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在讀《無血的大戮》,譬如〈我用傷殘的身體〉、〈悼亦有悼〉、〈我的詩和父親的痰〉、〈招魂〉、〈逆招魂:帶妳回地獄〉等詩時,我就有種接近地獄的恐怖感,彷若再多一點就要深深地跌進百鬼群魔之中,與它們在黑暗裡狂歌夜舞,肆無忌憚絕不收拾一塌糊塗到最低、最惡之可能的地步──而果真如此,後來的《金臂勾》完成了那個再多一點的受覺,我真的被唐捐誘拐到一個癲狂大亂鬥的究極妖魔之境,箇中文字確確實讓我領會到類似在道教廟宇常見各類小冊上意義不明的符籙,急急如律令地被他一把扔進了鬼畜之間,撕開自己的人形,展開隨地便溺狂轟濫炸嗥叫不休的獸性回歸之道,直有種自己正站在詩歌的亂世,化身為黃巾賊或太平天國之人(偽創世者),那樣龐大而複雜的滋味。
逆,極可能是唐捐的關鍵字。他在詩中造反,這反,不但反了詩國千百年以來的典雅、優美傳統,也反了當代現代詩的理性特徵,他激情而狂野地造反,獨「力」一派地自鳴自放,大玩語言摔角特技,硬是把老弱不堪的「我國」景色扭轉成以變態為生氣、以病態為神奇的怪絕風光。他天生反逆的氣概簡直是混世魔王一般的,讓人一邊讀得噁心(是的,其妖異性亦讓我聯想到沙特夢魘與囈語漂流的《嘔吐》),一邊又要佩服得立刻情不自禁地亮出自己的性器或屁股蓋上禽獸烙印,以便加入魔教邪派高呼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萬萬歲地盡情展示卑恥奴役樣,從此與惡為伍,樂於大塊生死、大碗血肉,難以禁忌,絕不收拾。
且聽他魔夫子如斯自道:「我焚香且聽雨,與地球人漸行漸遠/我登基,成為我國的王,在馬桶座上」(〈我國〉)、「一種奇怪而有害的軟體叫/靈魂。」(〈三台電腦和金也們的主人〉)、「你是人間最頑強的嬰孩 用詩弄歪這未免太過正經/的地球 …… 用或大或小的死和傷 陪人間更多嬰孩 如我 無聲地詠歎直到天白了鬚」(〈亂亂飛的歌〉)、「爛了半邊的肺還在誠懇地呼吸……/您笑出了刺蝟/……我粉嫩的心穿著白色小內褲趴趴走遂胖了起來」(〈退童〉)、「我看到暴力像音樂一般穿透意志與地板/穿透彼此的身體。世界如此疲憊」(〈致命底一擊奏鳴曲〉)……
然則魔爺唐捐的功力至深,不僅僅是乩童發作,而是一整套詩宗教的建構,由各種物件與語詞持續累積、反覆操演,猶如在念誦經文般的達到類似大悲咒效果般的類音樂性,且更是經由諧音、相似字對中文語法與字義進行全面大竄改與暴亂,一些前輩詩人如孫維民(〈三台電腦和金也們的主人〉一首毫無疑問是唐大聖要狂鬧孫佛的〈三株盆栽和它們的主人〉)、洛夫(唐夫子曰:〈因為瘋的緣故〉)或詩作〈幾希矣〉:「紹連之異於少年者。……焦桐之異於鳥頭者。……」等,他都毫不客氣地作弄了,其戲擬是大大的狂妄、不敬與暴動,但在狎玩、惡質等等怪誕樂趣以外,也為現代詩體質作了一番革新、更動,容納更多的可能性。
也就是差不多的時候(2011年12月),陳家帶的《人工夜鶯》問世了。我個人覺得很巧合的是這本詩集裡亦有不少以諧音處置的詩作,譬如〈文字獄〉一詩分四段各有「冰火二重奏的文字浴」、「日日長高長大的文字慾」、「天鏡在上倒映如謎的文字諭」、「關入自己打造的文字獄」的字句,而這文字獄卻不是外加力量施予的,而是「象形之囚犯他是──/繁體煩也,簡體剪矣/文言銬住手腳,白話鬆開筋骨」,卻是詩處境的自性言說了。
由上述一例,可見得唐、陳兩位詩人隱隱有甚似之處,除了物件的並列、拼湊與結構外,更是擁抱著地獄觀行走世間,但兩人詩風卻又是截然不同,背道而馳的,這也反映了兩種不同的地獄,一個是賽到最高點文字有百鬼晝夜黑暗狂飆群魔亂跳踢踏火焰舞且傷到了所有身體的孔穴都在激情放肆的「肉體派地獄」,一個則是精校詩中邏輯猶如手工打造自動鋼琴可以在形式的限制裡演練最華麗盛宴般音樂的「人工性地獄」。也或者可以說,唐捐豪放如神女,陳家帶卻拘謹如修女,大異其趣,卻又有能參照來看的對倒性在,煞是奇妙。
而如果說《金臂勾》是詩的宗教學(生死學),《人工夜鶯》就必然可以視為詩的機械學,主要是陳家帶的詩極為自律(詩人自己的格律),如〈小月亮〉:「一/我們在中秋烤肉吃文旦/但是月亮不過節//我們在中秋祭祖慶團圓/但是月亮不信邪//二/星星在天空開會無異議通過/月亮是美學意見領袖//奇花異卉在地面晚點名時讚嘆/月亮是真正流行指標//三/月是鳥的圖騰/月是風的信仰//月是神/月在飛」一詩,便可讀到陳家帶用字與節奏的緊密、嚴整,幾乎是另一種模型化的絕句操作──他另外也的確寫了九字一行、四行一段的〈巴哈絕句〉。唐捐亦有這樣排比對應的部分,他慣用英文字母ABCD分段處理詩文且各段字行近乎複製只是詞語有替換或重疊罷了。
但同樣是制典造律,唐捐放縱絕對、自由揮灑、漫漶無邊,他一路在脫軌,狂喜得不得了,而陳家帶卻像是一個機器人偶發明者,任何一個齒輪零件都要經過準確位置的演算與置入,決計不容許有任何鬆脫的情形發生。
於是,當豪華肉體派技法撞見超精確計算之時,《金臂勾》與《人工夜鶯》各擅勝場,在有所近似的觀點,卻萌發出相異的詩格調,一個是食人奇葩、另一個則是人造花朵,為詩集大爆發的2011年下了一個不能不說有點隱喻的小總結。