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時間。時間是詩。而最好的詩歌總是在追問追尋追祕時間。嚴忠政《時間畢竟》(時報出版,2022)詩集名在時間之後加了畢竟,畢竟顯得意味深遠,畢竟是追究到底所得的結論,然則這裡的畢竟卻像是一個疑問,而不是解答,彷若某種提問的延續。而時間是不可能窮盡的,時間沒有盡頭,時間從來沒有解答,時間包含著所有生命的疑惑與問題。時間往往是謎,是人對極限的思索。
唐諾《盡頭》(印刻,2013):「詩曾經試圖做很多種不一樣的事,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最後才是可以怨,這四個加在一起,便構成了一個面向完整世界的書寫企圖。……這是一個(或一次)認識世界、向著世界走進去的有頭有尾過程,以興起開始,以反思完成,或者更直接講,以興高采烈開始,以某種難以窮盡之感不得不暫時結束,我們知道自己離某個事實、某種真相永遠不夠近,得失寸心自知。」
我以為嚴忠政正正意識到某種難以窮盡之感,所以如是寫:「時間應該是乾乾淨淨的……沒有比時間更豐饒的╱所謂往後餘生╱死後的時間應該更長更乾淨」、「唯一的目擊者是時間╱而時間躲在歷史的後面」、「宇宙洪荒╱那時候,我們才剛要認識╱誰都不知道╱我們現在又遼闊一次╱為了往時間裡去╱也為失去的海洋倒敘」、「愛與時間的溶解之物」、「時間與愛總是站在一塊」。
是這樣了,原來時間也是愛,時間正是人類愛的最大值。我忍不住要想起張懸〈畢竟〉(收錄於《親愛的…我還不知道》,Sony Music,2007):「我知道你不像我渴望那樣去愛╱可能更多的,就是我並不讓你渴望起來╱這不是不好的事╱你很好。現在別開始遺憾╱╱我知道你捨不得的是我而不是我何以存在╱所以你擁有許多。在我以後你什麼都有了╱這不是了不起的奢侈」。
詩與歌,對時間各自表述,有乾淨和遼闊,也有遺憾與渴望,時間是所有創作者一生不可能閃躲的基礎存在事實。唯其難以直言,卻又無從避離,而非得去愛不可──時間畢竟是最奢侈的愛。
而嚴忠政詩歌,意象之豐饒、技法之強大自不在話下,但我更喜歡他真心直指生命的體悟:「坐比痛更憔悴╱一座橋就在前方成為河流╱明天被今天溶解╱╱他哀痛嗎。我想╱幸福這件事╱幸福有使用說明書嗎」、「幸福有使用說明書嗎?╱我們都不想成為小數點之後的單人結局。╱但是有太多門窗,不是向明天發展。」、「這麼多恩怨情仇,誰是反派╱愛與不愛都已經是最壞」、「愛和萬有引力╱有了看不見的東西」、「愛到最後總是一個人活著╱沒有周而復始的魂魅╱想念最是浩瀚」等,無不是中年後,對人生情愛的中肯所見。
《時間畢竟》尚有一特點,其輯Ⅴ為「金庸讀本」,收錄著武俠詩,嚴忠政早在《玫瑰的破綻》(寶瓶,2009)就寫有輯五「江湖退稿」,顯然他對此類詩別有情懷,且並不滿足於舊有的寫法,意圖以專擅詩歌魔法,重新塑造武俠詩深遠意境。
從羅青《神州豪俠傳》(武陵,1975)、溫瑞安《山河錄》(時報出版,1979)以降,寫武俠詩的人愈發珍稀,僅有如李進文《除了野薑花,沒人在家》(九歌,2008)、《長得像夏卡爾的光》(寶瓶,2004),陳子謙《豐饒的陰影》(點出版,2016),許嘉瑋《七•武•海──十四行詩集》(許嘉瑋,2015)等等,有以武俠為題的成輯詩作。此外,某些詩人也有零星武俠詩,如唐捐〈七傷拳〉(《金臂勾》,蜃樓,2011)、〈後七傷〉(《蚱哭蜢笑王子面》,蜃樓,2013),潘家欣〈二小姐〉、〈開鋒〉(《雜色》,從南出版,2022)等。至於整部是武俠詩的詩集,終歸是罕見了,近來僅有路雅的《劍聲與落花》(紙藝軒,2015),以及我在VOCUS的創作計畫《武俠小說》(2017)。
嚴忠政的武俠詩可謂是易筋伐髓,一如王家衛《東邪西毒》比諸金庸原著更能掌握人物內在生活與江湖相互扣連的複雜狀態,一舉推反此前常見牢固化、僵硬化的套路。故而,嚴忠政能以更深刻的體悟寫下如「大俠是要節制的,像一首詩。」、「人在不經意的時候╱不知道愛是一封很長的遺書╱幾次的死亡都想回到原地╱靜默,然後放聲╱很暴力的,穿越自己的呼吸╱和鑄鐵的肉體……江湖只有兩個不動的影子╱和一群平凡的蜜蜂╱在我們故事有結果之前採蜜╱或者我的詩╱就是絕情谷底」、「那時,我與孤獨比慢╱看黑夜如何跋山涉水抵達自己……愛我,在我們最鈍的時候╱╱人到最後一刻對手╱其實都是多餘的。何必爭論╱像我贏了最愛我的人╱卻也敗了此生╱不能把自己的影子摺回來╱和劍一起帶著離開」、「我們往江湖的方向╱亂草割傷一地的黃昏╱要俠義之前,十三歲╱先學會了不傷人的單戀」等。
嚴忠政的筆下,武俠並非懷舊,而是擁抱著現在──他以武俠詩點石成金地指出現代人的情感與思維狀態,使武俠詩更具有當代性與盛大感,尤其一句「我們華麗的武俠」,令人無限神往,彷彿霎那間也就飛回了神祕寬廣的無限江湖裡。
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3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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