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走偏鋒,連出五六劍,一劍快過一劍狠過一劍,但每一式都給撲上的劍雪化開,身形飄忽,劍舞冰銳,平地暴雪橫起,再無保留,蓮讞狂旋,纏住殺誡劍芒。鋒刃精光交織錯動,寒星赤火點點,相互吞噬拉鋸。赤白與墨綠往來較勁,點落犀利,式絕、人絕,平分秋色。絕招衝擊,轟然爆裂,塵砂已無﹑僅剩盤岩的地面給兩人的勁道刮出泥砂,彷若地裂。
魔者閃身避招,仍讓蓮讞削過手臂,轉劍劈砍剁刺。劍雪險些拿不住兵器,虎口迸裂。雙方見了血,越見狂亂,魔佛的互制,越戰越瘋,戰況隨著不斷增加的傷勢,越見膠著。酣戰間,殺誡漸顯黯淡,竟出現裂痕。反觀蓮讞,越顯清聖銳利,劍雪招出,更是威力倍增﹑漸佔上風,逼得吞佛童子迴劍佈下結界,殺誡無故出現裂痕,讓他僅能以側鋒相抗,加諸拍掌隔擋。劍雪攻不進對手眼前三尺,只能在四周遊戰。眼見戰局膠滯,劍雪趁一擊反震之勢退開,劍花抖開一陣雰霏霙雪,劍光飛馳如冰鋒暴射,氣若巨瀑。魔者身上數處見血,殺誡隨著蓮讞劍勢翻攪,竟被拖住隨之揮舞,全然不得自由,吞佛童子移身後滑,避開劍雪的連環急攻,遇招拆招。
劍下生死,已無退路。雙方纏鬥不休,稍有疏神,便是生死勝負。
剎聞鏗然,殺誡似乎撐不住蓮讞逼壓,竟自行斷裂,正巧吞佛童子一劍橫掃,當場落空。
「你……」
錯愕的當兒,側腹一陣劇痛,循隙而上的蓮讞穿體而過,一蓬血花在背後飛揚,魔者似乎因痛而僵立當場,隨即如同雪布染青,血白的面容瞬間化作褐青,失劍的手猛然抓住劍雪的腕,一拉一帶,劍身削股剃肉般全數穿過,腹部撞上劍柄護手,腥稠的朱紅頓時暴噴,血漫地面。
時空彷若停止,四周全然寧靜,彼此雙手黏稠溼漉,近在咫尺卻覺得遙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還有對方的心跳聲,卻看不到被瀏海遮掩下的容貌。
「……這樣…很好……」發顫的話語,一字一句彷彿是生命的流逝,「我最不想…傷的…就是你……」
「一劍封禪!」
慌忙抱住他的腰想撐住無力的身軀,兩人卻一同跪落地面,血水染紅彼此衣裳,望著一劍封禪大口呼吸﹑冷汗直冒﹑眼睛眨個不停﹑痛到要昏昏不過去的狼狽悽慘,湖綠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
為何傷了吞佛童子,最後還要見到一劍封禪?讓他深刻地體會所傷的不只是一個魔物,還是自己幾十年來稱為好友﹑曾經相伴﹑未來想要一生同行的人。難道消滅吞佛童子,一劍封禪就能活下來?再上冰風嶺就可以看到撥著篝火的身影?亦或劍雪找到過去﹑一劍封禪找到未來,得其所願就是生命的終點?
沒有劍雪,便無一劍封禪;沒有一劍封禪,劍雪又該何去何從?
顫抖的手抹去淚水,發抖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關中流出,「不要哭,替我高興,我終於掌握自己的未來……」
拼命搖頭,「你的未來是要活著去享受。」點了幾處大穴阻止溢出的生命之流,拉手過肩扶起一劍封禪,「我們去找醫生,你撐著點,我們要一起活下去。我們要去看蝴蝶君,我們要去中原,一劍封禪,我們說好了……」
「不要傻了,避得過這次,避不過……」
「不會的!我相信你,你也……」
劇痛斬斷語句,驀然蓮讞從墨綠的衣著背後穿出,濺起另片血花。
失色的唇邊流下一抹梅紅,睜睜看著那張容貌回復成艷紅的髮絲與冰冷的臉色,死命睜大的眼瞳不因劇痛,是想看清眼前之人是熟悉的好友,而非……
「我騙你的。」
血水隨著劍勢抽出,一抹精光由濃血中化出,卻是不落地,形成飛馳的朱光,往天際彼方飛去。
赤髮白衣的魔者飛身追去。
湖綠的眼瞳映出不曾回頭﹑離去的背影,濃稠生命之液汩汩由身上的大洞湧出,彷彿不止的淚水,染紅遍地黃沙,點點思念支撐著﹑維繫著身軀立著,遠望離去的身影……
腦海裡響起悠悠的笛音,那是鵲橋仙,無論如何的多情,註定聚少離多。
他們註定聚少離多嗎?註定只有自由卻絕望的未來?
沒有劍雪,便無一劍封禪;沒有一劍封禪,劍雪又該何去何從?
漸縮的視野,望不盡黑暗,恍然近前的腳步聲。
〝一劍封禪,是你嗎?〞
抱住淌血軟下的身軀,破戒僧嘆了口氣。魔胎身有魔佛之氣,雖然看破正邪,見佛殺佛,見鬼殺鬼,但終究堪不破最後的情關魔考而留戀世間,於紅塵中飄蕩,無論是離開吞佛的朱厭,或是……
「沒有一劍封禪,你打算應允一蓮托生的命運嗎?傻孩子。」
飛馳的朱光急速前行,衝出圓教村,逕往三角佛脈的中央,在層層山巒間撞上肉眼不見的壁障,頓時鴻光四溢,無窮無盡往四面八方蔓延,血色幻變出層層深淺色彩,自有生命般鼓動起伏,霎時轟然爆炸,魔火遍染四方,所到之處盡是扭曲空間,連接無端生出的詭異地域,遭受近千年封印的異度魔界終於重現天日。
佇立於高處,既使側腹的血染紅半身衣襬,按著傷口的吞佛童子依舊面無表情,大理石般的冷峻面容望著烈炎燃起。
金瞳裡的紅火中,恍然是昔日的古剎火海,黑色長髮隨風舞動,玉雕的臉上趾高氣揚。梅林中的魔,有著血般的風采,那股黑紅跟他很像,但是帶著一股與他不同的優雅,一種讓他移不開眼的魔魅,讓他心醉。
「你是狂傲,但又如何,魔,誰不自大驕傲。你要去說嘴虛榮就拿去吧!」
「不一樣。甩了,要你心痛,才有價值。」
「弄不好是我就甩了你,瞧你心痛。」
「那就看是誰甩了誰﹑瞧誰心痛了。」
可以避開那一劍,但是沒有。寧可自己輸掉,換得再見一面,盼望著朱厭會重現,無論是淚眼婆娑或是張狂大笑。赦道開啟的瞬間,他很想回頭,想看到某張臉挫敗的表情,他要報復朱厭連續擺了他兩道,讓他忘了任務﹑不斷地找尋那個身影,甚而不小心被封印﹑落得居然要跟別人搶身體的可笑處境,最可笑的是朱厭就是他遍尋不著的赦道關鍵。
那人終究不是朱厭。
吞佛沒有回頭,那個白娃娃不是朱厭,不值得他回頭。
朱厭早就贏了,也早就死了。他再也看不見朱厭的笑容和挫敗,也沒有任何反敗為勝﹑復仇補償的機會。
傷口的血仍流淌著,奪眶的淚未流下便為火所乾。
魔,天生該是絕情。
一步一腳印,破戒僧抱著劍雪,走向九滫蓮峰。風雪已停,地上雪白純淨,滴淌的鮮血像是依依不捨的淚,滿是熱情期盼,卻是無聲清涼。近峰頂的岩窟裡,一蓮托生的遺骨依舊坐在石床上,凝滯於時空中,滿池重瓣白蓮開得正盛,彷彿一色夏綠,朱厭劍斜插池畔,落日斜陽流瀉,洞窟內半昏半沉,如是黃泉彼岸的縹緲黑暗,沉靜溫暖。
「每一回凋落,必有每一回新生。」
輕柔地將劍雪放入池中。隨著身軀逐漸沉入池底的軟泥,盛開的白蓮頓時變化,如同光影閃爍飛逝,滿池豐潤的花朵迅速枯萎,轉為蓮蓬,蓮子卻未出現在黑色的窟窿中,釉綠的荷葉亦是枯黑乾槁,彷彿寒冬吞食一切生機,蓮蓬﹑花朵﹑荷葉全數落入池中,僅存焦枯的莖,支支突出水面。
「每一次的死亡,必有一次的再生。」
破戒僧拔出朱厭劍,垂直插進沉在池底的身軀,精準地貫穿被蓮讞破壞的傷口。闔上的綠眼倏然睜開,原該是浮軟的身軀猛然弓起緊繃,一口污血嘔出,染紅整片水池。朱厭劍在低鳴中改變型態,逐漸化為黑色的魔氣,徐徐注入軀體。待魔氣全數回歸,傷口消失,綠眼闔上,鬆下的身軀卻自主一翻,原本像是死亡的青年掙扎地從蓮池中坐起身,扶著池邊的石頭又咳又喘,忙著將灌入氣管的水全數趕出體外,。
「醒來了嗎?」
緩下呼吸,定睛打量著眼前的書生,像是光線不夠,好半天才明白對方的身分,「你是師……」
「叫我破戒僧。」眨眨眼睛,「想起自己是誰了嗎?」
「……我是魔胎。」吞佛童子趁他不備,以蓮讞貫穿他的身體,心神大亂和大量失血讓佛氣中純粹的魔元脫離控制,成為封印的鑰匙,開啟異度魔界。受了重傷﹑精氣血大失的自己進入假死狀態,等待機會回復生命,或者沉睡到每一世的大限之日。
瞅著魔胎扶著額頭,整理著紛亂的思緒,破戒僧再度提醒,「你的名字呢?」
「我?朱……」
腦袋裡剎然出現好幾個尋不到正確位置的零星段落,快速的影像在腦中閃過,落在一張有著凌亂紅棕瀏海﹑青色﹑有點生氣又無奈苦笑的臉。
「……劍雪,我叫劍雪。一劍封禪呢?他在哪裡?」
「這裡。」破戒僧將殺誡殘存的劍柄放入他手中,「自斷劍身讓他無法現形,他還是一劍封禪,只不過很微弱。」
「一劍封禪是劍靈?」
「當初一蓮托生將古劍重鍛成殺誡,由一劍封禪取代吞佛童子,靠他的強烈自我意識和一蓮托生的力量共同封印吞佛童子,吞佛童子顯然知道他是劍靈,將他封回殺誡。」
「他沒事嗎?」
「殺誡是聖器,魔氣是無法喚醒他的。」破戒僧伸手取過,「現在不喚醒他,他可能就不斷地自我厭惡﹑退化,變回單純毫無記憶的劍靈。老人家就耗點功力,讓他有力氣說話現形吧!」集中意念,將氣息送到劍中,點點金光在殺誡上亮著柔和的亮芒。於地面投射般,模糊半透明的人影縮著身軀,抱著頭,臉埋在膝蓋上,紅棕色的瀏海凌亂地散遮著臉。
「……封禪。」
「不要叫我,我不想聽。」
「你為什麼不動?你冷嗎?」
「不要煩我!閉嘴,閉嘴!」
「為什麼不要煩?」
「老子叫你閉嘴!你……」發現聲音很熟悉。抬眼,渾身溼透的人蹲在眼前,水汪汪的圓眼睛正看著他,帶著心安也令人心安的笑,依舊是問著問題:你煩什麼。直覺想撲抱,手竟穿過那張臉,一劍封禪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我變成幽靈?」
「你是劍靈。」
「我是劍靈,殺誡的劍靈……」被吞佛童子封進殺誡﹑劍雪和吞佛童子打成一團,他自斷劍身,動彈不得地在一旁看到吞佛童子變成自己的模樣﹑劍雪嚇得六神無主﹑急著要去找醫生﹑然後被吞佛童子捅了一劍,血光未落,一劍封禪卻覺得自己渾身淋滿劍雪的血,腦中一片空白,抱著頭閉上眼……「你沒事了?」
「沒事了。」
「我才不信,你的肚子被捅了一劍!」
「不管如何,我還活著。」要解釋前生留下的魔氣救了今生一命,太過麻煩。「我會想辦法將殺誡修理好,你別消失。」
「怎麼可能啊!」劍雪現在活跳跳的,他怎可能滾去死。
「當然可能。你該高興劍雪失去魔元,只存佛氣的他不會吞食你的靈氣。」一旁生起火,讓洞窟內充滿溫暖光明的破戒僧,搖搖白羽扇,讓篝火生長,更為生火的自己搧涼。「異度魔界既開,我有事待辦,明日送你們下山後便要分別。我今天僅能稍微整修殺誡,讓一劍封禪的情況穩定下來,之後就得靠你們自己了。」
青色的幽靈飄盪在粉梅間,梅花塢裡大半梅花都開了。養傷兼賞梅,真遂了劍雪之意。大概大家以為劍雪死了,沒旁人上梅花塢找尋,平靜的梅林中,他們倆生活得挺愜意的,只可憐他一劍封禪啊!離不了殺誡十呎之外,撞不到樹,碰不到人,想照顧劍雪都沒法子,僅能陪著劍雪縮在樹下睡覺。
「你想不想找蝴蝶君來賞梅,或是出去走走?」
「不要吧!」劍雪坐在樹下,看著半空中的人影,「聽說蝴蝶君為了公孫月的事情到處奔走,忙得不可開交,加上異度魔界現世,外頭亂得很。」
「關於過去的事情,有想起什麼嗎?」當幽靈除了碰不到劍雪這點不好,其他倒挺好的,抓到訣竅,漂浮在半空中像是躺在軟綿綿的床上,挺舒服的。朱厭劍的魔氣回到劍雪體內,些許當時的記憶也帶回來,這一個月,除了閒聊魔胎與異度魔界封印的詳細關係,就是幫劍雪思索拼湊朱厭和吞佛的事情。「到底算不算朱厭贏了!」
「算是破局吧!」
「後來朱厭遇到你師父一蓮托生,然後轉生之後變成你?」
「是的。」隔著朵朵粉梅,湖綠色的眼睛映著藍天,「我覺得他很可憐,他其實很喜歡吞佛童子,卻害怕背叛而離開,最後一個人孤伶地等死,那一定很寂寞很痛苦。」
望著血梅上的蒼穹,即將死亡進入下一輪迴的朱厭,等待著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期待的魔者,亦或任何前來的契機。
捫心自問,當真假戲真做,愛上那個要追殺自己﹑又被自己吸引的獵者嗎?
日久生情,豈有不愛呢?
只是當愛情建立在謊言虛幻上,他能相信那樁承諾嗎?當魔胎注定在生命的最後一月裡急速老化,色衰則愛弛,到時揭露真相的結果會是何等可怕。就算無事,他也不敢問吞佛能不能愛得忘記過去的一切,陪著他走過輪迴轉世。
不斷輪迴的宿命,既使不記得前世的一切,為了生存與安全,總是孤獨地在林野中游走,行屍走肉地活著,過著味如嚼蠟的日子,他厭倦像是雨中的小鳥,沒有落腳的樹枝,也找不到同伴,在未知的迷茫中不斷往前飛,孤獨和寂寞是雨水,不斷地拖著他沉入絕望的泥濘。
他要吞佛記住朱厭,他不是一則任務,一個開了魔界就被忘記﹑棄之不顧的消耗品。
他要有個人等著他重生,期盼他出現。
所以這生的劍雪,是一蓮托生迎接他﹑吞佛童子等待他﹑一劍封禪陪伴他。
來生呢?
「沒有劍客,劍靈就無用武之地。除非你把殺誡丟了。」
「我想不放手。你希望我放嗎?」
「等我修得人形﹑能碰到你,我們再來討論這個問題。」
「遇到就會明白,多看多聽多做,有一天你會遇到﹑明白。」
一蓮托生,我們在同朵蓮花中出世,同生共死、同甘共苦。
我們約好,要一起活下來,要一生同行。
在遙遠的北嵎,傳說有兩個劍者,一個追尋未來,一個找尋過去。
還有一個血紅的魔者,一個愛梅的邪鬼,一段牽連異度魔界封印的愛恨。
那是很久遠的傳說。
如今,傳說已經結束,新的故事才要開始。
一蓮托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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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配樂: 陳淑樺----滾滾紅塵
王菲----百年孤寂
想不到是這篇伴著我畢業的.ORZ
劇情有缺失不完全.BUG之處.請告訴我吧.
不方便在留言板上就私信吧.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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