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只剩下蜂蜜的幻覺。 如果可以變成花的話 如果可以變成雷聲的話 如果可以變成時間的反面 如果可以變成抵達的極限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 而我們就是黑暗的維度 在思索，書寫與閱讀之間，接近神聖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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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眠／寫

這幾年間，由陳育虹翻譯的英語詩集，如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吞火》、露伊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野鳶尾》以及凱洛．安．達菲（Carol Ann Duffy）的《癡迷》等，都教人印象深刻，如同一種慢速鑿破的動作，於台灣近幾年間日益飽和的詩歌世界裡，敲碎了邊角，呈現出好幾幅美麗的裂痕圖印，如是也就明白到詩歌其實從來不會停滯，始終有誰正尋求突破極限──而加拿大詩人安．卡森（Anne Carson）的《淺談》即是陳育虹另一教人驚喜的詩集譯作。

此一詩集收錄45首散文詩，所有詩題皆以淺談為名，如〈淺談智人〉、〈淺談希望〉、〈淺談分色主義〉、〈淺談對音樂沮喪〉、〈淺談為什麼有人為火車亢奮〉、〈淺談希薇亞．普拉斯〉等等，主題性十足。

而所謂的淺談，其實是濃縮式的爆裂，概念衝擊頗為強大，Anne Carson以最簡約、精確而充滿高度指涉性的語言，將文學和藝術史與人生經驗盡皆包羅其中，涵蓋著形形色色的神奇領悟及精深議論，直似最短的浮世繪。

譬如〈淺談摘花〉：「生命的動作不太多。走進，走開，偷偷走，穿過嘆息橋。當你玷污我，那玷污在我眼裡就是一個動作。……」、〈淺談修正〉：「卡夫卡喜歡把錶撥快一個半鐘頭。菲莉絲每次都把它調回去。就這樣五年他們還幾乎結了婚。……他在整個地板上寫滿了玻璃句子。其中一句是：菲莉絲太空洞了。」、〈淺談夢中悟真理〉：「……夢理我看到這真理的兩端以一條三英里長，由女人頭髮編成的繩子相連。原來能一併解決的各種男女靈魂謀殺問題卻在我拉緊繩子的瞬間斷裂全數墜回我沉睡的石縫。我們又變成了一半一半，成了語言的殘樁。」、〈淺談梵谷〉：「我喝酒是想了解黃色的天空那偉大的黃色天空，梵谷說。當他看著世界，他看到釘子，把眼色釘上物體的釘子。他看到釘子的痛。」、〈淺談安眠石〉：「卡蜜兒．克勞岱的最後三十年是在精神病院度過的。……夜裡，她的手會長大，愈長愈大直到相片裡那雙手看來像別人的器官，擺在她膝蓋上。」、〈淺談蒙娜麗莎〉：「每天他把他的困惑倒給她，就像你把水從一個容器倒進另一個，而它又往回倒。……而他以為等哪天畫布一片空白了，他就會停筆。但女人可強了。她懂容器，她懂水，她懂致命的渴。」

我不由要想到吳俞萱的〈歐姬芙的白色玫瑰〉（收錄於《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寫著：「……走得更遠／把自己藏得更深／所有的接縫／都要佈下陰影／／她離開了之後／香氣來了／空間慢慢塌陷／摺出一朵白色玫瑰／／多想告訴她／一個消失的點／因為不可觸摸／變得神聖」，抑或〈火的肋骨──寫給Frida Kahlo〉（收錄於《交換愛人的肋骨》）：「妳躺在小小的手掌上／以為聽得見脈搏／沒有水／看不見自己／妳便在掌心裡點火／在火中凋零」，吳俞萱與Anne Carson皆是能探勘出圖像的抽象與哲思本質的詩人，並且將生命的體驗擴大到極限。

《淺談》的詩，乍看是淺灘，但內裡泅進去卻要發現一首一首詩都是深潭，豐饒難擋。Anne Carson在42歲時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淺談》（加拿大，1992年），早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是故詩集裡的諸多句子，在鋒利的風格中帶著圓熟的辯證，耐人尋味，嗜讀性極佳。我以為，那是一種靜默的傾軋，像在米粒上刻字，短小精幹，或也有武俠小說常言一寸短、一寸險的奇異機能吧。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1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