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金鎖記》後,國光再度勇敢地向新編戲曲挑戰。
在討論《胡雪巖》之前,讓我們先來回顧一下《金鎖記》這齣戲。我一向相當佩服 安祈 老師的編劇功力以及雪君學姐在人物角色塑造上獨到的眼光。《三個人兒兩盞燈》中典雅蘊藉的唱詞,以及劇中對廣芝、湘琪、雙月、梅姐內心世界的探微曾讓我感動莫名。但這種情感的激盪在《金鎖記》之中卻因明淺的內心說白而大打折扣。說我是個死硬派的保守傳統觀眾好了,我就是無法接受在委婉細緻的戲曲語言中聽到類似「我愛你」這種亮晃晃的大白話。曹七巧在劇中的內心獨白還真的是「白」到不可思議。雖然說《金鎖記》是小說改編,語言上或許會基於小說人物的考量而做了此番「大白話」的選擇,但文本的移植,是否必須全面保留其語言特質,又是一個値得再三考慮的議題。我相信在座一定有不少年輕觀眾因為淺明的唱詞說白而覺得與京劇拉近不少距離,但我想應該也不乏像我一樣被劇中語言三番兩次撩起一身雞皮疙瘩的觀眾。然而,《金鎖記》讓我感到的不適確也僅止於此。小 平 老師的導演功力教人讚不絕口,一場打麻將的戲,四人排排做摸起隱形牌的畫面幽默中又帶寫意,讓這齣半年前上演的戲碼到現在還鮮活地在我腦海中跳躍。
回到《胡雪巖》。這齣戲的文字之淺白,讓《金鎖記》跟它相較之下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那段胡雪巖跟羅四姊調情戲香豔搧情,唐文華的表現比他在《金鎖記》之中大膽許多,正看得渾身酥麻,偏偏羅四姊一句「要死啦」讓我癱軟在座位上。怎麼也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三個字竟然成為我親身體驗中國戲曲疏離效果的搜尋關鍵詞。在觀眾的哄笑聲之中,我真的覺得自己老了。
除了語言的問題之外,這齣戲的文本結構也教人不甚滿意。戲一開始,在微微的光束中胡雪巖的哥哥語重心長地諄諄告誡胡雪巖,雪白的綾緞子從天落下,燈暗。接著胡大哥就被胡雪巖給徹底遺忘了。更慘的是:胡大哥也被編劇忘的一乾二淨了。我這樣挑剔,並非指一齣戲中不能有完全功能性的角色,而是胡大哥身負開場的重責大任,卻在開場白後較下台領便當。如果他的一番話對於胡雪巖有偌大的影響,為何在之後沒有善加運用這一點呢?像這樣功能性的角色還有胡媽媽。胡媽媽下半場時突然出現,並且靜悄悄的在劇中消失。胡媽媽的出現,似乎只是為了帶出辦壽宴這主題,並且再次強調羅四姊的能幹與胡雪巖的窘境。然而,辦壽宴這主題即使不帶出胡媽媽也可以做的出來,反而是下半場突然冒出一個老媽媽讓結構鬆垮掉了。
之前看的新編戲曲多半是小 平 老師導演的,因此雖然知道小 平 老師的導演手法,卻沒辦法說個明白是好在哪裡。然而,在看了《胡雪巖》之後,小 平 老師的厲害之處變得更為具體了。這齣戲的場面調度有過於單調之嫌。大約有百分之八十的畫面都是左右對稱的。舞臺上除了明顯的道具佈景呈對稱之外,連演員的動線與進出場方向都是對稱。你幾乎可以拍拍胸腑保證下一個小龍套會從左邊出來,而再下一個豹子會從右邊出現。往好處想是舞台的每個區塊都用到了,但看著有一身好功夫的戲曲演員隋著呆版的動線而多了幾許機械化的調調卻不免有些心疼。再說那雙層的舞台,在戲的一開始雖的確教人眼睛一亮,但看完整齣戲之後卻覺得舞台似乎沒有需要大費周章做成雙層的必要。更糟的是從一樓近二十排的位置望舞台看去,我還能清楚的看見雙層舞台隔板接縫的補補貼貼,一個原本相當新穎的創意頓時變得廉價不用心。
雖然這齣戲在視覺上未必能滿足我這個難以取悅的觀眾,但音樂的設計卻教人拜服。我個人尤其喜歡羅四姊與胡雪巖在房內的重唱,新穎大膽卻又不失京劇味,兩位角兒的清亮嗓音加上融合中國戲曲與西方歌劇元素的曲調還真教人大呼過癮。此外,算盤舞的安排也相當別出心裁,幾個店夥計兜了算盤數數兒的橋段既充分展現演員的功夫又帶音樂劇的幽默現代感,讓《胡雪巖》這齣新編戲曲在某程度上為中國戲曲找到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平衡點。
拉哩拉雜的說了一堆,大概也把一堆大頭給得罪完了。或許我是太認真嚴肅了些,如果以一位單純進劇場被娛樂的觀眾的角度來看,《胡雪巖》這齣戲是相當成功的。它淺白易懂的文字讓一些不常接觸戲曲的觀眾感到戲曲的親切。它對稱的調度動線給不常進劇場的觀眾們看戲的安全感。它雙層的大舞台讓鮮少看戲的觀眾們耳目一新。走出劇場時的我,雖然對這齣戲有不少挑剔的微詞,但相對於我的難搞,我的確聽到許許多多觀眾是帶著驚奇與愉悅的讚嘆離開劇院的。而最教人感動的是,這些觀眾之中有不少是國高中的小朋友們。從他們欣喜的臉上,我似乎看到了戲曲的新航向。
事隔半個月,這份感動還在,但新的憂慮卻也隨之而來。這幾年國光似乎急欲為傳統戲曲尋找新的出口。然而這股熱忱是否讓國光操之過急了呢?《三個人兒兩盞燈》因為揭示了女性在雄性傳統社會中的隱匿思維而突顯其「新編」的價值;《金鎖記》或許因為文本文類的跨越而有其「新編」嘗試的勇氣價值。那就「新編戲曲」來看,《胡雪巖》的價值何在?文本所提供的現代新視角隱藏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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