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結束,師徒情斷。」
什麼時候,和雪狼變成這種關係?
一步一步地尋思,似乎沒有從任何事情發生開始,聚沙成塔,開始的端點在哪裡誰都不清楚。雪狼的話慢慢地少了,笑容也少了;紀子焉的笑容多了,言語也親切了,像是兩人掉換角色──雪狼變成過去沉靜的紀子焉,紀子焉成為過去伶俐的雪狼。
從宛盈去世開始嗎?還是從葬禮?是從秋八月出現?還是刀隼出現?
雪狼不肯踏進風月齋大廳,也不知從何時開始。
對他上一次進屋的印象是什麼時候?紀子焉的手指擱在琴弦上,思索著。
「師娘!師娘!」白衣的男孩興高采烈地衝進屋,抓著新得到的劍,一蹦一跳,居然把一旁新放上桌的花瓶給掃了下來,正好在後邊的紀子焉踏進門的時候。
雪狼的興奮頓時消失,不知所措地看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師父,曉得自己闖了禍,把今天師父要給師娘的生日禮物給砸個粉碎。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紀子焉一把將他抱到桌子上,而左宛盈正好從裡頭走出來,奇怪外頭發生何事。
「沒什麼,打破花瓶而已。」
「我來收拾吧!」
「不。」扶起彎下身的左宛盈,「我來收吧!雪狼有東西要給妳看。」
居然記得這般久的事情,當他們像個真正的家庭……
之間的記憶呢?
雪狼長得越大,紀子焉就越有一種違和感,越來越不能忍受左宛盈對雪狼噓寒問暖,總擔憂著會不累了﹑病了﹑在煩惱什麼﹑高興與否。養育者眼中,孩子永遠是孩子,是跟在跟身後轉著要甜食吃的小孩,就算長大成人都是一樣。看在紀子焉眼中,他有種被背叛的的感覺,被自己教出來的門徒搶走了最珍愛的東西。
直到看到雪狼就覺得礙眼,他開始派雪狼出任務,一天﹑兩天﹑十天﹑半月﹑半年,任務越來越複雜重大,雪狼不在風月齋的時間越來越長,紀子焉落得清閒不用看到,雪狼也高興在外遊歷看遍花花世界,這樣對兩人都好,一個明理的師父,一個忠心的弟子,下達命令﹑完成任務,達成各自的目的和理想,各取所需。
但是左宛盈變得越來越不快樂,越來越安靜,笑容蒙上淺淺的陰鬱。她在雪狼出門後的時間特別憂愁,在雪狼回來時特別快樂。她的身體一直都不好,所幸靈山氣候溫和,紀子焉又小心翼翼地保護她,左宛盈保住脆弱的健康,但當下憂慮由情緒﹑心理開始影響生理。
她越來越像個美麗虛幻的夢。
紀子焉越來越擔憂。
雪狼的心越來越野。
解開這個僵局,它們才能繼續日子。避開了左宛盈,兩個男人到了書房。
雪狼開門見山,「我不想回來。」
「我想也是。」
「可是師娘會很傷心的。」
「她不會的。」
「真的嗎?」雪狼帶著微微的笑意。
怒意突生,紀子焉看著跟自己一般高的雪狼,他在挑戰他的地位,不只是師傅,而是在左宛盈心中的地位。
「為師不能再教你什麼。到練武場來。」
「嗯?」望向門口,雨中人拖著腳步,讓刀隼以為是哪個尋常路人為避大雨而走向這間廢屋,看到的卻是一身雪白被雨被沙染灰的人,髮稍還滴著水。
「我能進來嗎?」
點點頭,面具下的紅眼緊扣雪狼的身影。雪狼在火堆另一邊坐下,抓過一些稻草,隨便鋪成床墊,脫下溼透的外掛和長罩,水已經滲到中衣了。這種冷天淋雨,是要故意染病嗎?將擋風的披風拋給他,「你想提前認輸嗎?」
「時間還未到。」明天才是四重台決鬥的日子。
注意到他以用內力將最貼身的衣服烘乾,但衣角仍然微滲著水。擰了擰,將刀隼的披風裹在身上就往稻草舖上躺。刀隼將烘乾的小木塊往火裡丟,讓火勢更旺些。「下雨天不該閒逛。」就算靈山待不下,起碼也該找個避雨處,刀隼不相信靈山到這裡的大道上沒有山洞廢屋涼亭村落可以避雨。
「我知道。我只是找個休息的地方。」閉上眼。
雖然雪狼進來沒忘記把門關上,風還是從廢屋的縫細穿走進屋。發現雪狼一邊的瀏海輕顫著,不知道是人在動還是風的緣故。刀隼猶豫了下,伸手靠到他的額頭附近。真的有風。拍拍他,「你過來這邊睡吧!」
雪狼將這邊的稻草移到刀隼原本坐著的地方,合著披風又躺下,沒多久,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刀隼轉頭,雪狼好像睡著了,他一直很好奇,卻也不敢真的動手,這會兒決定試試看……
「先把面具拿下來。」閉著眼睛說道。
快碰到耳朵的手停住,回手,真的就把那半張面具拿下來。
雪狼沒有睜眼看他,只有在微冷的手碰到耳尖時蹙眉,眼皮緊了下。撩開髮絲,手指撫著耳殼的紋路,輕揉著尖軟的末端。除外型尖尖長長,摸起來和一般人的耳朵沒什麼差別,軟骨和肉的結合,不過因為近似錐形,靠近頸脖的髮絲又細又軟,像是鳥類的絨羽,刀隼不知不覺迷上這個像是順理羽毛的動作,發現雪狼很舒服地輕哼了聲,頭往手的方向歪去,很滿意呵癢似的感覺。
好一會兒自覺這樣玩下去也不對,氣氛怪怪的。捏捏耳朵,縮回手,刀隼拿起面具。
「這麼濕的天氣,小心臉發霉。」
手僵在半空。奇怪,雪狼是不是根本沒把眼睛閉上?怎麼刀隼要做什麼都知道?反正要休息了,他乾脆就不戴了。丟了幾塊削成方塊的木塊到火裡,保持廢屋裡的溫暖,從背包裡拖出另一件披風把自己裹著,挨著雪狼躺下。
「你想去哪裡?」
「不知道,你呢?」
「天涯海角吧!」
「真是沒有目的。」
「知道往哪邊走就行了。」
「也是,這世界太大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嗯!我想是吧!」
沒有過去的人,如何該有擁有現在?如何走向未來?
他是誰的孩子?身世是什麼?不像師娘也不像紀子焉,雪狼的眼珠會因為情緒變色,藏在頭髮下的耳朵又尖又長,擺明不是正常的人類。自有意識他就在靈山風月齋了。紀子焉是他的師傅,左宛盈是師娘,形同他的父母般指導養育他長大,靈山風月齋就是他的家。
過去風月齋是雪狼的全部世界,在出門之後發現世界不僅僅是靈山,生活不再是有師傅和師娘就能滿足,他想出門見識﹑想與劍客交手體驗自己的能力,希望看到更遼闊的大地﹑更寬廣的天空,優雅寧靜的靈山固然是溫暖的家,並非對那美麗麻木,他想要增廣見聞﹑經歷更多新奇的事物,留在靈山反覆修習劍招,只是煩悶。
任務讓雪狼踏到更遠的地方﹑產生欲窺世界究竟的念頭,想衝出去的慾望在遇到刀隼之後更加強烈,他簡直像玩瘋了不想回家的孩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靈山報告任務完成,等待下一個任務。雪狼想著是不是世界上還有更強的人?例如:雪狼還沒打贏過的刀隼?或是跟紀子焉一樣聰明的人?所以紀子焉不放他出去丟人現眼?但在執行任務過程裡,雪狼約莫知道自己雖算不上最強,至少是數一數二的劍客,也不算笨到被賣掉還幫忙數錢。
能出山的日子應該快到了吧!能不再回頭的啟程之日。
雪狼也發現師娘的愁容。江湖路險惡,誰能料到下一次的決鬥是否能生還,刀劍客追求生死的刺激,生死之後,垂淚的卻是死者家人情人。每回出任務,總會看到師娘的擔憂,她不希望雪狼出門冒險,總怕他出意外,認為紀子焉把事情交代得太頻繁,希望他多留在靈山。師娘的擔憂是無可厚非,哪個母親不擔心孩子的安危?而師娘又特別害怕刀劍血光。
長久待在一個地方對他而言有種窒息般的難受,雖然不希望師娘難過,但他也無法乖乖待在靈山。他也知道紀子焉不是那般喜歡他留在風月齋,三個人,其中一個總是格格不入。雪狼明白有時他要識相地離開讓師娘和師父獨處,但為了不讓師娘擔心而留在靈山,除了練劍也不知道要做什麼,紀子焉書房內的書已經被想知道外界情況的他翻遍,這時他就格外想下山,想念外界熱鬧精采的世界。
不是沒偷溜下山過,但是他終究要回去面對師娘的擔憂,紀子焉有時為了安妻子的心,不得不下山來找他。雪狼知道紀子焉很無奈,但他何嘗不是?他們都不想看到左宛盈傷心,但又必須繼續自己的生活和追求的目標。
總不好一輩子耗著,他無法忍受,紀子焉更是。
所以他想問紀子焉該如何是好?是否有折衷的法子?如果同意雪狼出山,他們該如何讓左宛盈放下心?紀子焉說師娘不會難過,或許因為他口齒伶俐總能哄得師娘高興,但這回雪狼一走可能不只三五年﹑甚至十幾年不歸,如果師徒倆不先有個妥善了準備,恐怕難以收拾。
只要劍技達到一定的程度,下山有自保的能力又不丟了師父的臉,他相信紀子焉會放他出山。所以他聽從師命,走到練武場,正式以一個劍客的身分,與紀子焉對戰。
是不是意外,見仁見智。
為什麼紀子焉會想要考較劍招?為什麼他們倆會殺到性起﹑絕招盡出?是誰想殺了誰?
相同是擎天舞飛絮,師徒各有不同的詮釋,相異的身影在廣大的練武場旋動。雙方都被挑起好勝心,似乎對方是宿怨極深的仇敵,殺招毫不留情。
淡藍的影子掠進淡黃,察覺怎麼回事卻為時已晚,劍氣貫心,血花隨劍飛昇。
臉色死白,三個人一般樣。
直覺要扶,紀子焉拍掌逼退他,抱住妻子軟下的身軀。「別說話……」聲音在發抖,焦急的紀子焉運氣凝冰想封住心口的劍痕,按在傷口上的手卻沾滿狂湧的鮮血,將左宛盈淡黃的衣著和紀子焉的淡藍染成赤艷。
左宛盈開始模糊的目光轉向一邊,抬手,「……雪狼。」
「我在。」被紀子焉一掌拍得口吐丹紅的白衣劍客跪在她身邊,握住手,那是死亡的溫度。
「…不是你的錯……」
「別說話,宛盈……」止不住熱血,紀子焉咬牙,想狠心將她冰封,卻也知道這不可能挽回流逝的生命,但至少宛盈是活著,宛盈不會離開他,她會永遠留在風月齋,留在他身邊。
「別回顧過去…不要說…不要說……」
雪狼忘不了紀子焉抽回左宛盈的手時那個憎惡的表情,彷彿雪狼污了他的妻子。
風月齋的門砰的聲摔上。
像是斷線的傀儡,雪狼無力地跪在門外。
擎天舞飛絮。靈山風月齋最美的劍招。
劍光漫天,霙霜紛飛,美麗絕艷。
這天,淚水讓靈山飄飛著白色晶亮的絮羽,久久不去。
四十九條人命。
這是他們的條件,雪狼要對紀子焉盡完這些責任才能走。
就算師娘沒有責怪他,雪狼也不會原諒自己的錯。
事情結束了,就算不知道自己的過去,現在依舊推進,未來有人等著他一起走。
雖然未來是坎坷的。
雪狼裹著刀隼的斗篷。這回刀隼多準備一件披風,氣溫沒有很冷,地上還鋪了稻草隔開溼氣,不需要擠在一起取暖,可是刀隼還是怕他冷,堅持他過來睡。他覺得很高興,聊了一會兒後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半夜,刀隼忽然醒過來,覺得有顆頭擱在胸口。想了一下,輕輕地推開,側了身,讓雪狼靠著他,又朧朧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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