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沉默森林的所有夜妖精都印象深刻。
少見的光雨自清晨開始,毫不間斷地下到了黃昏。他們知道,那位帶給他們光明的大人,已經永遠離開了。
遠在妖師本家的白陵然,心臟忽然隱隱作痛,不安的感覺襲上心頭。他連忙啟動移動陣前往沉默森林,但衝到現場時只見到雙眼無神的夜妖精,抱著冥漾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雨霧及彩虹圍繞之中。
見狀,然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深吸一口氣,忍住悲痛叫喚道:「哈維恩?」
哈維恩像是沒聽見般,然叫了他好幾次都沒有半點反應,若不是不停流著眼淚,真的會讓人以為他已經變成一座雕像。
這只代表哀莫大於心死,然嘆了口氣,疲憊地坐在涼亭中。
漾漾走了,但他不能耽溺於哀傷,身為首領還有很多事得處理。白陵然緊閉雙眼,試圖壓下內心的痛楚,過了許久才總算轉移注意力可以開始籌畫之後的事。
他睜開眼睛看漸不遠處的夜妖精們,只見夜妖精們哀傷的臉上還帶著猶豫及遲疑,未敢上前打擾他與哈維恩。然後又看向坐在前方的哈維恩,硬撐起全身的力氣,走到他身邊。
然沉聲道:「哈維恩。你難道忍心看著漾漾不得安息?」
此話一出,哈維恩如冰雕般凍結的表情總算有了些許變化。他的目光緩緩聚焦向眼前的首領,雙手卻將褚冥漾抱得更緊。
見狀,然轉身揮手制止本欲靠近的夜妖精,又看向哈維恩,盡可能放柔語氣道:「可以讓我碰碰他嗎?」
溫和卻略帶顫抖的聲音使哈維恩稍微恢復了幾分神智,他定定看向努力維持平靜,眼睫跟唇角卻在不停發顫的然。喉嚨艱難地嚥了幾下,這才發出了乾澀難聽的聲音:
「我知道,冥漾......會招來覬覦。但可否,再給我,再給一點時間?」
然見他的手稍微鬆開了,連忙伸手碰上褚冥漾的臉頰。那份象徵死亡的冰冷讓然不禁瑟縮了一下。
「但是,我們時間不多了。」然低低嘆道。
哈維恩吃力地閉上眼睛,很快又強迫自己睜開,逼著自己看向周圍尚未消失的虹光,身體沉重得如同背負千斤。
幾近失焦的視線前方,看見的是妖師首領心痛的眼神。
「哈維恩,他的力量特殊。所以,是不能像一般人那樣下葬的。」
然斟酌著用詞,微微搖晃的目光對上了他。
他木然地點頭,感覺意識跟身體有些分離,宛如遠端操縱著木偶般。
知覺麻木、行屍走肉大概就是形容他現在的狀態。
他很清楚然也同樣悲痛,所以,為自己在然面前露出的醜態深感抱歉。
哈維恩意識到自己磕磕絆絆地抱著冥漾站起來,明明身體重得無法動彈,卻自行拖著腳步往住處前進。
心裡只想著在自己再也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前,至少,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
然表情複雜地看著他放下冥漾後,緩慢而機械地收拾漾漾的東西。那張自己熟悉的臉漠然得彷彿失去了感情。
他不敢多看漾漾,生怕自己無法理智地處理一切;但卻也不忍見到哈維恩此時的模樣。於是轉身出了木屋,映入眼簾的是謝了一半的合歡木,耳邊彷彿傳來雨水不斷滴落的聲音。
他虛靠著合歡的樹幹,壓抑著快潰堤的情緒,卻看見辛西亞急急忙忙跑了過來。
「不要壓抑自己。」環抱住他的辛西亞哭了出來,他的胸前很快便是一片濕潤。
然緊緊抱住自己的妻子,終於壓抑不住情緒,哽咽道:「再給我一點時間,很快就好了。」
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處理,現在還遠遠不是自己能倒下的時候。
過了一會,辛西亞仍夾著泣音的聲音弱弱地響起,音量不大,像是在祈禱。然聽見她說的話,輕輕跟著她的語調接了後半。
※
哈維恩將沾染冥漾氣息的東西全數收拾完畢,堆入其他夜妖精拿來的箱子中。獨獨留下幾張照片、自己身上的耳環及黑夜女神吊飾。他的手在摸到箱子邊緣時頓了下,最後親手將蓋子蓋上並加以密封。
終歸什麼也不剩,又何必留下這些。
幾乎失去情緒與知覺的身體深處傳來張裂般的感覺,哈維恩看了眼那些密封的箱子,最後還是轉身將耳環摘下跟保留的東西放在一起。
之後,他參與了東西的銷毀、冥漾身體火化並處理、葬禮。
他神情麻木地看著冥漾在人間低調的告別式,看著褚媽媽真的拿出了一條鞭子,卻怎樣也打不下手。看著冥漾去世後沒幾天就立即趕回來的冥玥用力踹了門口的小型罐頭塔,抬腳要踹骨灰罈卻踹偏了。看著冰與炎的殿下及冥漾的友人紛紛趕來悼唁,然後分別偷偷地加強了褚家的防護術法。
但他沒注意到所有人都曾欲言又止地看過他,最後卻誰也沒向他搭話。
接著,冥漾的骨灰被密葬在一處隱密的地方,上面壓著層層陣法,在鎮守三天確定法術將骨灰徹底銷毀後,所有人才紛紛離開。
哈維恩的身體仍然持續著張裂的感覺,但已經不會感到疼痛。在這具身軀碎裂以前,他至少能……
如今,這似乎也無所謂了?
在腦中突然出現這個想法時,哈維恩忽覺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茫茫黑暗中,心臟灰飛煙滅的夜妖精拖著碎裂的身軀走在深淵之中。
長期接觸陰影終究還是造成了影響。
在身體粉碎殆盡後,會形成全新的黑暗嗎?
耳邊只能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回響。
「哈維恩,以妖師的名義為你祝福……」
「最重要的是……」
「……活下去吧。」
……
……
在無盡虛空中,突然響起不屬於褚冥漾的聲音。
「吾已吊住他的命,但也僅能如此。若汝願同吾交換些許壽命,汝等便能獲得使用術法的權限。」
宛如遊魂的身影茫然四顧,卻聽見褚冥漾的聲音宛如迎接新年破曉的鐘聲:
「好。」
※
哈維恩猛然驚醒,睜開眼睛時周圍響起驚呼。
「他終於醒了!」
「快去叫人,醫療班呢!」
「喵喵,快過來!」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不遠處,然跟冥玥匆匆走了過來。
「可算是醒了。」冥玥挑了挑眉,冷哼:「還想著再不醒看要不要幫你招個魂?」
「身體感覺怎麼樣?」然關心地問。
哈維恩搖搖頭,隨後接受了喵喵及月見的檢查。確認身體狀況良好,且並未遭受黑暗侵蝕。
「這簡直是……」月見有些不可思議地喃喃。
明明長期接觸過陰影,就算是黑夜種族抗性高,也不至於毫無殘留才對。
月見皺著眉轉頭跟其他醫療斑商討許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真的沒事嗎?哪怕是一點不對勁都有可能發展成嚴重的病情,不能忽視。」喵喵憂慮地問他。
哈維恩只是搖搖頭,一語不發。
在所有人紛紛退出去後,然、冥玥、哈維恩聽見了來自黑暗的囈語。
妖師如此善於利用人心,難道你不怨恨?
直到盡頭都鎮守陰影,直到死亡。讓你永遠與墮落絕緣,這不就是詛咒?
冥玥及然當下便皺了眉。見哈維恩似乎不受影響,眉頭才鬆下來。但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那種話語還影響不到我。」哈維恩表情平靜地看著兩人。
「這樣就好。」然伸手從袖中拿出一條項鍊,鍊墬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
「這是?」哈維恩心中隱隱有了答案,但仍不肯定。
然垂下眼睫,輕輕說:「我很抱歉,因為漾漾的身分,大部分東西都無法留下。但至少還能留下這一點髮灰。我想,你應該會想要。」
「這不是您的問題。能留下這件東西,我已十分感謝。」哈維恩試圖保持平穩的語氣,手卻微微發抖,遲緩地將項鍊接過後戴好。
「哈維恩?」然擔心地喚了聲。
哈維恩沒有回應,只是緊緊握住鍊墬,閉上了眼睛。
然跟冥玥對視一眼,隨後拍拍哈維恩的肩膀後相繼離開了房間。
※
「不留下一個人陪他嗎?」冥玥蹙著眉問道。
「哈維恩需要休息。再說,我想我們也需要調整心情。漾漾的事也才剛處理完。」然略顯疲憊地說。
冥玥聞言回看了眼哈維恩的房間,抱怨道:「真是……兩個傢伙都一樣麻煩。」
「不過……」冥玥望向不遠處,冷著臉道:「既然來了還想走?」
然淡淡掃向冥玥目光注視的地方,伸手於空氣中一拉,突然出現銀色幾乎透明的絲線緊緊勒著一團不斷蠕動的黑色物體。
「饒命啊!」黑色生物哀號著。
「真是不巧,我們現在可沒有耐心。觸犯了我們,你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嗎?」然彎著嘴角,微笑著更加勒緊手上的銀線。
「不用跟他廢話了,現成的沙包呢。」冥玥舉起泛著寒光的十字弓,保養得宜的臉上露出艷麗的笑容。瞬間五發箭撕裂了空間,射中了五隻同樣黑色的生物。
「一人一半?」冥玥問道。
「嗯。」然點頭,又說:「稍後屍體處理掉,不要讓他們汙染了這裡。」
料理完黑色生物後,兩人重返妖師本家。但當晚卻接到哈維恩闖入冥府的消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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