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月幽艫平穩地飛行著，在無機之原接回執首和探子，正要返回玄空島。
走在主通道上的王隱被文聱告知輔權要見他，他必須到主艙房藉由通訊鏡向輔權報告。王隱皺起眉頭，他不喜歡邱霍蛉葉，不僅僅是自己有求於他，更因為邱霍蛉葉挾此，只要王隱稍有不悅的臉色便趕他回去。
鏡面上出現邱霍蛉葉的大臉。「王隱，此回可有任何收獲？」
「已到夜明峰抄取武癡傳人的名單，有八位，有數人尚未露面，尚需一段時間調查。」鏡面上的有好幾個分隔，另外還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氏葉部策宦非懿，一個是璚葉部策宦青琨，從表情看來，他們似乎也是臨時被抓來開會，面對輔權主持會議感到不耐。
「王隱，在八人未完全集結之前，採取個個擊破。」
「我認為不妥，現在行動無異是打草驚蛇，一旦他們心生警惕，必會加速聚集，打亂我們的計畫。」
「好冠冕堂皇的話。」雖然王隱的執首身份比策宦還高，但他原本是中原人，又常往來中原和玄空島上，非懿對王隱的疑心比對九幽更為強烈。原本以為這次會議是由幽皇所主持，誰知道會看到邱霍蛉葉！一股氣沒處發，嘴裡吐出的句子就越發刻薄，「你是站在哪邊？什麼身分？你根本是蓄意拖延﹑為他們爭取時間。」
「我就事論事，消滅這班人是必須，但要擬定詳細的計畫，否則根本無用。」
「好個擬定詳細計畫！如果再那之前他們就凝聚了，武癡傳人都有一定的身手，你要怎麼處理？」
「我可以混入他們﹑分化他們，與以各個擊破。但是現在不是時候。」
「礙眼的芽刺，剛冒出頭就該拔除，豈可讓他們成長壯大，蔓延擴散只會難以清除。」
「我的觀點不同，兩者利弊不一。」青琨稍微提高了聲音，讓非懿和王隱的爭論停下，「他們的說法我都持保留，我在意這份名單的完整和真實性。」
「王隱，這名單真實完整嗎？」
「名單當然真實，只是完整性尚需再確認。」
「那就確認之後盡快報上。好了，你們退下吧！」自顧自地說著，邱霍蛉葉的影像消失，而非懿也跟著不見，青琨對王隱投以同情的目光，也從鏡面上消失。
王隱嘆了口氣。邱霍蛉葉很喜歡三天兩頭開會，開到不止王隱，連策宦都受不了。九幽表明參加執首之決後就入關，沒有改變執首不在的領導中心，但輔權宣稱幽皇入關前將大權委任給他，打亂了原本執首不在﹑四策宦合議的規則，而儺葉部新的執首尚未洗骨成為葉口月人，地位不上不下難以指揮下令。
這種情況，除了拖延時間找出器物和幽艫的設計圖，王隱現在根本做不了什麼。
要不是執首坐關，那能讓他如此耀武揚威！非懿的鞭子憤怒地打著空氣。莫名奇妙被叫去開會，原本以為幽皇會出現，誰知道是邱霍蛉葉。四策宦中，只有玄摯錆葉之前和邱霍蛉葉接觸過，她升任策宦的時候，邱霍蛉葉已經不在玄空島上，蛉葉家族的代理族長是個很隨和的人，非懿本以為邱霍蛉葉不會多惹人厭，現在她總算知道執首口中的〝不乾脆死在中原〞那種口氣到底源自何處了。
「策宦。」歧華氏葉拍了拍她，「妳的信。」
「別告訴我是某老頭寄來的。」
「是男的沒錯，是不是老頭我就不知道了。」歧華有點想笑，笑了又怕非懿尷尬吼人。他同情策宦要去應付輔權，這封信來得正好。但因為是那個人，感覺好像是一本正經地開完會，切換身分後再邀人出去。
瞪了歧華一眼，非懿由印泥就知道是青琨所寫，信中的邀約不是晚上或是之後的時間，是〝當下〞。「神經……出去就出去晃，幹嘛到氏葉部來找人。」
「來接妳是應該的啊！」青琨微笑地站在外頭，「反正順路。」
「你要去哪？」
「南側頂端，在通訊室那邊一定快把妳悶壞了，不趕快讓妳出來走走，我怕妳會砸了氏葉部的辦公室。」他幾乎可以想像通訊鏡一切掉，非懿一手掀翻旁邊的桌子，暴跳如雷地把銀色短鞭在半空揮得呼呼作響。通訊鏡不能隨便破壞，所以非懿鐵定把氣出在一邊的矮桌上。
「哼！我要透氣我自己就會出來，不用你擔心。」
「我也受了一肚子氣，一同出來不是很好嗎？」
玄空島南端較為荒僻，沒有多少住宅，通常是個人做修行的地方，要測試自己的能力或武招的威力，這兒是空蕩蕩的荒野，不會破壞到建築物或傷害到人。
青琨和非懿一直走到邊緣，在岩石的背風處坐下。玄空島漂浮在空中，在空曠處的風特別大，不小心讓風扯住披風，很容易被拖出島外摔得粉身碎骨。
「來這邊幹嘛！又冷，又沒有有趣的東西。」
「可是只有我們兩個啊！」
「回到住的地方也沒有多幾個人啊！」
「聽說以前的蘇揚執首，常常待在這裡。」
「蘇揚執首……」非懿知道青琨很仰慕蘇揚儺葉。蘇揚不但武藝上是玄空島第一高手，更精通術法﹑軍策，許多次葉口月人的掠奪戰爭都是蘇揚的定謀才獲得空前的成功，往昔儺葉部因此而氣焰高張。
「聽說他很喜歡到玄空島的南側吹風，這裡的安靜可以讓人想很多事情。」
「他想太多事情了，才會讓儺葉部有今日。」
「也沒錯。」青琨苦笑。蘇揚儺葉雖然智冠群倫，但也備受爭議，除了他漫不經心﹑遊戲人間的態度外，他問了當時大家都不能接受的問題：為什麼與獸族通婚？為什麼獸族要是奴隸？為什麼玄空島不能改變制度？更甚者，他愛上了一個狐奴﹑娶其為妻﹑生下孩子，最後被帶著妻兒跳下玄空島自盡。雖然對一般的民眾說蘇揚赴中原調查時意外身亡，但大家心知肚明他是為了什麼跳下去。結果儺葉部失去執首，玄空島失去操縱降落機能的執首指環。「可是蘇揚執首有一點是對的，就是這裡視野廣闊，只有風的聲音，來這邊，心裏會跟著開闊。」
「才怪。」靠到青琨身上，嘟嘟囔囔的非懿深吸一口冰涼又稀薄的空氣。她覺得不去見討厭的人心裡就會開闊。但在這麼安靜的地方，沒有那般多人，身上有股一股鬆鬆的感覺，好像身上的螺絲都被旋開，攤著不想動。
感覺非懿緊繃著的力量放鬆了﹑往他懷裡躺，青琨索性摟住她的腰，指著外頭，「有沒有看到，有很多動物從雲裡面跳出來了。」
睜眼瞄了下，「你神經啊！我只看到雲滾來滾去。」
「用點想像力嘛！」指著遠方的雲層，「你看，那像是牛的頭，還有馬。」抱緊了懷中的溫暖，「妳記不記得，傳說中死去的人會變成什麼。」
「雲氣。」葉口月人死之後，都是火化﹑散入天空，成為天空的雲氣，在島的四周徘徊﹑碰撞﹑移動，千百萬次地想回到島上，但最後都在島上化為透明的風，掠過街道，匆匆走過，無法跟生者一同生活。
「就像在玄空島上的我們，總是飄流著。」
「我們哪有漂流，我們有玄空島。」青琨有時候想太多了，太容易感傷，這樣不好，看到遙遠美麗星空而忘了腳下所踩的土地，然後噗通跌個狗吃屎。「只要你認為哪個地方是家，哪個地方就是，不用把自己說得這樣可憐。」
「是啊！只要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心情好點了嗎？」
「沒有。」
「為什麼？」
「這種故事聽了心情怎麼會好。」
「那講……」
「閉嘴。」蹭了蹭青琨，非懿換了個姿勢躺，有點不耐煩，「你不是說來吹風散心？就什麼都別講，講什麼都會讓我想到不愉快的事情。」
「說得也是……」靠著非懿的臉，青琨也闔上眼，聽著風的哨音和彼此的呼吸聲，揉和成一種奇妙溫柔﹑令人心安的曲子。有時非懿比他聰明，知道當下彼此最需要的是什麼，他們需要暫時離開塵囂﹑忘記在工作上的不愉快，好好休息一陣，再回去迎接接踵而來的煩擾和災禍。
天際彼方，早起勤奮的人們開始一天辛勤的工作，不論是勞動力氣或是勞動腦筋，都為了自己的生計和前途努力著。但是傲刀城中的某個書房內，一個綠色的人將頭擱在公文卷宗上，連嘆了好幾口的氣。
這是他一天中最消沉的時候──坐在辦公桌前開始寫字的時候。倒了點水在端石硯台上，握著墨條有點發狠地磨起墨。
明明他的職稱叫做顧問，應該跟神梟一樣，偶爾飛來吃個飯，看看狀況就可以窩回老巢打盹睡覺裝死……為什麼他要坐在這邊閱讀冰川孤辰送上來的長篇大論報告？
抱怨歸抱怨，依舊翻開卷宗。臥江子前往中原前，將馳道﹑水道﹑冰川城的設計圖和工事流程全部寫完，交給傲刀青麟過目，雖然言明「主公如覺哪有不妥，就和其他人討論決定即可」，臥江子回來時工程已經開工，但是冰川孤辰仍把討論時的紀錄﹑意見書﹑最後決定案等等全部交給前任軍師。臥江子並非想偷懶，而是前幾天剛看完﹑整理完傲刀皇陵裡的資料，臥江子連續幾天腦袋像漿糊一樣白花花的，當下什麼字都讀不進腦子。
放下墨條，硯台每天早上被凌虐，快被磨穿了，磨穿時大概就是退休的時候吧！這麼多墨汁，乾脆拿來練習水墨畫好了。
所以冰川孤辰來找前輩談事時，看到綠色的青年把滿桌公文放到地板上，雪色長紙鋪滿桌，一手端著調色用的碟子，一手拿著毛筆正在畫山水畫。
「等我一下，快畫完了。」
待臥江子畫完最後一筆﹑落款﹑確定紙鎮將半乾的畫壓得好好的﹑將毛筆和碟子擱到一邊。「久等了，坐啊！」講完才想到，他的辦公室裡到處都是資料和書，只剩下他身後那張椅子可以坐。有點尷尬地將掉到眼前的瀏海收到耳後，「我們到外頭的涼亭說話吧！我把茶壺帶出來，等我一下。」隨便抓了把茶葉扔到茶壺裡，塞兩個茶杯進口袋，拎起開水壺。
冰川孤辰拿起了擱在一邊的小火爐。「方才先生在畫秋山谷？」
「是啊，好久沒回去，乾脆畫一幅掛在書房裡撿口水解解饞。怎麼啦？別告訴我又有什麼東西要我提供意見。」臥江子手腳俐落地在涼亭中燒開水。
「是的。」忽略前任軍師皺起的眉頭﹑滿滿是〝超時工作我要抗議〞的表情，冰川孤辰指著他所帶來的申訴書。「這些快壓不下來，霍真他們相當不滿，你能否向他們說明？」
馳道﹑水道﹑冰川城，應該是先修建好交通設施，再興建城池，但是冰川孤辰堅持要先派大批人馬帶著大批糧食建材到冰川城遺址駐紮準備工事，不管傲刀城到冰川城的路尚是崎嶇難行，也沒有打算要先將這條路整修。冰川孤辰堅持的原因：冰川城氣候較冷，工人應當早點駐紮當地適應天候。但是往來運送物資不方便，工人叫苦連天，朝中其他的同事勸不動負責此事的左相，意見書便累積到傲刀青麟的桌上，傲刀青麟面有難色地將積壓許久的大疊意見書交給小舅子，早上又將他找去問，冰川孤辰答應臥江子不能將理由說出去，便是死硬不講。
「這麼多啊！」瞅著放在桌上﹑有一個手掌寬的高度的意見書，臥江子抓抓頭，「拿來當柴火燒不錯，燒茶的木炭好像不太夠，茶水不夠熱。」
「……先生要向城主說嗎？」若傲刀青麟知道本因，就算不透漏出去，也可以讓其他人認為另有隱情，甚至只要說：「前軍師臥江子決定的」就可以釋除不少人的疑慮，畢竟許多人相信臥江子的神機妙算。
「怎麼可能，讓城主知道不好，讓城主知道這是我做的決定更不好。」
「我無法應付到最後。」冰川孤辰原本是孤絕的刀客，千人指，萬人殺，他都可以拋諸腦後，視若無睹。但是他只是左相，如果傲刀青麟一聲令下，他還是要聽從指揮，不能一意孤行。
「快了，不出一個星期，我想事情就會發生。啊！糟糕，水還沒滾。」低頭檢查小爐子的火，拿起那疊意見書，捲成圓筒狀往爐火裡塞。「將來大家就體諒你的未卜先知，對現在的堅持稱許有加，不會認為你遠遜於我。而主公，不告訴他是因為他會把事情弄得更複雜，你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繯鶯公主，三天兩頭就叨念。」
「繯鶯公主？」冰川孤辰蹙起眉頭，「你說繯鶯公主可能是他們的一份子？」
「我在中原遇到葉口月人，見到身懷與厲邪天出同一轍武學的女子，極有可能是公主。」臥江子整理傲刀皇陵中的邪帝秘密，發現繯鶯公主曾經出入的痕跡。傲刀繯鶯要祭拜祖先再離開天外南海，不需要到墓室內部，定是知道某些事情才進入皇陵，就不知道繯鶯公主在那得到什麼東西。到了中原，開鬼樓時他發現九幽所使用的武功與厲邪天所用的如出一轍，都出自邪帝武學，自稱九幽的女子該是繯鶯公主。
當然用武功判斷也作不得準，邪帝傳人可能不只一人，或許另外有人也有邪帝秘笈。
「如果是這樣，我們不需要做準備，繯鶯公主留給兄長的書信上，並未有憎恨的意思，又怎會危害天外南海？」
「有備無患，而且你也能料到，主公知道那是繯鶯公主會有怎樣的行動。」
要是知道那個人是妹妹，最後剩下的手足，傲刀青麟一定又堅持衝去中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要迎她回來，也不管妹妹已經另有發展，最後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繯鶯公主不回來，就沒有傲刀家族和冰川家族合一的問題。」抓了最後一疊意見書進火爐，看著白色的紙張焦黑，化為更為旺盛的火焰。臥江子曉得霍真他們知道傲刀青麟不肯再婚，把主意打到冰川孤辰身上，如果冰川孤辰願意迎娶傲刀繯鶯，不但延續了傲刀家族，也償還當初傲刀家滅冰川家的罪衍。「我倒是很驚訝你和傲刀青麟想出那種繼承方法來。」
「沒辦法。」冰川孤辰一副無可奈何。他比傲刀青麟的年紀小很多，加上傲刀青麟不肯再婚﹑沒有子嗣，為了補償過去傲刀城滅冰川城的愧疚，於是傲刀青麟打算由冰川孤辰接位。冰川孤辰搖頭不肯，僵了半天，最後決定，在傲刀青麟過身後，由城中主要大臣和其他三族的族長決議推選。但是這樣的情況根本是為了冰川孤辰而設計。
「你如果不滿意，就要將制度補完。別忘了，為了一個人改變制度是最糟糕的啊！」前軍師一副〝不干我的事〞地搖搖扇子。
他也從來沒想過要臥江子勸傲刀青麟改變主意，但是要傲刀繯鶯與冰川孤辰成親，這個主意真是糟透了。但如果不是臥江子提起，他也不會料到在中原失蹤的繯鶯公主居然另有發展，比起傲刀青麟的地位不惶多讓。「繯鶯公主不打算回天外南海？」
「是的。」臥江子深嘆了口氣，在壺中添上熱水，小小的葉片在壺中隨著水流翻滾，「一場戰爭，改變的不只是你，還有許多人。公主雖然不是戰爭中最慘的人，但不再是過去天真的閨秀，現在的公主可能介於傲刀玄龍或是傲刀蒼雷之間吧！」
滿臉寫著〝我不相信〞，冰川孤辰在冥界天獄認識冷靜沉默的絕曄，看過好勝不服輸的北無君，在天外南海見過活潑好動的女孩﹑溫柔婉約的閨秀﹑刁蠻任性的姑娘﹑樸實和氣的村姑﹑豪氣開朗的大娘﹑風騷美豔的酒家女……很多很多種，但是不知道有一種女子會介於傲刀玄龍與傲刀蒼雷之間，甚至是從小鳥依人的大家閨秀轉變成凌利深沉的掌權者。
「傲刀家族的人，相像也是正常。」斟好茶，摩挲溫熱的杯子，「每個人的傷要靠自己才能痊癒。公主如果因為被忽略﹑被遺忘，產生要讓所有人忘不了也不敢忘記她的想法，進而拼命想要取得權力和力量，也無可厚非啊！」
「她的無奈，不代表我們要承受。」
「是啊。所以應該快了，一個星期內吧！希望不要出太大的差錯，但願在希望的時間裡發生希望的事情，然後照著希望進行，有我們希望的結果。」
「為什麼你不會想積極阻止？風險未免太高。」
「受到驚嚇可能是免不了，實際的代價還好，畢竟……」抿了口熱茶，目光投向遠處山水，「有對天外南海又愛又恨的繯鶯公主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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