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緊急事故所使用的電動車上和搭捷運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捷運車廂中只有溫和的冷氣,但在高架路段上奔馳的電動車,有點像是在海邊開著敞篷跑車,大風撲在臉上又滑過,經過基隆河上,底下滾滾污濁的河水,在風雨的導引下似乎還張牙舞爪地想躍出堤防,抓取獵物。岳律全轉移視線,只敢看著由水墨淡彩繪成的大空。
比起捷運每站都停,有公務在身的電動車直接掠過不必送貨送公文的站,原本需要三十五分鐘才能由火車站到淡水,這回只花了二十分鐘就衝到淡水站。
在淡水駭人的不是淹水,而是浪花,遠遠從關渡站看到的淡水河很平靜,到了淡水河邊,一點也不是那回事。因為不是自然的岩岸,也不是真正海邊,這裡的浪花沒有北海岸或是東海岸浩大聲勢,但是河口的水依舊被海所影響,一批批的白色海馬一次又一次衝撞碼頭,翻騰滾跳,不死心地一再嘗試,試圖越界。原本離捷運站最近的臨水處河濱公園,因為有紅樹林所形成的前灘灣口可以阻擋潮水風浪,附近的漁船全部停到此處躲避暴風,密密麻麻,擠得像是市場籠子的雞,磨頂訪踵,沒個空隙,隨著浪潮起伏。
沿著河岸走,走出河濱公園,通往渡船口的的濱河走道空蕩蕩的,商家拉上鐵門,緊閉門戶,幾艘在紅樹林搶不到泊船位的漁船栓在這裡,孤苦無依的跟著潮水上下跳動,顯然受得衝擊較大,有的已經翻覆,僅存粗大的繩索維持和陸地的聯繫。河水在風和海的唆使下,像孩子用手玩弄風車,一再的將船翻滾,樂此不疲。原本低下的水面漲昇,一波波的浪花撲進路中央,大手奮力抓取著任何能勾著的事物,一無所獲後憤怒地擊打岸面,潑水以表不滿。
渡船口空無一人……才怪,遠遠地就看到一堆壓根不是當地人的人群,手中拿著麥克風和攝影機,以翻滾如同開水的淡水河口為背景,嘰哩呱啦地各自講述不同版本的淡水災情報導。岳律全慌忙轉進淡水老街,一看更不得了,窄小的馬路上擠著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轉播車,一些商家開了門,提供各電視台工作人員三餐點心宵夜,彷彿壓根沒有颱風休業的情況,反而更賣力的打拼業績。想也知道經過那裡只有被抓住問話,記者們待在淡水很無聊,就靠著抓過路行人採訪打發時間。岳律全抱著茉翠莎,決定走大馬路繞遠路到漁人碼頭。
這邊的大馬路看起來比較正常些,近九點的颱風過後,有些商家因著風雨還不想開門打掃清理環境,零零落落幾個商家開門似乎只為了透氣,讓屋內通風。走在騎樓屋簷下,不必再冒風淋雨,不過屢屢要在騎樓下停駐的貨品和車輛中跨越或繞行,簡單的路程變成了障礙賽。
過了碼頭,到了海岸邊,空無一人。大潮未退,風浪依舊,房屋緊閉,這裡不是漁港也不是碼頭,只是單純的岩岸。往前走過自然的石岸,幾步路就可以碰到水。岳律全卻猶豫不前。原因無它,純粹因為前天和昨天才在收音機中聽到幾個觀潮客被大浪捲到海中,至今音訊渺茫。還有辛宇泉的警告:「你是真的不怕死。我可跟你說,被淹死的人絕對不會很好看的。」
被水泡得爛爛的,被魚咬得爛爛的……
「岳律全,你會冷嗎?」茉翠莎抬頭看著臉色蒼白的人類朋友,他現在的情況看起來很像海上快失溫而死的人類,臉色蒼白又在發抖。
「沒…沒有,那個,茉翠莎,如…如果我掉到海裡去,妳……妳可要救我,妳知道,我不會…不會游泳……」
「當然啦!我知道。」
有了一個會游泳而且還是海中居民的保證,看著眼前怒濤洶湧的海岸,小心翼翼地一步﹑兩步,浪花打到腳邊又滑出岸,撲到腿上又滑落出,接著撲到腰上又推卻,然後,一個大片浪花迎面撲上。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海水鑽進眼皮裡的鹹痛感和聽見茉翠莎碰著海水高興地咯咯笑聲,站著不動,浪一片一片當頭撲打,雖然沒有將他捲入海中的意思,但那股力道強的令他在原本就不是平坦的岸上腳步踉蹌。在這裡可不是被水淹死,可能是被浪撲倒頭撞到堅硬的石頭腦震盪。
危危顫顫地終於到達臨水邊,解開髮帶﹑塑膠布和大毛巾。
「謝謝你喔!」伸長手將濕搭搭的白襯衫遞回給岳律全,「你要不要貝殼?」
「貝殼?」
「人類不是很喜歡嗎?常常到海裡來撈。你要不要?」
「啊,不用了。」不是他不喜歡,而是怕等待茉翠莎幫他找貝殼時,站在岸邊等的人就被海浪捲下去了。「妳好好回家吧!呃,茉翠莎,人魚是怎麼說再見的?」
「人類呢?」
「這樣揮揮手,說〝再見〞是〝掰掰〞。」
「我們會碰碰額頭。有時候分別就不會再見面,海太大了。」說著說著,她抬頭冰冷的額頭碰著他的額頭,「你就會記得我,我也會記得你。離開之後,海洋還是會把我們繫在一起的。」
茉翠莎的手一撐,身體一滑,自逕沒入浪花中,不消五秒又冒出水面,趴在岩石上。這會兒有了海水浪花﹑狂風潮水的背景,裸著的上身,長長的批垂在肩上秀髮,完全就是故事中場景──小美人魚趴在礁岩上的畫面。
「你先上岸,要是不小心掉到水裡我就來得及救你。小心喔﹗」
「好,謝謝妳。」
走在回程的陸上,他頻頻回頭,岸邊的茉翠莎對著他笑,對著他揮手。有時因為回頭,想看清在岩石間隨著他的移動而逐漸變小的身影,岳律全摔了幾次。待踏上濱海的馬路,海岸邊已經沒了影子,只剩下過境颱風餘下的細雨,飄落在水墨暈染的西北角海岸。
經過工作人員﹑國軍官兵、承商、捷運局合作,在九月底將各積水車站積水抽完,各淹水的站大部分已完成初步清理工作,僅剩隧道、軌道等部分還有積水。十月和十一月,在部分路段正常營運,員工日夜趕工修復機組﹑軌道﹑車站。捷運站全部〝光復〞已是十二月中旬。日夜加班的捷運員工與台鐵員工,終於在新年開春回覆正常工作,領取加班的酬勞﹑假期。
「哪!票,要不要去?」辛宇泉拎著張票,放在朋友眼前,「巴里島的機票,要不要去?」在辛宇泉中獎﹑沒女朋友又不願意和討厭的姑媽分享的情形下,拖著岳律全搭上飛機,往溫暖的南國飛去。
為什麼到海邊呢?
「新式衝浪板研究完成,還有新式的救生衣,順邊來這邊做測試,回去好申請專利。」看到岳律全有點害怕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拒絕的眼神,辛宇泉翻翻白眼,「誰會白痴叫你去試!看你是要待在飯店休息還是要跟著到海邊玩水,救生衣要穿好,記得啊!」
所以在朋友在一邊忙著做新品試驗,岳律全提著水桶和釣竿,在午後的艷陽下,到另邊的公共釣魚區去釣魚。釣魚區在一處岩石海岸,繞過人工安置的大岩石,隔約五公尺處是浮潛區域,再過去約二十公尺外是戲水的海灘。剛過中午,濱海幾乎被陽光染成雪白,配上釉綠色椰林﹑藍天白雲,南國風景鮮明地映入視野。
挑好釣魚地點,但不知道是人不會裝餌還是魚太聰明,拋下水的蝦餌,拉出水面只有魚勾,魚兒還在水裡悠閒地游來游去。老半天釣不成,左右又沒有其它的釣客,岳律全直接剝著濃腥的蝦子,一塊塊的拋到水中,欣賞因食物而聚集,色彩繽紛﹑炫麗可愛的熱帶魚群。
前方不遠處的海中,有人游過來跟岸上人打招呼。
「啊,這邊是釣魚區,浮潛區在岩石的另一頭。」岳律全指著左側大聲招呼。
「岳律全,你在釣魚嗎?」
「對……咦?」這個女孩沒有穿戴著浮潛的配備,連泳衣也沒有。褐色的長髮,笑起來有可愛的酒窩,褐色的大眼睛,青綠色的大尾巴在身後拍著水,像是拍手想引起他的注意,而且她很正確的唸出岸上人類的名字。
頓時忘記坐在懸空的岩石岸上,出口叫喚名字的同時他想站起來,腳一滑直直撲通落下水。在水中被淹昏﹑沒入完全的黑暗前,岳律全模糊地看到透著白色陽光的幽藍海水中,茉翠莎正對著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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