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浮氣燥的,難道是在澳熱的天氣下穿著厚衣服,所以整天昏昏沉沉?在冰風嶺上也不見好轉,怕是身體出了問題。好像被放在沒有水又沒有油的熱鍋子裡烘著,烘著一塊虛軟死白的肉。一劍封禪甩了甩昏沉的腦袋。腦袋渾濁,呼吸夾雜著熱,即使是冰冷的空氣也振奮不了心情,跳進冰水裡只是瑟瑟發抖。
梅花塢的梅花又開了,片片紛飛的梅辦像是無盡的霙雪。事隔多年,一劍封禪仍可以清楚憶起他與大小孩相識的情景。其實有雛鳥情結的人是一劍封禪吧!不知為何就是想念一睜眼就看到的大小孩,而且坐在梅花塢的樹下回想,情緒就不會焦躁,也不會覺得頭發疼,缺點是越來越想睡,視野越來越窄……
睜眼,褐瞳成金眸,紅褐的髮成為血紅,青色的膚色轉成死白。
「朱厭?」好幾次睜開眼睛時都是在這片梅林,他以為朱厭帶著他來這兒,但從未有伊人的蹤跡。看看月的盈缺,上回是一彎上弦,現在是下弦,被封印的時間中,早期像是沉在黑暗的意識水面下,沉眠般沒有感覺,最近則有些改變,模模糊糊地可以感覺到一些情緒的波動。
封印的力量逐漸減弱,表人格意志一鬆,主人格可以出現。
殺誡雖是封印力量強大的聖器,但無法長久封住魔物。除掉屬性和魔不同,殺誡不失把極佳的兵器,佛氣之純粹強大很難想像是魔所打造。這點是符合朱厭的壞習慣:給人預料不到。第一次遇上朱厭,吞佛童子不相信眼前懶懶散散﹑愛發呆的美人兒會打造兵器。
那是驚鴻一瞥。當時朱厭像是貌美的修行者,鵝黃的袈裟,身上一股吸引魔的純淨佛氣,一群魔物在追殺他。妖魔鬼怪會殺高僧或是修為深的修行者,吸取血氣功力來幫助修煉。
他正好瞥過朱厭的表情:沒有任何表情。
對毫無頭緒的任務感覺煩躁,嫌著無聊沒事瞧熱鬧去,在梅樹下目睹一場腥風血雨,就像屠村時出現的場景,這回是魔物的生命之液和碎肉,嘩啦啦地下大雨般,潑濺在那株尚未開花的樹上,像是開展滿樹紅梅。一片艷海中不見鵝黃,也感受不到佛氣,只有坐在樹上﹑渾身泛著魔氣的美人,打了個飽嗝,像隻慵懶的花豹,舔舐著嘴邊和指頭上的血跡,瞇起湖綠色的眼睛,滿是吃飽想睡覺的愛睏模樣。
這個魔吃同類的魔氣,先吸了佛氣,刻意壓低自己的魔氣去吸引獵物,然候飽餐一頓。苦境果然是個有趣的地方,有各式各樣的魔。「你叫什麼?」
美人翻個身,找到好窩的位置和姿勢,打起盹。
每個魔都是自我中心。
受到忽視的魔二話不說,一掌往樹上轟去。
美人隨著突來的掌氣,像是被風吹拂的飛葉在半空飄著,沾了血的衣袖讓他像是紅色的楓葉,慢吞吞地晃著直到足沾地,有點睏意﹑不耐煩地,「有事快說。」
「名字。」
「朱厭。」揮揮手掌,像是叫侍從下人離開的手勢,回頭瞧見樹給吞佛轟得沒半棵,手指梳著長髮,走到一株沒被轟壞的梅樹下,坐靠著樹幹,身體一縮,像隻大花貓縮成貓饅頭,呼嚕地打起瞌睡。
走過去想端詳他的臉,手指靠上下巴便被揮開,湖綠色的眼半瞇。「你到底要做什麼?」
「認識你。」難得對任務以外的東西有興趣,吞佛童子是心有疑問就要馬上得到答案。
「等我睡飽再說。」
「你要睡到何時?」
「你煩不煩!」擾人清夢罪該萬死,就像蒼蠅一樣,直接打死。想也沒想一掌就往魔者的心口拍去。側身讓過,順手欲扣住手腕,朱厭一挌一檔,五指尖尖的爪子往該死的傢伙臉上狠命抓去。吞佛一個不小心,臉上被抓出兩道血痕,同時手刀往朱厭肩上砍剁下。朱厭肩頭一縮,反手再撩,往對手腕脈扣下,指間夾風,力道非同小可。一閃一還招,吞佛童子隨即曉得朱厭的工夫了得,絕不在他之下。少見的勁敵當前,棋逢敵手,吞佛童子精神一振,掌影漫天,身形飄忽,愈打愈快。朱厭像被打出精神,招招狠辣,他原本就愛睡,被煩了脾氣又超差,手下也不留情。
他們倆打了一場架,勢均力敵,不知怎麼回事,最後卻成半調情半戲弄,接著最後吞佛把朱厭給拖上床。朱厭會任他掠奪的原因是:餓了。打完架,魔氣不夠。
「蠻好吃的。」明明是被壓的,被吞掉的美人卻可以像在抽事後煙般說,帶一身的吻痕和抓勒的痕跡去淨身,不去身上黏膩就睡不著的愛乾淨美人洗完澡,就不見了。
第二次碰見是在梅樹上,他因找尋目標而路過北國,再度巧遇。朱厭窩在梅樹上發呆,沒看到吞佛,湖水般的眼映著天空的流雲,偶爾眨眨,像是掀起漣漪。吞佛在樹下跟著坐了一個下午,樹上的人發呆到最後呼吸勻勻地睡著了,樹下的人因為無聊也打起盹來。醒過來的時候,朱厭不見了。
第三回是在火山附近,朱厭隨便以頭巾將長髮挽上,半裸著上身,專注地掄起鐵鎚,敲打著平台上燒得通紅的扁長金屬,煤灰和油污在身上斑斑點點,仍掩不住白玉般精緻美麗的身軀,敲打了一陣,又不時將金屬放到火中燒紅。
吞佛童子沒有進前。在場有第三人,一個漢子模樣的人坐在不遠處,虎眼瞪著吞佛,觀察他的舉動。也是個魔物。吞佛童子靠著一旁岩壁,觀察朱厭鍛冶著兵器。叮叮咚咚的聲音很響,經過斟酌而敲下的力道表現在裸身的肌肉上,肌理分明,汗水滑過身軀,光滑的皮膚反射著火光,像是火在身上跳動,青絲隨著動作揚舞,一旁熔岩火燙的顏色映照中,岩壁的陰影如同黑色的薄紗籠罩在軀體上。朱厭微抿著唇,湖綠色的眼映著修整的目標,冷冷的艷色凝在眉宇間。
被朱厭專注地看著會是什麼感覺?不管是在打架或纏綿,朱厭的態度都帶著一種隨便﹑不耐煩,極少正眼看吞佛童子,更遑論專注。
最後一次的捶打﹑長劍在旁的冷泉中降溫,彈了下劍身,清脆聲響符合標準。劍回鞘,拋給漢子。「如何?」
掂掂重量,抓著劍甩舞,「好多了。」
「後款。」指頭朝對方鉤鉤,示意他進前,嘴對嘴就吻上。
吞佛童子略挑眉,直覺想將朱厭扯過來,卻是沒有動手。曉得朱厭以對方的魔氣作為鑄劍的代價,看到這境況仍不舒服,他發覺朱厭的一些表情,但那表情不是對著吞佛,這令魔者感到有些不悅。
客人走後,鑄劍師鬆下頭巾,揉揉頭髮,隨意紮成馬尾,工具丟在一旁,走到外頭的水泉淨身,然後縮在某棵樹下打起瞌睡。
遭忽視的魔者很順手地把對方攬進懷裡,然後遭到預期的掙扎和發問。
「幹嘛?」
「你魔氣沒吃夠?」
「是又怎樣?」
「我請你。」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想讓獵物上鉤,總要有些犧牲。」
「哼!還不是就那套。」舔過嘴唇,聲音帶著冷笑,「食髓知味,你懂嗎?」
「那是你吧!」他懷疑當晚會睡到連朱厭走了都沒察覺是因為朱厭吸掉他不少魔氣,弄得他昏昏沉沉。不過,吞佛有絕對的自信不會被朱厭給吃垮。
不管在鍛造兵器時多麼認真,朱厭依舊是個懶惰鬼,有魔氣可吃就不會亂跑,但有也好沒有也好的態度讓人覺得什麼事都不在他眼中,就算朱厭很喜歡吞佛的魔氣,極度喜新厭舊的任性也實難讓他長久留在一處,迷上了什麼就一股勁地去追查去嘗試,走火入魔也不在乎。
他想起那晚告訴朱厭,他有個夥伴為變得更強,自封雙眼和語言,以殺僧取氣作為修煉,隨著吸取佛氣增加,魔氣也會越來越弱,最後到達極限,被怨氣污染的佛氣會全數轉化成魔氣。這種修煉方式可能在最後功敗垂成,魔物因為力弱意外被殺,但是成功之後,功力會是原先的幾倍以上。朱厭很不以為然地說不相信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轉變佛氣為魔力。
朱厭跟他賭氣,在以自身魔氣鍛造出摩見朱厭後,躲到佛寺中找方法,以佛氣鍛成了殺誡。
然後呢?自從將魔劍交予之後,朱厭一直沒有露面。他挑遍大小佛寺,仍舊不見蹤影。在耐心耗盡之前總算遇上,卻是另一個人格,大眼睛的人格意識直說不認識不知道朱厭是誰。無論是朱厭的暗示還是那個大眼睛表人格的自主意識,他們都不想看到吞佛童子,甚至利用殺誡將吞佛童子封起。
揮甩著殺誡,雖然憎惡這把劍,卻一直沒放手。封印不因為劍不在手上就會削弱,沾染越多的血,封印的力量會越來越弱。另外,這把劍是朱厭所打造,他想當面質問:為何不告而別?為何避而不見?
許多個年頭過去,不管是過去那個放肆任性的青年,還是表人格的大眼睛青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知道可能的答案,他們打了一個賭……
但他不願承認已然勝負分明。
火勢如江濤怒潮般急速竄燒,在斷垣殘樑之外寂影靜立,明耀的火光,映照著清秀的容顏,眉間寫個川字,遠處魔者的身影正在清晰與模糊的距離上。
青年小心收斂氣息,決定不再跟蹤。圓教村那回過招讓他曉得吞佛童子的能耐,這些日子除了跟在一劍封禪身後,就是精進磨練自己的能耐。既使被魔者發現,他也有把握能夠擺脫他的追蹤。
親眼見到一劍封禪化為吞佛童子﹑古老的佛寺遭到燒殺成為一片的血海,劍雪知道殺誡的佛氣越來越微弱,已封不住吞佛童子。即使朱厭劍沒有加速封印的崩潰,殺誡在一劍封禪手中不斷染血,一寸一寸消磨封印的力量,最後僅剩一劍封禪的意識作為困住吞童子的最後防線。
過去以為知道朱厭的事情,就能解開吞佛童子的心魔,讓他不再殺戮。如今比起朱厭和吞佛童子的故事,他更重視一劍封禪。逝者逝矣,來者可追,說的不只是一劍封禪,更是劍雪。
要打破一劍封禪的迷思,必須逼他放棄追殺吞佛,去找尋另一個未來,但一劍封禪很固執,要下猛藥才行。
身後細微的聲響,劍雪沒有回頭,放慢腳步,往反方向走去。
書生打扮的跟蹤者,是剛被吞佛童子所滅的婆羅寺倖存者?還是單純好奇?
估算吞佛童子應該已經到無法感知的地方,劍雪在林間停下腳步,跟蹤者輕巧地匿入林叢,收斂氣息,觀察目標的動態。
林野中的鳥鳴聲忽然停了,像是察覺不祥的氣氛,紛紛閉了嘴,展翅往四方逃竄。
乍現的魔火像朵黑亮牡丹乍然盛放,如潰堤的洪水般往跟蹤者的方向轟去。對方也不含糊,擋下了劍雪的一擊,順勢後撤。劍雪抽出朱厭,一招再往追蹤者離去的方向劈斬,方向刻意略偏幾吋,在林間清出一條乾淨平整的通道,不聞任何人聲哀鳴。
確定跟蹤者已然走遠,收回魔火,正打算將朱厭劍回鞘,聽見魔劍不滿意地低鳴。劍雪苦笑,咬了指尖,將血滴在劍身上,緩息了魔劍的抗議。
這段自由的時間中,明白師父該是希望他將佛經上的悲憫與忍耐內化為自律,遏阻魔胎原有的魔性。自從吞佛童子現身,他在運使魔氣上越來越應心得手,曉得如何讓自己看起來像佛門子弟,如何看起來像魔物。
在吞佛童子消失的日子中,隨著一劍封禪四處打聽,大家都曉得吞佛童子,卻沒有人能詳細地說出樣貌。或許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另一個線索是朱厭,他們說,帶著朱厭的白衣魔者就是吞佛童子。
朱厭,不知是指劍雪手中的魔劍?亦或指劍雪的前生?畢竟他們曾同行一段時間。
甩甩頭,警告自己別再好奇。他該去確定吞佛童子何時變回一劍封禪。「劍雪是吞佛童子」這個流言傳進一劍封禪耳中的日子,能否讓一劍封禪放棄追殺吞佛童子?
望著天際流雲,劍雪苦笑著。冬陽無語,但照一地蒼涼。
微風搖曳靜靜的夜,月上中天,為大地抹上銀冷的光暈,陰川河上蝶影竄飛,紅色流光浮動,彷若鬼火妖氣,谷中河畔,身配蝴蝶刀的陰川之主,插著腰,閉目等待著。
遠處緩步來到陰川蝴蝶谷的人,青色的冷顏,驕傲狂放的神態,正是一劍封禪。
今日正是約定的決鬥之日。
鏗然,殺誡出鞘,「出刀吧!蝴蝶君!」
「不要!」一扭頭,那聲「不要」像隻貓跩跩的喊聲喵,「沒有阿月仔觀戰,我才不要打。」
心裏掉了一萬條黑線。一劍封禪清楚蝴蝶愛月成癡,只有公孫月在旁邊,蝴蝶君為求表現才會正經比鬥。「她在哪裡?」總不會臨時到谷外的村落打酒吧!
「我怎麼知道!」蝴蝶君俊俏的臉上滿是不爽﹑去死的字樣。「我一早起來就發現她不見了。一個男人被情人放了鴿子,你覺得會有心情打架決鬥嗎?」每次都來這套,更好笑的是他蝴蝶君是個笨蛋,一次教訓兩次教訓,被玩了十八年他依舊會踩進相同的陷阱。
「陰川蝴蝶君,不要以為只有你自己委屈。」
「你怒,你很怒,我比你還要怒,被人擺了一道的感覺很不爽,你若不信自己進去看。」
「靠!我被你擺一道就不會不爽嗎?我被劍雪擺了一道也很不爽啊!要比不爽,我比你翻兩倍!」沒架可打,一劍封禪的態度也好不到哪去。最近他的記憶力﹑理智﹑耐性都變得很差,還會莫名奇妙地夢遊。來陰川之前,他發現自己莫名奇妙在一處樹林裡,像那種被打昏拖出去賣掉埋掉吃掉那種鬼事故情節一樣,記得頭很痛﹑失去意識,接下來就是身處陌生的地方,他夢遊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都是笨蛋劍雪的錯!也有可能是太久沒遇上好對手,紮紮實實地打場架,就會神清氣爽了。好不容易定下約戰,現在居然被人放鴿子!
「你自己不爽就不爽,我要回家搞憂鬱,擦小金人。」
「陰川蝴蝶君!」一腳踩上石頭,破口大罵的第一個詞彙才升上喉嚨,強烈氣流擊捲而來,回身一見,竟是金銀雙絕掌暗襲而來。殺誡出,蝴蝶生,一刀一劍對上出手金銀,不同的利尖,撥開掌力之厚,一者卸去掌威,一者對消抵去。
「出手金銀鄧九五。」
「跑了。」鏘的聲蝴蝶斬回鞘,蝴蝶君單手杈腰,看著偷襲者的方向。「我要是阿月仔也會想脫離,搞偷襲的不是好男人。」
「是針對我。」
「還有我。」
「少往臉上貼金。」
「北嶼刀劍三強還有我和劍邪呢!」
「人邪劍邪破金銀,鄧九五盯上雙邪。打擾別人的決鬥是該死到極點!」
蝴蝶君自然曉得一劍封禪腦裡轉的主意,想由鄧九五那裡循線找到劍邪。「他是阿月仔的義兄,追到人留我一份。保佑你我有緣再戰。」
曉得蝴蝶君不方便出手,一劍封禪回了聲表示應允,追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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