山的建築物構成一套大型陣法,封住人界妖界的通道。長期封住兩界通道需要極大的力量,光靠地形和自然之力不夠,需要能當楔子的異界事物。這地方因陣法形成的靈氣氛圍極度近似神界,該是哪個仙甚至是神暗中授意指點構成。
像是伏羲那傢伙。
那傢伙把蜀山當神界的租借地?
掌間火球暴現,使勁砸往陣法中央。
其實不需花這麼強的力量,從陣眼下手便可輕而易舉地破解,無意義的破壞和浪費魔力只會帶來空虛。但心頭冒上來的怒火和破壞慾望使他選擇用暴力直接的手段。
衝擊波砸毀陣法中心,魔火往四方蔓延,吞食一切能燃燒的建築,屋裡的人類驚慌奔出。
打破外層的結界陣法,隨即感受到鎖妖塔的力量,像是網子兜住眾多的魚,被困住的生物在其中隱隱透著妖氣魔光。重樓分辨其中的氣息,碎開最頂層的石門,室內死氣沉沉,迎面撲來的陳舊氣息夾帶著塵埃,時空似乎在久遠前石門闔上的瞬間停止了。七個護法石像的圍繞中,一柄紫色的大劍在陣法中央安靜地沉睡。
踏出第一步他更確定有神界的力量牽扯其中,八角室內的氣息抵抗著進入的魔氣,在重樓身邊產生淡淡的焦味,隨著第二步,七個護法石像開始移動,自有意識般揮舞著沉重的石鞭石劍,往入侵者殺來。
「憑你們?」週遭團團瀅綠色的火乍現,爆出金色的光芒,如同瞬間成長的藤蔓,纏上移動的七個石像,蟒蛇般捆絞勒咬,轟然巨響,石像碎成一地的砂礫,同時重樓已走到陣法邊,即使佈下的陣法意圖抵抗,那反抗也不被放在眼中,魔尊毫不猶豫地拔劍。
外頭煞然雷鳴,仿若火石爆裂,作為鎖妖塔正負兩極之一的魔劍力量消失,封鎖的力量失衡,最外層的結界開始崩潰,狂風往天上旋起,黏附在塔身的古老咒符被暴風帶著往天空翻騰,碎裂的黃紙猶如天女散花般飄灑在蜀山各處,各形各色的妖氣從每個黑暗如骷髏眼眶的窗口蜂湧而出,風的呼嘯夾帶著魑魅魍魎的尖嚷和詭笑,彷若尖刀使勁劃過石板地刺耳的聲響卻是歡慶著自由,強烈到肉眼可見的妖氣彷彿於塔身周遭爆開飛散的五彩煙花,往浩瀚的六界天地奔馳遠颺。
縱使外頭如妖魔嘉年華會般的喧囂熱鬧,塔頂的氣氛仍如古墓般寧靜。拔劍的同時,熟悉的神氣撲面而來,彷彿飛蓬靜靜地在眼前。存在於魔劍、屬於神祇的一部分靈魂,和重樓懷中那團靈魂起了共鳴。他閉上眼,把氣息和魔劍同調,試圖把屬於飛蓬的那一小塊靈魂引回他手中那部分。
隨著之流動而來的,還有一片記憶。
是在城樓上,遠方有著澄淨的藍天、碧綠的田地、錯落其間的屋宇。視角正在轉換,前進的速度很慢,觀看者東張西望,掠過很多穿著盔甲的人族,直到眺望台上,一個黑髮束冠、站得挺直的背影,因腳步聲而回過頭。一身文官的華服,配帶著裝飾用長劍,笑容和煦又優雅,墨色瀏海隨風輕揚。他的面容和飛蓬完全不像,但周身氣質極度相似,溫潤的笑容如滑動的氣流,帶著一股深藏不露的剛直和英華。
飛蓬?
「哥哥!」
想像中的聲音響起,猛然重樓脫離劍中記憶,手中魔劍散著光,纖細的身影出現眼前,少女滿臉的驚喜在看到重樓的瞬間變成驚嚇,瞬間又消失了。
「搞什麼?」啐了聲,隨即想起,水碧提過劍裡還有另一個靈魂,好像叫做龍葵,是飛蓬轉世後的妹妹。「本座有話問妳,出來。」感受到劍裡女鬼瑟縮害怕,他不耐煩地將魔力灌到劍上。「叫妳出來!」女鬼的身影再度出現,大眼睛滿是淚水,害怕地望著坐在半空的火紅魔尊。「妳叫龍葵?妳哥哥是飛蓬?」
盛滿驚恐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像被蛇盯住的小青蛙。
重樓皺了皺眉頭,忽然想到女鬼不知道飛蓬是誰,於是換了問法:「妳知不知道龍陽到哪裡去了?」
女孩遲疑了好一下,搖搖頭。
「妳不是會去找他?」
女鬼畏縮地看著他,半天沒有回話,連開口都沒有。
重樓提高聲音:「本座問話妳有沒有在聽?」
龍葵嚇得縮成一團,閉上眼,這回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鬆開力量讓龍葵回到劍裡,重樓帶著劍離開鎖妖塔,他想,沒有鎖妖塔的力量阻撓,那把劍會帶他去找飛蓬。
劍沒有動靜,也許是劍中的女鬼怕他,或許是怕他會對飛蓬作什麼,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重樓覺得已經過了魔界的一天或兩天,那把劍依舊固執地停在原處、沒動靜。
重樓向來沒什麼耐心,他唯一有耐心的對象只有飛蓬,會不死心地在飛蓬週遭打轉、問著發生了什麼事,在飛蓬講了上半句話,下半句因為猶豫而停在喉嚨時,等著他慢慢說下去。但現在他得學著因為飛蓬要對別的東西有耐心,學著在那把劍完全不理他--是怕到不敢吭聲動彈--時做點別的事情,例如淺眠,看那女鬼會不會趁機逃離去找飛蓬。
夢裡是無力的,醒來便想見面。
劍沒有動靜。
火紅色的魔尊靠著樹幹坐著,把那水氣做成的盒子掏出,輕手輕腳地觸讀飛蓬的記憶。
他知道飛蓬曾經在他打瞌睡時撥弄紅色長髮,挨著睡時不小心讓鼻尖沒入髮絲,那表情是喜歡與溫柔,在擾著癢時有點生氣又有點留戀地撥開;曉得在神界牢中的神將正在想著他,因為飛蓬告訴夕瑤不想放棄能再見重樓的機會;也見到飛蓬獨個兒等他時,把空間術要訣化成火魔尊的型態作伴。
許是神族的戒律,許是其他的事情,面對重樓直接的反應,飛蓬是記在心裡,反覆思索發酵化成複雜心情。相對於魔族,一如溪風和重樓,喜歡了,不顧一切地站到那一方、抓在手中;對飛蓬和水碧來說,他們的喜歡要謹慎了好幾分,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但彼此相同的是不顧一切的心情:水碧毅然跟溪風離開,而飛蓬在消失前要他快走。
若當時他肯耐心地思考是怎麼回事、哪種情況會讓飛蓬決定將重樓擋回去,飛蓬就不用擋下那一擊,而重樓只要再闖一次神界就可以把飛蓬接回來;如果他有點耐心,願意冷靜下來、思考發生什麼事,現在他該跟飛蓬沒有任何限制地喝酒聊天,賴著不動,偶爾打個架,沒過幾招又笑成一團。
就不會當下只能跟一把劍大眼瞪小眼,只能想著飛蓬而碰觸不到。
看著那把紫色的大劍,沉在回憶裡的魔尊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把飛蓬轉世時所鑄造的純粹魔劍是為他而做。固然裡頭有個女鬼讓他不是很想要,但是魔劍,那個原本是神界優等生的飛蓬,下了凡居然會想到鑄造魔劍,總有一點兩點三四五六點很多點是因為對魔的記憶吧。他想問飛蓬這把魔劍的事情,看看飛蓬會是什麼表情,或許又會結結巴巴、欲蓋彌彰地否認。
閉上眼,重樓決定再去作夢。
知道自己是惡性循環,可是停不下來。他沒有轟轟烈烈地刀口淌血的慾望,坐在安靜的不確定感或是鮮明的回憶中,每天都在複習所有曾去過的地方、曾說過的話、曾經交換的眼神、曾經呼吸的氣息,越來越想念,想念到好像要窒息了,認為再不見到飛蓬不如乾脆毀滅,省得難過得……重樓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痛苦。有時醒來在一片黑暗中,他以為自己要消失了,但懷中吹起的微風拉回意識,他已經答應要接他回來。
想得太苦了,就會有逃避的念頭,重樓確實考慮過要忘掉飛蓬。不過是一個神將,南天門外的神將多得是,隨時去挑釁都有一大把衝出來可以打可以拐,何必守著一個飛蓬?
但他對打架越來越沒有興趣,也不是不想打,是越打越心浮氣燥煩悶不悅,神界目前沒有能取代飛蓬的神將,好吧,有個叫九天玄女的,勉勉強強夠看,但就是無味。重樓在南天門外嫌棄那群守門神將。太弱、太小隻、不是男的、不是拿劍的、沒有鎮妖劍、不是風屬性的、不是黑髮、不是小白臉、長得不好看、眼睛不夠藍、板著臉不夠討厭、衣服不是鼠灰色腰帶不是黑色、看到他就是滿臉驚慌或是戒備。
靠!為什麼沒有一個中意的啊!神界沒有其他神了是不?
滿肚子火起他就真拆了南天門那座華麗閃亮的牌樓,飛蓬不在所以沒啥顧忌,脾氣沒發洩完全,悻悻然地回魔界再打了好幾場的架:總是有魔想挑戰他的地位,照樣把來踢館的全部踹成天邊星子,最後的行程不外乎終結於坐在新仙界的浮岩上吹風。
冷冷涼涼的大風帶著雲氣滾動,從身邊掠過,他想著風是飛蓬的手,正在撫著紅髮和臉上的紅印子,越吹越冷越覺得懷裡空空的很心酸,心酸到眼眶有點濕了。
忽然明白菥冥為什麼總是睡覺,睡了,在夢中可以隨心所欲--飛蓬對著他笑,他們在妖界或仙界或是新仙界--不管那是在哪--御風飛行、鬥拳鬥劍,比到一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撲上去抱,聽見懷中的神將疑惑地問:『怎麼了?』
『只是突然很想抱著。』
簡單的冀求,如此難以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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