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家,其實一點也不像小說電影中的擺設,反而隔壁宇泉的屋子比較適合那種詭異的場景。或許因為這位姑媽剛搬來,聽說十六號才住進來,許多箱子和手提袋還排在牆邊沒整理,整間漆成白色的屋子內,最大的物體是那套銀色的音響設備。
「這小子是誰啊?」灰色的貓頭鷹站在音響頂端半閉一隻眼睛,另眼透著不屑。
「宇泉的朋友,你叫什麼?」
「岳律全。」
「修吧!」
「啊,對不起,請移動位置一下,貓頭鷹……先生。」
一翅膀搧過來,「誰叫貓頭鷹了?人類,沒禮貌!」
「對不起,請問。」律全想起茉翠沙。他們也是有名字的,不能直接用種族來做稱呼。「請問你是哪位?」
「他叫阿呆。烏鴉,大黑中黑小黑。貓,阿黑阿白阿灰。」
「什麼阿呆?妳才阿呆!我叫博士!doctor!阿d!」
「還不是阿呆!」
「啊?我叫岳律全。」貓以顏色做分別還分得清楚,那三隻烏鴉,看起來都一樣大小,怎麼作分別。岳律全決定收起好奇心,不理會其中的差別和有魔女與貓頭鷹的爭執,蹲在音響前面,拿過說明書,開始檢查。「請問什麼時候買的?辛…辛小姐。」
「十六號。」
「那保固期間應該可以送回去修理吧!」岳律全檢查一下電源﹑插座﹑cd片﹑切換的按鈕,都沒問題。想問問題又覺得似乎很沒禮貌,搞不好會被變成小老鼠。一旁的阿灰爬到律全的身邊,磨蹭一番後趴著不動。律全決定問身邊可能會說人類語言的阿灰。「辛小姐沒有找宇泉來看看嗎?」
阿灰似乎睡著了,沒回應,嘎嘎叫起來的是一隻烏鴉。「你叫咱辛姑娘去問科學?嘎!這不是小看咱家小姐了嗎?嘎嘎,這種事情自己就可以了結。」「嘎嘎!姓岳的,你剛說要買藥,買什麼藥?」「修好了音響說不定咱家辛小姐會送你。」
「啊,那個,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嘎嘎,別廢話。」
「我想給人魚暫時一雙腳,讓她可以離開這個台北盆地回大海,有那種藥嗎?」
「嘎!嘎!修好了沒啊?」
「還沒,請等一下。」還有什麼情況音響會沒有聲音?岳律全盯著機器發呆好半天,決定將機器歸還到剛從箱子啟出的狀態,一步一步重新安裝。主體﹑音響﹑插座﹑連結線……
紅黑紅黑紅黑。紅線接上黑夾子,黑線接到紅夾子。
「呃,辛小姐,請問,這是您自己夾上的嗎?」
「是啊!像珊瑚蛇,很漂亮吧!」
看著姑媽得意的笑容,岳律全硬著頭皮上訴。「那個,辛小姐,這個主體和音響的連結線,顏色要一致。」
「好醜!」
「同顏色,才……黑色,是眼睛蛇的顏色啊!紅色是非洲箭蛙的顏色。這些顏色都很好看啊!」
辛小姐露出滿意的笑容,「你說的對。」
「這樣就可以聽了。」按下啟動鍵,猛地一旁的音響狂吼出聲,嚇得阿灰竄上另邊大木箱。離開關最近的律全慌張地尋找音量調節按鈕,越慌越找不到,索性切掉音樂,轉頭想道歉,隨即又被阿d搧了一翅膀。
「你這小子,跟那三黑是一伙的是吧!只會製造噪音,笨!」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轉小聲點。」躲著貓頭鷹的撲擊,他好不容易找到音量的開關,將50的數值調到15,按下啟動鍵。這下好多了,音響中傳出金屬模摩擦聲,接著有男人低沉的說話聲,似乎在唸禱,還有……
「好了。」辛小姐拔掉插頭,而不是切下停止鍵。「謝謝你修理好。你的藥。」小小的玻璃瓶子塞進岳律全手中,「這是有限制的,變成人碰到水就變回人魚。裡頭只有兩次的份量。好了好了,你快走吧!」辛姑媽好像有事待做,趕著岳律全離開。
不管如何總是拿到藥,感激莫名的青年人慌張地低頭說謝告辭,到辛宇泉家抱回自己的手提電腦,下樓走到大門口。颱風中心雖然離開,但是大量的雨水還是傾頭灌灑,像是浴室的蓮蓬頭轉到最強,將下方的人沖得如同從水裡撈起一般。將電腦層層用塑膠袋包好,開始穿雨衣,才穿完雨褲,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宇泉,宇泉。」
「幹嘛!電腦浸水我不負責修。」
「不是,請問一下,你有沒有水靠可以借我?」
「水靠?」隔著鐵門,辛宇泉對門外的朋友皺眉,「你們捷運公司應該會發吧!跟我借做什麼。」誰知道捷運會淹大水?公司發給員工是理所當然,沒有理由是員工自己自備。
「不是,我,那個,我要多一件水靠,不是給我。」
「給誰?」
「就,那位,人魚,茉翠莎。她出到地面來,不能碰水,可是捷運裡都是水。」
「你的水靠借她穿就好啦!」
「捷運局沒有發給我,可能明天,還是後天。可是我明天就得把茉翠莎帶出捷運站了。」
「為什麼?水還沒退,忠孝東路還在淹水哩!」
「明天下午,國軍會下來幫忙安裝抽水機和清理泥沙,她會被發現的。」
辛宇泉開了鐵門,靠著鐵門框微笑,「你知不知道你從小犯水難,我一路救你救到現在。我本來以為你在捷運局做事頂多是被廁所水潑到,現在捷運淹大水已經出乎我意料之外,你還去救個人魚。你是真的不怕死?我可跟你說,被淹死的人絕對不會很好看的。」
「宇泉,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幹嘛要救她?她搞不好是水鬼,你靠近她,她就把你拖下水當替身。」
「你看到狗狗被車裝傷了不會去幫忙嗎?」才問出口他就後悔,因為宇泉的答案都是相同的否定句。「況且,如果我救了她,說不定下回我掉到水裡去她可以救我啊!」
「如果在市內游泳池勒?」他可忘不了上回在青年公園游泳池教這旱鴨子游泳的慘劇,最後變成現場溺水救援示範。看到岳律全一副可憐兮兮地,似乎不理他他就會不吭不哈地﹑一副窮途潦倒樣地自己想辦法,看那種樣子又教人想幫他了。辛宇泉搖頭回屋裡東翻西找一陣子,「我警告在先,你被拖下去當替死鬼淹死了別來找我。我忙著做實驗,沒空陪你,哪!這些,防水袋﹑塑膠布﹑水靠,我沒有多的雨衣﹑浴巾,剩下的請自理。還有,別感冒,你的水難包括感冒,聽到沒!」
「宇泉,我送你兩張1000塊的捷運卡,你要什麼圖案的?」窮小子無以回報,只好拿員工福利來抵。
「再說再說啦!你就是要小心點。你要現在回捷運站嗎?」得到正面的答覆,辛宇泉插起手,「你帶她出捷運站,怎麼去河邊?現在下大雨,既然她淋了水就會變回去,你擔保你騎到忠孝大橋前,她不會淋到雨?你要把她塞到你的車籃子還是車廂裡?」難不成姑媽還給他什麼可以放大縮小的藥品?
「塑膠袋是防水的,就拿塑膠布包一包……」越說越心虛,越說越小聲。
「拿去。」將車鑰匙拋進他手中,「我車借你,停在教會門口那邊,回來幫我找停車位。」
「宇泉……」
「別連人帶車掉到淡水河裡我告訴你。」
跑回家整理好所需的物品,再跑回來開辛雨泉的休旅車,開到台北火車站已經是半夜兩點了。隨便將車停在西一門,管理員睡眼惺忪地看著三更半夜又回來上工的熟人,點點頭,讓他違規停車在計程車暫停格上,反正這種颱風天,捷運﹑火車都掛點,工作人員忙進忙出,給這種方便,警察也睜隻眼閉隻眼。
捷運站中沒有人聲,通往板南線樓梯上的抽水機轟隆轟隆的喧囂吵鬧,送水管交錯在通道上,圓鼓鼓硬梆梆,忙著將水送出站外,幾個夜班的員工正在鏟著樓梯月台上的泥巴。
穿著還沒換的工作服,岳律全提著大背包跑下往淡水線那道又長又陡﹑現在靜止的電扶梯。急急忙忙又忘了扶梯上是水是泥巴,腳一滑,一路從樓梯上跌跌撞撞滑下漆黑的月台,所幸只剩下三分之一段的樓梯,否則真的可能摔死人。
屁股和膝蓋痛得令他一時不想起身,坐在電扶梯底摸索著從提袋中找到燈帽,戴在頭上打開,在黑暗中投射出一道橙黃的光線,「喂!有人嗎?」邊喊著邊從提袋中拿出大捆的塑膠布。好一陣子沒有人回應,被撞得可能已經瘀血的地方也沒那般痛,他起身站在月台邊,發現水位稍微低了些。「茉翠莎?」
水面冒出一顆笑嘻嘻的頭,她趴在月台邊,「你回來啦!」
「我找到藥了,但是,她說妳不能碰水,碰到水就會變回來。」岳律全東張西望,決定把上岸地點移到月台中央,免得其它人下來被發現。在月台邊鋪好塑膠布,「茉翠莎,妳能上來嗎?到這塊布上面來。」
「要上來?」她往後退,彎頭估量一下月台高度,「我試試看。」游到不遠處,潛到水下。岳律全在月台上東張西望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猛地嘩啦掀起水花,茉翠莎手在月台一撐,像是海豚表演側翻滾,但是不像海豚或是殺人鯨,掉落水面時啪的聲像是一團肥肉摔在砧板上,茉翠莎估算精準地剛好翻出水平面,順著月台平面滾上塑膠布,只有塑膠布的摩擦聲。
「呃,這個…我拿清水幫妳把泥水沖一下,可以嗎?」將臨走前放在工作人員室的那兩桶本來要拿去沖洗地板的清水提過來,岳律全有點不太敢直視坐在塑膠布上的人魚小姐,勺水慢慢地當頭倒落幫她洗淋浴,將她全身的泥巴沖乾淨,然後遞上毛巾,「麻煩妳把身體擦乾。」
「擦乾?」
「就是讓毛巾把身上的水吸乾。」他將附著燈的帽子摘下放在地板上當立燈,看見茉翠莎理解地撩起頭髮擦拭手臂和胸口,呼吸一窒,「我…我幫妳把頭髮綁起來。」轉到茉翠莎身後,蹲著將長長捲捲﹑幾乎和茉翠莎身長一般的長髮……打辮子?不可能吧!岳律全雖說要幫她綁頭髮,但他只會打辮子和綁馬尾。將長髮抓整成長長一束,拿著毛巾擦呀擦,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左看右看,要不先綁個公主頭,把上半部先梳理整齊,再來忙下半部。
將耳側的頭髮撩開,看見茉翠莎的耳朵……聽覺器官,不是像人類一般有所謂的耳殼,比較近似於魚的鰭,可能在水中會很漂亮地開展,像是熱帶魚輕飄飄的尾鰭,但是現在像是失去水分的花朵,垂在頸上。
綁好上半部的頭髮,拿髮夾夾好。回到原來的問題,下半段長長的頭髮怎麼整理?
把問題簡單化,如果有一團長長的水管,要怎麼處理?
捲成一圈一圈地,最後綁起來,方便拆開整理使用。
沒有其它好主意的。岳律全也就如斯實行。
當他還在跟那堆三千絲煩惱奮鬥之時,茉翠莎已經把身體擦乾了。「然後呢?」
「啊,那個,呃,我拿藥給妳。」從口袋中掏出那個小小玻璃瓶子交給她,裡面紅若血的液體,「這個,姑媽,不是,魔女跟我說,喝一半就可以。」
「好,謝謝。」茉翠莎打開瓶子,非常爽快地把一半的要喝下去。
這時候岳律全才想到藥會不會有副作用,還有他還在幫她梳頭髮,「啊那個,我想,等……等……」
「你看,好好玩。」茉翠莎反手拍拍整在幫忙綁頭髮的人,將手拿給他瞧。白皙的手指間,在第一指節像蛙蹼般的青色薄膜逐漸退,原本在前臂側邊的青色薄鰭也逐漸消失,原本肌膚上泛著魚鱗般的珍珠色澤也漸漸地消失。岳律全看向魚尾巴,那裡變化的速度比他想像的還快,現在已經是兩隻修長的腳。
原本是一條尾巴,現在變成兩隻腳,切一半,這算動手術嗎?「會不會痛?」
「還好。」茉翠莎抬起一隻腳,動動腳指頭彎彎膝蓋,「好好玩喔!人類是這樣子啊!像你那般移動,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怎麼能保持平穩呢?」說著說著就想要站起來。
「等等,等我綁好妳的頭髮,我在打結了,等一下。」橡皮筋都用完了,最後乾脆拿原本捆塑膠布的尼龍繩做固定,看起來有點好笑,不過岳律全已經盡可能把蝴蝶結打得很漂亮。「好了。」
「好,怎麼跟你一樣移動?」茉翠莎衝著他笑,提出這個應該是正常人不會問的問題。
「要先站起來吧!」岳律全抓了半天的頭髮,發覺這連續動作用語言解釋不容易,逕自坐在地板上,然後慢動作分解。
先把膝蓋屈起,腳板完全貼地,原本在臀部的重心移動到腳板上。這時手抓著身邊的支撐物或是撐在地板上,在重心移動的時候,身體往斜上提,姿勢變成蹲姿。
茉翠莎要改成蹲姿都有困難,她的重心像是水球,在臀部和腳板不聽話地移動,在起身的時候重心錯誤,又跌坐回地上。在嘗試第六次失敗之後,岳律全決定轉到茉翠莎面前,抓著茉翠莎的上臂,在她重心移到腳板上的一瞬間一口氣將之扶起〝放好〞,對一次可以提一整罐五公升蒸餾水的岳律全來說一點也不是問題。
但是〝放好〞不等於站好,雖然腳板平穩地和地面貼合,但是抓不到重心如何保持平穩?前後左右無法平衡,岳律全的手稍稍一鬆,茉翠莎馬上往後跌。
而且,讓她站起來之前忘記先做一件事……
注意到這件事的岳律全沒有手可以遮住自己的眼睛,也不能閉起來。看到裸體的女人要克制自己還算可以,但茉翠莎和自己的距離不到三十公分,他還抓著她的上臂。「呃…先坐下來,把衣服先穿上吧!」他暗暗祈禱茉翠莎不會連衣服和褲子都要問。
帶過來的衣服還是大了些,茉翠莎穿起長袖襯衫和長褲,和小孩子穿衣服一樣,上扣扣下扣,領子沒翻好,褲子釦子和拉鍊也沒扣沒拉。很尷尬地解釋好陣子,發現再做名詞解釋可能是浪費時間。紅著臉的岳律全深吸口氣,一口氣盡他最快的速度將茉翠莎的衣著全部整理好,然後把頭埋到另一桶沒用完的清水中把腦袋裡的熱血全部降溫,他幾乎可以聽見冷熱交鋒時那幾聲滋滋滋滋的蒸氣音效。
才想把頭抬起來,不巧地角度錯誤,頭正好卡在桶子口,左動﹑右動﹑右轉﹑左轉,轉不出來,正好那水面的高度又貼在臉頰上,沒空氣可以呼吸。岳律全越急越慌硬扯硬拉,怎麼掙就是沒法子把頭從桶子裡拔出來。
其實將頭往水桶深處探,轉對方向就可以退出來。但人慌了手腳,怎麼會想到這一點?
「你在做什麼?」
聽見茉翠莎的問話,想回答沒事,一張嘴在水裡只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吞進一大口的水。直覺肺裡的氧氣即將告罄。他抓著桶子邊緣急著想掙脫又不得其法。掙了半天,腳一滑,往前滑趴下去,桶裡的水一傾斜,尋隙流個精光,解了燃眉之急,不料泥巴滑,在掙扎中又太靠近月台邊,這一滑,整個人倒栽蔥滑進裝滿水的捷運坑道。岳律全不會游泳,一頭栽進水裡,霎時嚇得魂飛魄散,掙著想逃離水,卻盲目的他總是抓不到岸邊也踩不到鐵軌,連著吞下好幾口的泥巴水不打緊,嗆入氣管內簡直像是刀子切開咽喉,整個頭還卡在桶子裡,視野一片黑暗。
難不成他就要這樣掛在水裡?
忽然有雙手拑著他的腰,推他上水面。桶子口邊緣一離開水面,桶內的水漏乾淨,岳律全總算呼吸到空氣,那雙手帶著他的手摸往月台邊角。岳律全總算摸索地將自己拖上岸,跌坐在月台上。沒了水的壓迫,他喘著氣,好半天才從差點淹死的驚嚇中平靜,然後坐著慢慢轉著桶子,渾身濕搭搭髒兮兮的水桶武士終於將頭盔取下來。岳律全看見茉翠莎在水中,大眼睛裡滿是擔心。
渾身泥巴水,再看看水裡的茉翠莎。他明白又得重新去提清水,用僅存的魔法藥,再將她變成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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