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記者翠容,現在是清晨五點。我們可以看到台北火車站裡的工作人員徹夜忙進忙出……」記者和攝影師在人煙稀少的台北火車站大廳拍攝,攝影機照著在大廳中忙著清潔和搬運泥沙的員工。當大夜班的攝影記者,有時候真的頂無聊的。
這時攝影機向鏡頭前機哩刮拉講個不停的同伴比了個手勢,記者馬上回頭,隨即奔上前,「先生﹑先生,下面發生什麼事情?請你說明一下好嗎?」看到有人被抱出地下,做記者當然要追問到底,不然整點新聞都在炒冷飯,觀眾看得很無聊。
被拉住肩膀,一回頭看到麥克風突然伸到嘴前,抱著人的男子似乎被嚇了一跳,吱吱唔唔的說不出半句話,又不敢強度關山直接逃避。
「請問這位……」記者和攝影師看不出被抱著的人的性別,決定跳過。「我們看到這男子身穿捷運員工的工作服。請問這一位是台鐵的員工還是捷運的員工?下面的情況怎麼樣?」
一看到攝影機的鏡頭移向懷中人,男子驚得連退好幾步,「對不起,我急著送他出去。」
「請問他發生什麼事情?先生。」
「他……他昏倒,我要送他回家休息。對不起,請借過。」
「男子似乎很急著要將同伴送去就醫。這位昏倒的員工身穿水靠,很有可能是在積水區域從事清潔工作的人員。我們知道,十七日台鐵和捷運淹水之後……」記者一邊追著前面看起來很容易被逼為套取情報的捷運工作人員,一邊面不改色地邊跑邊講解。前面的男子在西一門外單手抱人,另手正在掏鑰匙要打開休旅車的門,趁這機會擠上前,「先生,你們工作多久了?他是不是因為過度……」
「對不起,小姐,讓我送他上車。」男子單手打開休旅車的後座門,將同伴連雨衣和水靠安置在椅子上。攝影機趁著在門口男子忙著將同伴套著雨鞋的腳放好時,照向燈帽下還帶著雨帽的人。那人是醒著,褐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記者和攝影鏡頭,一縷長長的捲髮從臉側露出來。
「是個女的。」
「請問一下這位小姐,妳是這裡的員工……」
記者的麥克風差點被關上的門夾斷。
「對不起,沒弄壞你的麥克風吧!我要趕快送他回家,真的很抱歉。」男子帶著靦腆的笑容,躲開記者,坐上駕駛座,開車離開。
記者留意開車人對一邊的管理員舉手打招呼,在追不上車的情況,和攝影記者兩人湧向管理員去探聽最新的台鐵和捷運消息。
「那個是什麼啊?」
「電視記者。」趁著等紅燈時,岳律全轉開冷氣。他光把茉翠莎〝包裝好〞就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抱著她東躲西躲避開夜班人員,繞了好大一圈才從台鐵大廳走出來,想不到這種時間還有記者在外面晃。真是敬業的人們。
將車開到環河北路他才想到堤防的水門關起來,沒辦法走到河濱,而萬華區也在淹水中。如果讓茉翠莎從基隆河回去,基隆河沿岸堤防都沒有辦法過去,東區的道路也還在封閉中,附近的橋樑有台北大橋﹑忠孝橋﹑中興橋……可是難不成直接將茉翠莎從橋上丟下去?現在已經五點多了,就算還在下雨,一般市民放颱風假,橋上還是有工程車和管制的警察,看到他將茉翠莎丟下去,豈不以為發生兇殺案還是棄屍案?
他還是嘗試開上橋去看看,但上橋處就有警察吹哨指揮,在滂沱大雨中晃著紅橙的指揮棒要來車改道。他轉來轉去,無路可走,只有南北能通行,淡水捷運線的淹水地段是雙連到中正紀念堂站,高架部分聽說十八日照常行駛,那附近應該還能通行。如果開車沿著捷運線走……想到中途要經過圓山的基隆河段,岳律全又沒了主意,走建國或是新生都會經過河彎,大直橋自十七日就禁止通行,而照十七日晚報看到的照片,圓山附近全部淹水,內湖明水路一帶全部淹水,堤內堤外都一樣,建國高架橋鐵定不能走。
「茉翠莎,我們走中山北路去看看吧!」轉動方向盤,岳律全決定冒險試試台北市的南北交通是否全部癱瘓。
熟悉的路景,現在陷入淒風苦雨中,清晨五點的臺北市猶在酣眠中,在颱風肆虐下,中山北路路面成了車子的滑水場,為數不多的車輛各自有著大片水花護航,風雨凌遲著美麗的香楓和樟木,殘枝敗葉在雨水狂風中晃蕩,高級商圈的優雅暖色光圈被警車和工程車的紅色旋轉燈取代。
茉翠沙的臉貼在玻璃上,「好像威尼斯喔!」
「什麼?」
「這座城市好像威尼斯喔!那邊我們在漲潮時可以游進城市看看人類住的地方,雖然在水退前我們就要游回水道中。」茉翠莎看著高聳的建築,「如果這裡跟威尼斯一樣,我就可以常常來玩了。」
「威尼斯…現在的台北市很像。茉翠莎,妳要小心不要困在威尼斯裡啊!」
「不會的,在威尼斯如果趕不上退潮,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水道。這裡沒有水道,所以我才會困在那條水道中。現在好多水,如果再多一點,我就可以自己游出去了。」
「那…那妳就不會困在捷運裡面了,我就看不到妳了。」就不會知道原來真的有人魚,也不會知道好朋友的姑媽原來是個魔女。
愣了一下,茉翠莎咯咯笑了起來,「對喔!這樣很可惜呢!我就沒機會變成人,有腳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呢!不過這些東西好麻煩,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可以先把它拿掉嗎?」
從這裡開到淡水,平常時要一個小時半,把一個人層層包在塑膠布和水靠中,的確很不舒服。「嗯,要我幫忙嗎?」
「不用,我自己試試。」
車行至北美館一帶,攔在眼前有閃著紅燈的路障,雨刷忙碌地轉動,忙著在水幕中清出視野,前方北美館的寬廣大道上空蕩蕩,在雨和風架起的簾幕屏障中,成了泥巴﹑樹葉﹑垃圾相互追逐的遊戲場。顯然,通過基隆河的道路只剩下捷運。現在是五點近六點,可能六點半,第一班捷運才會經過附近的圓山站,如果捷運今天還有開……
轉到圓山站旁找位子停車,等著捷運會不出現。讓雨刷暫時休息,岳律全一晚沒睡,時間一靜下來,眼皮也跟著沉重,張大嘴巴打了個大哈欠。
「岳律全,你可以幫我坐到這裡嗎?」茉翠莎指著前座。
「好,等一下。」放平椅背,他轉身要幫忙後邊不會走路的小姐移動位置,一轉頭忙著又別開視線,「妳…妳……」怎麼會在後邊出現像是A片的畫面?全身只穿著一件寬大襯衫的美女,滿臉期待地看著前座的男人,「妳把長褲穿起來。」
「不舒服,而且這樣我看不到我的腳,好不容易有腳,等一下就沒了,我不想套著那不舒服的東西。」
扶著額頭。茉翠莎的理由很正當,可能人魚覺得裸體沒什麼不對,對現代人類來說可不是件有趣事情,雖然說那衣襬長,他什麼都沒看到,但不保證等下不會曝光。好,反正沒有邪念,應該就不會有事,搞清楚,她是人魚ㄟ!叨叨念著催眠自己,眼光不敢下瞟地將幫茉翠莎移動位置。茉翠莎才坐好,便湊向正面的大玻璃,隔著水幕看著遠方被風吹搖的綠山。
「啊,哪個,這個,妳手抬起來。」將塑膠布蓋在她的腿上,「會不會覺得冷?」為了除霧除濕,車廂內正開著冷氣。
「還好。這裡我游過來時有看到,那個紅紅的東西。」
「圓山嗎?山上那個紅色的房子。啊──」
「大概吧!我逆著水游,在那邊轉個大彎,水不是很乾淨。再過去一些,才跳進來。」
「啊──現在可能不用繞那麼遠,大概到一半就可以越進堤防內了。啊──」
「岳律全,你一直張大嘴巴在做什麼?」
「打哈欠。」講沒幾句就不斷打哈欠,他真的睏了,「我想睡覺。」
「你睡吧!我幫你看著。」
「看著?看著什麼?」車上沒有會被人行搶的東西吧!
「你在外頭睡覺時不需要守衛嗎?」
「不用,你們要嗎?」
「要啊!不然會有大魚把我們給吃了呢!」茉翠莎滿臉正經,不像是開玩笑。
「謝謝妳,這裡應該不會有什麼會把我們吃掉的生物出現,不必太擔心。」想著等一下還要走一段路,岳律全覺得還是睡個半小時比較好。叮嚀她不要動車鑰匙,手煞車和車窗,他躺在放平的椅子上,沒幾分鐘便沉入黑暗中
已經七點了,沒看見長長的銀色列車在軌道上穿梭,岳律全知道捷運今天是不開了。不知南北道路的水什麼時候退。岳律全只有下車,到一旁的公共電話亭中打電話向人求救。所幸岳律全這個小員工還頗得前輩的看顧,因著前天十七日大淹水時特別加班搶救昆陽站和火車站的電腦系統,也就是搬著主機電腦從地下四樓跑樓梯衝到地面。前輩指示條明路:大概八點,從民權西路站有部電動車要去淡水辦事,已經跟駕駛員打過招呼,會在圓山等個幾分鐘讓岳律全和他〝有急事的殘障朋友〞搭順風車。
「車有點小,多忍耐些……」
黎明的天色昏暗,秋日早起的陽光被烏雲籠罩,透著有氣無力﹑淡灰陰鬱的晨光,現下七點十五,岳律全決定早點幫茉翠莎〝打包好〞,畢竟外頭還在下雨,而且那台電動車工作人員用,不像捷運車廂依搬是整個密閉防雨,小小的頂蓬只能遮陽不能遮雨,所以更要將茉翠莎的下半身包得〝滴水不漏〞。
趁著雨勢轉小,他下車轉到車子的另一側打開門好幫她移動位置,穿上笨重但最能防水的水靠。這當兒,路邊幾台急駛而過的警車揚起大片的水花,整片濺起的雨水直往茉翠莎身上澆淋,岳律全想以身體擋去水花也不及,滿頭雨水滴淌想是落水狗般的岳律全看到眼前的人類又變回人魚,青綠色的尾巴在有點尷尬地微微拍動著。
「糟糕,把你的衣服弄破了,好可惜,我還沒我把我的腳看夠呢!」茉翠莎聳聳肩,「這樣就不用擔心水的問題,都變回來了。」
「啊,也對喔!」岳律全抓抓濕漉漉的頭髮,無視台北酸雨的問題。拿個塑膠布和大毛巾,把魚尾巴包起來。應該沒什麼關係吧!只要沒有人去掀,也應該不會有人做這種事。這樣想起來,事情簡單多了。沒十分鐘〝打包〞完畢,他將茉翠莎整個抱起來,反正已經濕透了,索性就不打傘,直接啪啪啪踩著水,越過像是淺淺水塘的大馬路,跑進捷運站。
出示過工作人員證件,加上前輩已經先打電話過來知會觀照,站內人員正忙著檢查積水和向指揮中心通報今日情況和整理環境,也沒人有空攔下他問東問西,他順利地跑上空蕩蕩的月台。
高架路段的捷運站,除了北投站有玻璃阻隔外,通風的很,風挾帶雨絲在沒有遮蔽障礙的半空漫遊奔跑,帶來一陣又一陣浪濤似的冷涼水氣,穿過濕漉的衣服撫挲著皮膚,沒有熱帶低壓慣常的悶熱溽濕,反而像初冬的天氣﹑感冒前的寒意,同樣渾身濕漉漉的茉翠莎似乎不感到冷,饒有興味地看著捷運站旁紅綠燈閃著不同的顏色和好久好久才通過幾輛的車子。
「如果要去比較遠的地方,例如……海溝,或是要到另一邊的海岸,你們都用游的嗎?」
「對啊!你們真好,移動這般遠,有那個方方的東西幫忙移動。我要到比較遠的地方就要算海流有沒正好往那個方向,要不然就是看看有沒有魚能同行。」
「魚?魚群嗎?」
「像……嗯……」茉翠莎似乎在找尋詞彙。「海豚,還有鯨魚,如果正好遇到又往相同方向,我通常會拉著他們的鰭,讓牠們帶著走。如果遇到那種游得很快的大魚,很快就到了。不過有些大魚很兇。看,茉翠莎拉起衣擺,指著腰上的一道頗大的傷痕,「不願意就會反頭來咬,被咬了又會引來一些大魚,要擺脫他們就很麻煩。我覺得那些方方的東西很好,不會怕被咬。」
「各有利弊吧!出車禍很麻煩,人類常因為這種原因死掉。」
「我以為人類活得很久呢,沒什麼天敵啊!也很少人會掉到水裡淹死吧!」
「人魚呢?」
「我們吃魚,魚也吃我們,很麻煩呢!那些方方的看起來洞穴的地方是人類住的地方嗎?人類好像很喜歡方方的東西,物品都做得方方的。」
「我也不知道,你住哪裡?」
「住在不會被大魚吃掉的地方,深洞﹑珊瑚礁,你應該來看看,珊瑚礁很美,那裡好漂亮。離海岸比較遠的地方,那裡一片寂靜,只有滑水聲和冷冷的陽光,很多朋友都住在那兒,食物充足,也沒有什麼大魚。」
「啊,我不會游泳,可能看不到吧!」雖然對圖片和影片中午顏六色鮮豔美麗的珊瑚礁很嚮往,但在室內游泳池都會溺水,岳律全可不敢想像去浮潛會如何。
「那你變成人魚如何?這樣就不怕會溺水了。」
「啊……可能一下子就被大魚吃掉了吧!」雖然說力氣大,但是游泳……可能還是不行,那種弱肉強食的世界,岳律全不太有把握可以活得很好。茉翠莎應該很厲害,才能在那樣的世界活得好好的,健康地到處旅行。
「那邊有東西來呢!」
「喂!你是岳律全嗎?」開著電動車的駕駛員對他招手,順當地在兩人面前停下,電動車是六人座,除了穿著雨衣的駕駛員,還堆著箱子和一些掃除工具。「快上車吧!有沒有傘啊,別讓你的小女朋友淋雨啊!」
「沒有,請等一下,我朋友腳不方便。」
「沒關係,我下去把東西拿給站長。」駕駛員晃晃手上的防水公文夾和箱子,跑下樓梯。岳律全趁隙將茉翠沙搬上車子,「會不會覺得渴?」
「不會,有雨呢!」她舉手捧掬,讓雨水在手中滿液,「你們好像不喜歡水,雨天把自己包得好好的。」
「因為我們不是生活在水中吧!」
「海上的雨天很有趣呢!我們常在暴風雨時到海面上玩,因為浪濤可以帶著我們跳得很高,雨水一陣一陣的,打在身上又痛又刺激。」茉翠莎抬頭讓雨水打在臉上,水在她泛著珍珠色的肌膚上滑動,看起來有種光暈的錯覺,像是光線照到海水中的魚群。「沒有水,我真的不能想像要怎麼生活。為什麼你們這般怕水?因為生活在陸地上嗎?」
「可能吧!有喜歡水的,就有不喜歡水的。」
「你喜歡水嗎?」
「我怕水。雖然我覺得海很漂亮,可是我只能看。」
「我覺得陸地很奇妙,但也只能看,我上岸和你下水可能都是很危險的事情吧!大家說跟人類接觸是很危險的,可是困在那個水道中,我也沒法子。我想了好久才決定要請你幫忙,還好你是好的人類。」
摸摸頭,岳律全只是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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